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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讯 | 钱兆南:天时谱

 向度文化 2020-12-17

新书讯

天时谱 / 钱兆南著

《天时谱》是作者继长篇非虚构《跪向土地》之后的第二部长篇作品。这是一本献给天地万物的朴素之书,历时六载,在每一个节气的当天走进田野观察调查。这部人与自然的心灵笔记,采用广视角、多叙事的笔法书写人在自然、时空中独特的生命体验,呈现朴素至简的生活现场的精神图谱,引领心灵回归自然。全书语言风格庄重大气,视野开阔而不拘泥于季节,体现出人与自然间的共振、所焕发出来的灵性与动感及润物无声的感动。

钱兆南,原名钱俊梅,曾用笔名水无痕,江苏海安人。曾《天涯》《作品》《雨花》等刊物发表作品几十万字。有在服装厂流水线上、建筑工地现场打工的经历。多年以来坚持在乡村行走,进行田野观察和走访,用良知真诚写作。出版非虚构作品集《跪向土地》。

编辑推荐

这是一部跨文体的非虚构作品——中国式的《瓦尔登湖》。为了纪念大地上的诗人苇岸,写作者跟随季节的脚步,从泥土、空气、水分一点一滴写起,让季节如胶片般一格一格放送;从亲情、友情、乡亲入手,将我们来自何方、去往何处的现实一幕一幕缓缓推出。二十四个节气里的中国大地有苦难也不乏诗意,有坎坷、凄苦更有生命的壮美。说它是关于岁月沧桑的记录也行,说它是挖掘生命本真意义的书写也不错。总之,《天时谱》以二十四节气为主线,讲述人与时空的关系,人与土地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由此而追寻中国人生存的本意。(马季)

名家推荐

南方的钱兆南是抚弄散文的妙手。淡雅,内敛,拥有一颗水灵灵的自然之心,她的文字别致独特,无法复制和临摹。

——高凯(甘肃)

兆南的最大特点在于发现,对万事万物,都有她自己特殊的心灵洞见,宛如一只一头扎进季节深处的鼹鼠,敏锐感知地球上的节气变换,以一种少有的神秘、内省、悲悯,讲述着大地上所有生物生存的欢娱、困境和苦难,她的诗性和神性并存的讲述,显现了独有的精神版图和人类情怀……

——蔡永祥(江苏)

这是一个浓墨重彩的时代,很多时候人们只需跟着一起欢呼。这个时代不怎么需要救世济民的英雄,不怎么需要改良生活的大发明,但更需要一种悲悯情怀,带着宗教的高度俯视大地之上的众生,有一种特立独行又属于万事万物的生机,一种饱含赤子之心的关怀和警醒苍生的哲学精神。《天时谱》有这样的襟怀。

——陆渭南(江苏)

序 | 马季

文明的纽带

兆南嘱我为她的新作《天时谱》写几句话,并告诉这是一部向诗人苇岸致敬的作品。现实中的兆南不善言辞,却习惯了在文字中丈量世情人心。这一点让人十分感佩,这也是我读完《天时谱》之后最深的感触。

中国人都知道一年有二十四个节气,台历、日历上也都有标注,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关于春天萌生,夏天滋长,秋天收获,冬天储藏的四季轮回,基本上属于农家事务。儿时捉蛐蛐,知道白露以后蛐蛐吃了露水便鸣叫无力,因为秋天到了,该休息了。由此我想到了一个问题,在庞杂的世界万象面前,我们往往只看到自己用过的那一小部分,或者说对自己有用的那一小部分,实用主义乃我们引以为乐的生存真相。我曾经读过一些欧美的大自然文学作品,比如普里什文的《林中水滴》,奥尔多·利奥波德的《沙乡年鉴》和蕾切尔·卡逊的《寂静的春天》等,这些伟大作品给我造成的震撼只能用“言犹在耳”来表述,但在现实中对他们的教诲又何尝不是当作“耳旁风”呢。我们常常违背自然而成了“自然”,称之为恶习也不为过。

