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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天才梦》赏析

 板桥胡同37号 2020-12-19
张爱玲,1921年生于上海,祖父为清末名臣张佩纶,祖母为李鸿章之女。张爱玲原名张瑛,小学入学时,妈妈替她改名为“爱玲”,为英文“ailing”(烦恼)的音译。1943年,张爱玲发表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一举成名,同年创作《沉香屑・第二炉香》、《心经》、《金锁记》、《倾城之恋》等重要作品。1995年她在美国逝世。
  《天才梦》创作于1939年,发表于《西风月刊》,被视为张爱玲的处女作。
  
  【原文】
  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视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然而,当童年的狂想逐渐褪色的时候,我发现我除了天才的梦之外一无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点。世人原谅瓦格涅(通译为瓦格纳,德国作曲家、文学家,一生致力于歌曲创作,代表作有《尼伯龙根指环》等)的疏狂,可是他们不会原谅我。
  加上一点美国式的宣传,也许我会被誉为神童。我三岁时能背诵唐诗。我还记得摇摇摆摆地立在一个满清遗老的藤椅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眼看着他的泪珠滚下来。七岁时我写了第一部小说,一个家庭悲剧。遇到笔画复杂的字,我常常跑去问厨子怎样写。第二部小说是关于一个失恋自杀的女郎。我母亲批评说:如果她要自杀,她决不会从上海乘火车到西湖去自溺。可是我因为西湖诗意的背景,终于固执地保存了这一点。
  我仅有的课外读物是《西游记》与少量的童话,但我的思想并不为它们所束缚。八岁那年,我尝试过一篇类似乌托邦的小说,题名《快乐村》。快乐村人是一好战的高原民族,因克服苗人有功,蒙中国皇帝特许,免征赋税,并予自治权。所以快乐村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大家庭,自耕自织,保存着部落时代的活泼文化。
  我特地将半打练习簿缝在一起,预期一本洋洋大作,然而不久我就对这伟大的题材失去了兴趣。现在我仍旧保存着我所绘的插画多帧,介绍这种理想社会的服务、建筑、室内装修,包括图书馆、“演武厅”、巧克力店、屋顶花园。公共餐室是荷花池里一座凉亭。我不记得那里有没有电影院与社会主义――虽然缺少这两样文明产物,他们似乎也过得很好。
  九岁时,我踌躇着不知道应当选择音乐或是美术作我终身的事业。看了一张描写穷困的画家的影片后,我哭了一场,决定做一个钢琴家,在富丽堂皇的音乐厅里演奏。
  对于色彩、音符、字眼,我极为敏感。当我弹奏钢琴时,我想象那八个音符有不同的个性,穿戴了鲜艳的衣帽携手舞蹈。我学写文章,爱用色彩浓厚、音韵铿锵的字眼,如“珠灰”、“黄昏”、“婉妙”、“splendour”(辉煌,壮丽)“melancholy”(忧郁),因此常犯堆砌的毛病。直到现在,我仍然爱看《聊斋志异》与俗气的巴黎时装报告,便是为了这种有吸引力的字眼。
  在学校里我得到自由发展。我的自信心日益坚强,直到我十六岁时,我母亲从法国回来,将她睽隔多年的女儿研究了。“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她告诉我,“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使你自己处处受痛苦。”
  我发现我不会削苹果。经过艰苦的努力我才学会补袜子。我怕上理发店,怕见客,怕给裁缝试衣裳。许多人尝试过教我织绒线,可是没有一个成功。在一间房里住了两年,问我电铃在哪儿我还茫然。我天天乘黄包车上医院去打针,接连三个月,仍然不认识那条路。总而言之,在现实的社会里,我等于一个废物。
  我母亲给我两年的时间学习适应环境。她教我煮饭;用肥皂粉洗衣;练习走路的姿势;看人的眼色;点灯后记得拉上窗帘;照镜子研究面部神态;如果没有幽默天才,千万别说笑话。
  在待人接物的常识方面,我显露惊人的愚笨。我的两年计划是一个失败的试验。除了使我的思想失去均衡外,我母亲的沉痛警告没有给我任何的影响。
  生活的艺术,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领略。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听苏格兰兵吹bagpipe(风笛),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上伸出手摘树巅的绿叶。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也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摘自经济日报出版社2002年9月第1版《张看》)
  
  【赏析】
  《天才梦》是张爱玲19岁时参加《西风》月刊征文比赛写的散文,是张爱玲在正式出版物上发表的第一篇文章。
  《天才梦》里的张爱玲真诚又有趣。文章笔调舒缓,平静地娓娓道来。张爱玲对于自己文学上的天赋和生活能力的不足,都不回避:三岁能背唐诗,七岁写家庭小说,八岁写乌托邦小说,被视为天才并不为过;但张爱玲感受得更多的是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天才的凄清:是个路痴,不会削苹果,怕见客,还是有自闭症的“宅女”,害怕与人交往接触。
  《天才梦》的语言质朴又华丽、温和又苍凉、精练又繁芜。难以想象,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子,会写出如此圆熟又深谙人生况味的文字。张爱玲从各种风格的文字中汲取营养,形成了雅俗融合、东西交融的风格,达到“旧小说情调与现代趣味的统一”。加上自己独特的个性和气质,她的文字散发着历久弥新的魅力。
  张爱玲擅长简笔抓取日常生活中的画面,如三岁时“摇摇摆摆”立着背诗;她也擅长享受日常“俗趣”,领略着自己的“生活的艺术”:“听苏格兰兵吹风笛,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上伸出手摘树巅的绿叶。”有了这些乐趣,即使“爬满了蚤子”,生命终究还是“一袭华美的袍”。张爱玲自认为自己在现实生活中是个“废物”,但从未屈服于现实,从未放弃心中的美好:“可是我因为西湖诗意的背景,终于固执地保存了这一点”、“我母亲的沉痛警告没有给我任何的影响。”
  张爱玲的比喻十分奇巧,令人过目难忘。如她的代表作《金锁记》的开头――“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应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纸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以及在《连环套》中的句子――“照片这东西不过是生命的碎壳;纷纷的岁月已过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给大家看的唯有那狼藉的黑白的瓜子壳。”
  张爱玲经历一世极致的繁华和寂寞,她的“天才梦”是她最坚实的支撑和能量的来源。这篇短短的千字文也像一颗冷星,使每个年代的优秀的同梦人,都可以看见方向和光亮。■

论文来源:《初中生·作文》 200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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