《天时谱》从泥土、空气、水分一点一滴写起,让季节如胶片般一格一格放送;从亲情、友情、乡亲入手,将我们来自何方、去往何处的现实一幕一幕缓缓推出。二十四个节气里的中国大地有苦难也不乏诗意,有坎坷、凄苦更有生命的壮美。严格说来,这是一部跨文体的作品,如果必须定性也只能笼而统之的称为非虚构文本。说它是关于岁月沧桑的记录也行,说它是挖掘生命本真意义的书写也不错。总之,《天时谱》以二十四节气为主线,讲述人与时空的关系,人与土地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由此而追寻中国人生存的本意。很显然,兆南清晰地意识到了,这是中国传统文化脉承与现代文明的一个重要纽带,而今天,正是我们应该关注这个纽带将我们带向何方的重要时刻。

(作者系中国作协网络文学中心研究员、文学评论家)

自序 | 钱兆南

地球自诞生距今46亿年,生物起源距今也有38亿年,而人类文明才有数千年。中国自先秦时期开始制定二十四节气,在汉代完善后,用来指导农事,并形成历法,成为历代官府颁布的时间准绳。

节气与地球的黄道有关,黄道上的变化,就是节气的变化,它又与无穷的宇宙有关。节气的律法可称之为中国的古典哲学,与古代的天文学有密切关系,从而成为这个世界的宇宙模型,为人类的社会万象作出贡献。万物在时间和空间的延续与节气的时间点相合拍,并存在于时间节点之中。上古无文字时,以结绳记事,所以节气也被记录在这根绳子上,五千年的文明史被这根绳子牵着往前,一直走到了今天。大自然中的节律告诫我们,谁学会遵守这个准绳,谁就能赢得自然界的敬重。如若不然,必将受到自然的严惩。

古人从仰观宇宙天象、俯察鸟兽虫鱼中体悟到生命的哲学,于是有了《易经》,有了“人天合一”的大格局。一年有24个节气,人有24根脊椎骨,太阳系里有金、木、水、火、土五行星的运转,与人的五脏六腑运化过程相吻合。作为自然产物的人,小若微尘,唯“顺天而行”才能安康延年。

上古的自然规律在被不断打破,盲从成为现代人的特性,对事物的理解以本能的喜怒哀乐来取舍,因此少了分辨能力。比如对“天人合一”的理解。从词语上来说好像不错,现代人习惯于这么说,然而从天道上来说,它是有错误的,是政治教育长期形成的奴化成分,时下都在讲的“天人合一”,这叫盖天说;“人天合一”叫浑天说。天怎么能跟人合一呢,天不可能跟着人走,只有人跟着天走。盖天说,是领导制、独裁制;浑天说,是民主制,人类在同一个地球上生生不息。盖天说,像用一个罩子一样罩在下面,中国的古人发明了“官”,“官”字上面如同盖住了一个帽子,官大一级压死人之说由头上的帽子而来,甚至于有人想把天盖住了。我们的真知识在潜移默化中把人的思想奴化了,所以说“人天合一”是最本元的文化,“天人合一”是一种政治化的异形文化。

先祖创造了文字组成的词语,延续至今,许多词语的本意被篡改。比如“道德”,现代人认为是规范标准,并用一定的尺度来衡量道德。

道,从“首”字开始,一寸寸在往前走,是一个慢慢的过程,没有善恶,没有对错;道只是自然规律,德跟随自己的心,去遵循自然规律。道德是中性词,尊重自然法则是道德,违反及不遵循自然规律是不道德。比如,晚上不睡觉的人,就是对身体的不道德,黑道绑架人以自己的生存之道来违反别人的生存之道,就是不道德。如果社会以黑道为生存法则,人就无法在健康正常的状态下生存。如果一种阶级要求所有人以他们的道德去绑架人们、奴役人们,这也是不道德的,因此这个世界便有了相生相克的自然规律,因因循环。“天子与已,皆天子之子”,这是老庄的《齐物论》思想,庄子从不为官,只是不愿为官场绑架,他认为万事万物都是平等的,但事实上是不平等的。他的理论不能为社会接纳的原因,是违背了统治阶级的道德标准,如果按照动物世界的法则,庄子的理论更多的是自然法则。上善若水中的水,是平静的水。最好的水是平静的,以静为鉴,水像一面镜子照着自己。好的水,为善人所用,坏的水,为恶人所用。

谁力图用各种科技发明去抑制和回避自然规律,那便是“逆天”而行。

现代文明到底是在进步,还是在倒退,与自然休戚相关。大自然中人为的景观所带来的后果,现代化的问题在许多破坏中显而易见,既带来开明、工业化和繁荣,也带来毁灭性的损害。任何一个直线式的发展的“前进”步伐都是以别的方面损失为代价。第一个最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的是思想家卢梭,第二个是马克思。

所以,许多开悟的人,把目光转向东方的禅宗佛教和道教、风水、太极、针灸等领域。这类人更习惯与天地万物为朋,却不愿与人为友。     

山水和人一样,也是大自然的产物。这个盛夏结束,迎来立秋后的次日,在风光无限好的九寨沟,如蚁的人群,似决堤的海浪冲将过去。人类只顾着低头行走,早忘记了先知的警告,不知道抬头望天空中的变化,无视天上的地震云、四处逃窜的鸟,这些危险的自然信号,都没能引起人类的警醒。天崩地裂,让那里成千上万的人抱头鼠窜。当下,每一处山水,每一乡村,都在被人类的手凿穿,强行按上人类的手印。山水不堪重负,以怒吼的表达方式向人类发出不满。天空中的云是有表情的,和人的表情一样。云的表情与大地的律动互为表里。云的表情是本真的,有别于人的表情深藏不露和复杂多变。在微信的朋友圈里,看到玄武兄在戊戌年戊月十四拍的山西境内天空的云的图片,惊悸不已。在一户人家的屋顶上,碧蓝的天空,聚集着絮状的白云,这些云在瞬间合拢成一坨暗灰色,辗转间这灰色嬗变成黑色,鸟看到这样的云,降低了飞行的高度,在屋顶盘旋,发出惊慌的鸣叫。这片云很快幻化成一个怪兽的模样,在太阳的周围撕扯,延伸,落日降落在房顶上,似乎要把屋顶洞穿,大片的黑,灰色的云变成一只黑色的翼龙图案在天空中久久不肯离去。面对玄武微信中的云图,心颤栗之际,陷入沉思中:山西是煤城,这些年,不仅是山西大量的煤矿,普天之下,开山挖地,造桥铺路,像冷兵器一样的挖掘机、钻头,把大地凿空,全球范围内都在大兴土木,大地的魂受到了惊吓,天空能没反应吗?天地为一体,动不得。天空无语,于是请云来佐证。云见证了大地上的每一处的改变,然后用一支神笔,将大地上的变化描摹在天空之上,旨在告诉这些生存在大地上有思想的人类:请不要忘记云的表情,这铁证如山的表情,时刻与大地的律动相牵,云倾尽一生的热情与激情以这样的方式在天空中表演,却不是人类舞台上的通俗表演,它是有根的。天空和大地互为一体,生死契合。

早秋的这个夜里,天降暴雨,大地成了一片泽国。

现代人很热衷于游山玩水,而山水有法,是不可以玩的,只能仰视。人在刻意改变山水的原貌,制造享乐场景的过程中,人变得越来越自私、贪婪、不可理喻。一切以经济为目的性,以至于人和自然的默契隔断。

我从江南到江北往返多少年,在固定的田边行走数载,以蚂蚁行军的速度蹲在田里薅草,学习中希望自己早日成为大地上的一棵草。在季节中行走久了,一点点把节气中的风霜雪雨刻进心灵的拓片中。

这样行走的时间越长,心越是通透,并希望把这种良好的习惯通过一定的形式,代代延续下去。

在丁酉年盛夏的时候,地上如着了火,走在柏油马路上,整个人快要被晒化。这样的夏天,在空调里待得太久,猛一冲走出户外,屡次中了暑天的热毒,急火攻心,头晕目眩,一半的魂给节气收了去。

大路青天,人世苍黄,时值立秋,再次走向田野,竟有些沧桑,有些悲壮。正应了那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谶语。我们与自然对抗的结局,便是被自然的金钵收走。

在苏北,持续的高温,早玉米收成良好,可苦了晚玉米,几乎全军覆没。四十多度,人可以躲进空调,大地上赤裸裸的植物们无处躲;在江南的山脚下有些田,田边的原住民已很少,除了老年人守着家,年轻人都进城了。这些田他们也不愿意种,包给了几个打工的外乡人种着。今年的气温又升到警戒线,才洒下去的青菜种,好不容易冒出一层,经不起翻滚的热浪,几天便夭折了。夭折的不仅是它们,还有几个在施工现场搬砖头的农民工,他们蓬头垢面的样子,让人想起乡间晒枯了的狗尾巴草。城市的温室效应,让人恨不得把空调背在肩上行走。楼下的那只叫毛豆的狗,热得无处藏身,站在空调的落水管下面,舌头伸出老长,喘着粗气。它为了享受那几滴并不凉快的水,怎么也不肯挪步。

那一次的采风活动,我们一群人在秋浦河上漂流,第一次听文友凯生兄说到: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原来高山流水如此的深奥。为了验证他的说法,我去了南山,果真看见靠近山脚下的庄稼活得稍许滋润些。就是这么干旱的天,南山肚子里积蓄的泉水,汩汩流淌,绵绵不绝,正好救了山下植物们的命。而远离大山和水源的土地,干得连一棵苗也难存活,可是,背着药水桶子的菜农,扛着锄头在田里整地的老人,一刻也不肯闲着。他们把土捏得碎碎的,企盼一场立秋的时雨,播下秋后的第一把种子。此时,大地陷入岑寂,麻雀在枯草堆里寻寻觅觅。

节气深处,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它以爱的名义,可以让人类出类拔萃,也可以把人类捏得粉碎。四季是分明的,人却是混沌的。人若想如四季一样活得分明,唯有跟随四季的脚步。可是,人心高低是贫瘠着,无法超越分明的四季。

现时代贫瘠的灵魂需要展开怎样的画卷,才能够诗意地栖息于大地。这得须追溯到人类的第一代诗人,那些把诗写在大自然中的诗者们——如《诗经》的出现。

说到天地精神,就得说到庄子的“独与天地精神之往来”,并不是真正的不和世俗往来,而是在修道的路上、在天地间随心所欲,纵情于自然,在自然中撷取精神的火花。

人类最终的安宁,不在高楼大厦、灯红酒绿中,而是在亘古不变的自然律法里。

记得甲午年立秋之日的气温是三十一温度度,四年后的戊戌年立秋,气温涨高了六七度,全球气温攀升,母亲打来电话说,钱庄村又热死了两个,在秧田里拔稗草,晕倒在田里,抢救无效。母亲说,我们家建房,他们还来帮过忙。

下楼,沿着初升的太阳,向焦山公园走去。在这里,我看到了自然的律动,并巧遇同学玉平夫妇在江水边练太极,多年来,太极成为他们的精神皈依。太极也是四季的自然产物,具有山水草木精神。他们把太极打得行云如水,张弛有度。他们的模样有了植物的样子,伴随着每一个太极动作,在他们的坐走日行中摇曳生姿。太极的终极追求,阴阳有序,进入生命的平衡甬道,因此他们秉承了草木的表情,庄重,自然。我和他们相识几十年,都是从乡村走到城里的草,走着走着,我们还原成一株乡间的草,在城市的天空下飘移。他们延续着古人从节令中悟出来的太极,太极就是自然,就是四季中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果。太极的招式,有些像动物,更多的像植物,超凡脱俗。一招一式随心所欲,又集天地之精华,养自然之浩气。发明太极的祖宗,一定也受到了自然的启示,如水一样清澈,似谷子一样饱满。一位老者推着婴儿车正好从我身边走过,颔首向我致意,笑着道:“把宝宝带出来透透气。”他的这句话道破自然的天机。内心不禁一喜。原来,存在于节气中的人,最终是以气为先,少了这气,世界将烟消云散。婴儿把肥嘟嘟的小手含在口中,吮吸着带着青草味的空气。这个初生的嫩芽儿,她(他)把节令中的清气咽下去,茁壮成长。四季中的草木无言,大道至简,时刻跟随天地万象的脉动而动,太极亦然,一招一式如白鹤展翅,金蛇缠竹,风吹杨柳,直至进入化境。人界若无言,用心与自然交合,这世上会少了多少的困扰纷争,可享万世太平。公园小路旁的小草身上的露珠还没有退去,一群蚂蚁横在路中间,它们在地上勘察天象的变化。江边垂钓者无声无息,守着一江的水,像极了植物。

节气里的时间,如秦时的战车,摧枯拉朽,纵然商鞅变法如何严厉,也严厉不过节令中铁律的肃杀之威严。这世上恐怕没有一种法律比它更严厉,容不得任何人去藐视它的神力。它的手中掌管着人与宇宙之间的一切讯息。如果抛弃现代文明的习惯,我们是可以“昼参日影,夜观星象”。

古人把五日为一候,三候为一节气,把万物的作息时间做了详细的安排。视草木为春秋之神,摒弃挖掘机下的钢筋水泥,大地才不会失去植物们的寸寸乐园,我们热爱的食物、空气、水才会纯洁清澈,和它们一起,心灵与共。

如果用季节的规律来指导一定的行为,人的道德良知,公正诚信,是不是可以回归到原点,听从自然的召唤,万物共鸣。比如,根据季节的规律,制定出人类须日出而作,日落而归,顺应时节的律法,这更相对于城市而言。

心印自然,顺应时序,为万物法则。

精彩选读

夏至

农历五月二十四;公历六月二十一日。时辰:辰时六点。苏南某地:阴。温度25℃—30℃。阴。东风。PM 2.5 45。空气质量:轻度污染。

春分在大伟家的十里桃林边钓鱼的时候,就听他说这里快要拆迁。这几天他刚得到消息,已列在第二批拆迁名单。头一次约谈时,树上的桃子红彤彤,塘里的鱼正在产籽。塘边和门前站了两群西装革履的人,他们分成两组,一组和大伟谈鱼塘的事,另一组和大伟的老父亲谈拆迁的事。大伟的老婆脸揪成一块灰抹布似的,跟在后面一句话也不敢说,她嘴笨,怕说错话。大伟的父亲说:我的耳朵半聋,你们的话只能听一半,话都说不利索,你们跟我儿子说吧。说完他拿上镰刀去鱼塘边割草去了。

两组人中,有几个跟在后面不开口,长得五大三粗,眼睛不住地向桃树林瞟过去。枇杷、李子、杏子的甜味道搅得他们的喉管开始蠕动。整个上午,一群人围成一个圈,大伟站在中间,脑门上直冒汗,大伟和他们谈得心里发苦,嘴巴焦干,也没有谈出啥好结果来。

自去年听说拆迁的消息后,大伟便打消了给鱼塘添增氧泵的念头。气温越来越高,一团团的蓝藻在水面上泛起泡泡。蓝藻是鱼的克星,大伟一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鱼死去,水面上白花花的一片。那么好的黄金鲫鱼,大的一条有七八两重,起码养了两三年。大伟约了城里的几个亲戚朋友来钓鱼,这么闷热的天,再不钓,鱼差不多要死光了,他蹲在塘边,望着水面发痴,和钓鱼的人有一句没一句说鱼塘和十里桃林的事。说自己多年以来一直就想培植中草药,想大干一场,遗憾的是直到现在仍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全家人以后要往哪里去,还不知道。

栖身在香山八一大队的土地承包者大伟告诉我说:老家是回不去了,田没了,房子塌得剩下墙框,进城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这里哪天拆迁了,希望能再找合适的地方承包种植。

大伟说这几十年一直在忙碌中度过,唯独今年心上闲得快长出荒草来。不是自己不想做事,而是没法做。老家的烂房子等钱修,母亲走了十几年,葬在老家的屋角,大伟一直想给母亲的坟立个碑,父亲说等他哪天死了与大伟的母亲合葬时再立碑不迟。父亲越来越老,下大力的活做不了,只能做点轻松的活。两个女儿正是花钱的时候,家里有限的资金,笔笔都要算计着,用在刀口上。眼看端午节就到了,大伟的老婆到鱼塘边采了些芦叶包粽子,在南京上大学的大女儿要回来过节。

当夏至前的端午如期而至,城市与乡村都在忙碌,大伟家搭在桃林边十几年的高矮不一的房子快不行了,许多房子都在漏雨。大伟因地制宜,在破房子四周栽种了艾草、菖蒲、益母草、何首乌,这些都是他从山里采来的野苗。

端午作为城里人的法定假日,无法阻挡的奢靡之风袭击着城里人。商场超市,一些打折货架上的商品被扫荡一空。五月初五,不管哪家的餐桌,都是少不了雄黄酒、粽子、咸鸭蛋、红苋菜这几样。

大伟虽然是个种地的,但特别爱读书,算得上田园上的半个诗人,辅导小女儿的语文作业,他就指着园子里的各种植物和女儿讲作文,他说起中国的传统文化头头是道。有许多都来自二十四节气中的植物,他说到从象形文字开始,汉字的读音,都不是空穴来风,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自然的法则,充满着对立性和互根性,有正的一面,有反的一面,还有中性的一面,并与易经中的象、数、理的法则契合。楚国的诗人屈原横空出世之前便有粽子、艾叶。古代的粽子叫角黍,粽子有棱角,因此诗人的个性通常也是有棱角的。在粽子的家族里,很少是圆形,粽子的造型为菱形。棱角就是规矩、操守、节气,比如诗人的“诗”延伸出去有许多内涵。君可见,好的语言是从寸寸心上吐出,生长在土地上的物种为“诗”意栖息的生活源头。仓颉造字时赋予了文字的魂魄,比如“端午”二字的诞生不仅仅是针对五毒日而来,还有更多的内涵。天地有五行,五行之中,端字为首,午是正午,代表着中正。农历地支中,五月为午,“五”与“午”相通,端午亦为重午、重五。人作为天地之子,如果人心不端正,不尊重季节的操守,毒气就容易上身。端午又是的一个悲壮的日子,诗神屈原这天投汨罗江而去。屈原为什么投江,是为了国家、世道人心的端正,为了“求是”而投江。求是,便是端正。对深陷于水火的楚国,屈原的纵身一跳,让世人警醒,面向家国灾难,只有求是,才能端得正,行得起。他为什么要选择在这天投江?我想他是为了对抗世风日下的毒,来成全国家的端正。

来钓鱼的亲戚朋友都晓得大伟是能人,他只有高中毕业,因为爱读书的原因,上到天文,下到地理,奇门遁甲,中医养生,他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两个女儿都遗传了他的好学上进的好基因。

每回告别大伟一家人,都不舍,因为到这里来一回将少一回,以后还不知道他们家会搬到哪里去。他们全家每次都要送我们老远,一直到车在路口拐弯看不见。

端午节前两天,大伟喊我们去拿艾叶、菖蒲,又准备了田里现摘的时鲜菜。他说这些菜不值钱,露天里土生土长的,品相并不佳,让我们不要嫌弃就好。城里人过端午除了假期里吃吃喝喝,对端午的概念并不深刻,端午节远不如清明节和春节那么隆重,所以在城里工作的儿孙们并不全回家过节。假期太短,加之高速公路上不免费,于他们来说,这个节是可有可无。我回乡过端午,一大早去车站,那里很是冷清,乡间的公路寂寥,与清明、春节比起来,更空旷。随着家家户户汽车的增加,近年来村村通公路因为拥挤,会车都困难,今年开始全面拓宽。

农村人过端午,餐桌上的要有十二红,如果没有十二样,起码得五红:红心鸭蛋、红烧肉、红苋菜、红萝卜、红烧鱼等。许多人家都会到沟渠边割一把长长的艾草,摆放在堂屋的祭柜上,那艾条放在祖宗亡人的牌位相片前面,一阵子浓烈的艾香,平添了庄重肃穆之气。端午,让“艾”同“哀”这两个字接上头。小时候过端午,对孩子来说是件大事,三夏大忙刚结束,小秧开始生根,栀子花香鼓荡,花的甜香勾着小孩子们的魂,如果哪户人家的门前长一棵凤仙花,再破的房子都熠熠生辉,大姑娘小媳妇都想去摘几片凤仙花的叶子,捣碎了加点明矾,两指捏点放在指甲盖上,用凤仙花的叶子裹上,扎紧,过一夜拿掉,指甲盖慢慢变红。十指上的红艳让农村的女人们兴致高起来,见了面脚似乎生了根,不站上一个小时家长里短谈上几遍,是回不了家的。

裹粽子的芦苇叶子早在两个月前就开始准备,小河边从头到尾脚印叠加在一起,踩成一条只有一人宽的羊肠小道。我曾无数次沿着这些神秘的水边小道穿行,不为来采摘芦苇叶子,只为来寻找诗人的气息和自己想要走的路,哪怕没有路。

小麦早已晒干了进仓,今年的小麦价格是一块零五分,比往年高两分钱。油菜籽堆在屋檐下,还没来得及理干净,只因为要先把稻种洒进田里去。如若误了下种的日子,就误了一季。电瓶车在村村通的水泥路上穿行,还有不少人家的田里仍然是麦茬,有些田里放了水,白茫茫一片。刚栽下去的秧还没全醒过来,有些机械漏种的地方必须把补上。端午的太阳开始热辣,秧田里的水温很高,手脚泡在晒得冒泡的水里,煮得发红肿胀。

村里人互相攀比的心一年比一年盛,从城里回村的父亲年轻时曾做过我们队的会计,他数了一下,五十年的时间里,我们队的这辈人,除了两户人家因没生到儿子而绝户,河东河西共二十九户人家,每家每户都在城里都买了房,家家有了汽车,后代留在村里的为零,余下的村民,除了瘫子跛脚的,凡有点能耐的人忙完家里的几亩田,全部出去打工挣钱。村里人见面除了谈子女们在外面混得是否有出息,就是大谈城里有几套房子,存款有多少。乡村越来越富,但人心永远难满,让村里人的灵魂贫困得只剩下了钱,羸弱的内心在盛夏晒得发烫的水里备受煎熬,纵然如此,没有一个人愿意放弃家中的几亩田,包括城里的孩子们,他们一致认为:等他们哪天老了,在城里混不下去了,肯定要回村。村庄深处的大树早已被砍伐尽,到哪里去寻找荫凉之地。全球范围内,技术的难度,项目的失败,理想与现实的距离太大,高投入低产出的虚空,导致预期收益的不确定性,制造出来的各种经济的泡沫不断地挤压着人类越来越脆弱的神经,每个人都难逃资本的深渊。

父亲在现代文明城市握笔杆子一生,那双洁净修长的手天生就属于城市,他是在几个孩子的唠叨中、母亲的抱怨中不得不回乡的。对于父亲的回乡,他有好长时间不习惯,母亲后来觉得自己有罪过,不应该把城里的父亲“绑”回村里,害得他失去了做一个纯粹文人的习惯。事实上,父亲为了母亲,与乡村对抗磨合了很久才适应。母亲的腰身快驼成直角,还坚持半趴在田里薅草,许多年前她本可以进城,可是她一次拒绝城市,活成了今天的样子——腰与膝关节常年的疼痛如枷锁将她拴在泥土的木桩上。父亲如果再不回来帮她一把,家中的四亩地面临荒芜,母亲最终会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有可能就会趴进泥土深处,腰永远直不起来。父亲从少年到青年都在学堂读书,只在村里待了有限的几年,然后进了城,对于种地,他什么也不懂,连去集镇上买一袋农药、一包种子,做生意的人照样欺负他不懂,故意将不好的东西卖给他,害得田里的虫子打不死,种子发不了芽。为此母亲伤透了脑筋,她请邻居代买也不要父亲去买。作为从村庄走出去的父亲,重返家乡时,村庄的种种虚无与陌生击垮了父亲,他变得有些木讷,长久地坐在院子的中间不作声,不愿意和母亲说话,甚至连母亲养的猫也一度看不顺眼,赶走猫后,家里面老鼠成灾,他忙着去买老鼠药,结果他买的老鼠药又是假的,毒不死老鼠,又被母亲数落了一番。他在田里默默地劳作,天黑漆漆的也不回家,直到母亲一次次大着嗓子喊他回家吃饭,他仍然装着没听见。为此事,母亲又伤透了脑筋,她的力气被土地吮吸尽了,自己又不会骑车去二里外的集市买一件像样的家具,总不能每次请邻居们帮她带东西。父亲的一手硬笔和软笔书法、篆刻的研究在村里是无用武之地的。他的硬笔书法字作为档案文件封存在他工作过的部队档案馆里,回到村庄的父亲却使唤不了农具,他的手顽强地思念手中的笔。戊戌年的端午,父亲赤着脚跳进秧田里放水,收水口子时怎么也堵不住,田里的水开始倒流,父亲急得趴在水里用手扣泥堵漏,却怎么也堵不住水口子,最后还是从别处挖了一小车干泥才堵住水口子。

端午前后有段日子,苍穹之下满目焦黄,那是麦子与油菜的焦枯色,无边的黄色在大地上恣意流淌,没有起点和终点。早玉米的绿色成了点缀在茫茫大地上的一小片绿洲。农人们渺小如蚁般,在黄色的大地上缓缓蠕动。地上的树,树上的布谷鸟像懂得农村人的甘苦,用一点稀薄的树荫、几声实诚的叫声,陪伴收割中的人们过端午节。阴历四月二十八是母亲的生日,她说自己的生日是个忙生日、臭生日,忙得失火的日子里,一身的臭汗,哪有心思和工夫过生日,所以她从不做生日,她生的日子就是忙日。每一粒麦都焦干的。在没有收割机帮助的岁月里,每一个割麦的人鼻子里全是黑灰。我记得15岁那年,跟在姐姐后面割麦,只听见麦草里骚动之声,一只野鸡扑愣着从麦草里急速飞过,窝里留下几枚蛋,伸手一摸,还是热的。大忙季的这个小插曲,让我和姐姐都忘记了疲惫,几枚煮熟的野鸡蛋,放在口袋里多少天也舍不得吃。这件事,我们回忆了几十年,而今麦田还是那个麦田,只是不再用镰刀战斗,大型的收割机把乡亲们从收麦的苦海中搭救出来。端午前后的收麦场是人间炼狱。母亲说,农民佬的命,生来就是受苦的,怕累怕晒哪行?日头心里,地上哪怕着火了,也要下田。端午是农月,更是苦月,用母亲的话说,那不是人过的日子,累得像畜生。

布谷鸟的存在,是来催促人们收割的,布谷叫得喉咙口都出血了,还在日夜不停地叫。

六时,在晨光中走向田野,头顶上的天空,脚下的露珠,和善。

夏至前后,最令人不舍的是栀子花和玉兰花,它们在深广的空气里香得霸气十足,这样的香足够能够抢占人的思想高地,从此臣服于它。

我更喜欢栀子花。房前屋后的任意角落都会有她的身影,不张扬,有静气。疰夏的人闻到这甜香,精神气能长三分。栀子花在苦夏盛开,是来搭救受苦人的魂的。栀子花的样子亦树亦草,有树和草的特性,只有在开花的时候与众不同,在烈日下散发着浓郁的甜香。栀子花的魂听到端午的召唤,为之怒放,让端午的热毒退却,让悲哀中的人有勇气活下去,这有义的花朵,堪称花中侠士。

中国的侠士除了重情,更重义。仅有情怀对苍生来说远不够。情深才能义重,无情怎能生义,义是责任与担当。如果一对恩爱的情侣,多情少义,更容易分道扬镳。一个滥情成灾的群体,别奢望有义来支撑。古时的汉字流传到现代文明社会被简化,减去的是生命细节中的情义、道义、责任与担当,五千年传统文化的根基被撼动,笔画被省略太多,让字里行间笔画中丰富的语言、多情多义的表达消失殆尽,那些原始的古体字从此被打入冷宫。事实上,真正的道义文字更应该在最早的甲骨文中寻找,最初的文字一笔一画独具大义。单说“義”这个字的古意,首先是做最美的自己,还要做一个善良的、有操守的好人。一个人,一个国家,如果只有功利式的滥情,而无道义来支撑,能成器吗?情有时候容易伤人,懂义的人不仅能成全自己,更多的时候是成全别人。说到情,想到教育学的典籍中,强调“五商六智运”,情商列为之首。现代的家长教育孩子,除了智商,更注重情商,以情的方式融入这个社会,通过情的投入来获取所需利益,这其中不排除虚情假的成分。这样的情商,义始终是缺席的,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情”。很多时候情发散着异香覆盖了整个大地,于是义的骨质在尘世间游荡,无法生根。

栀子花开的气场远没有荷花那么盛大,是那种隐忍着的、含辛带苦的静放姿态,情义具足的花。荷出淤泥而不染,宜远观,尊贵得无法靠近。栀子花尽管是平民的花,朴素,清雅,与荷花比对生长的环境更加挑剔。从小就听庄里的老人说过,栀子花树的旁边不能有腐臭味,否则它非死不可。我曾向邻居家要了几根栀子花的枝,插进了秧田里,让它随水生长,天天去守望,等它生根了,才敢移植到家门口的一块空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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