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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学习七律章法

 白水清风 2020-12-22

《顾青翎:如何学习七律章法》摘录

学习章法,就是要解决怎么说的问题。我们在看一些诗话时,经常可以看到「章法严谨」「章法井然」这样的评价,那到底什么是「章法」呢?章法的解释是「诗文布局谋篇的法则」,那这句话该怎么理解呢?

在解释章法之前,不妨先说点题外话。我们在小学、中学的时候都学过作文,老师教我们写作文的时候,总是说,要先确立一个中心思想,然后围绕这个中心思想去搜集材料、展开论证。比方说,我要写一个高尚的人,那么表现这个人的高尚就是我的中心思想,我在写作的时候,我就要去搜集那些足以说明他高尚的事例来写。甚至为了表现效果,我还要先写他的一些小毛病,然后再举那些高尚的事例,达成一种先抑后扬的效果,更能突出我的中心思想。

其实写诗也是这样一个过程。我们在写作时,也是要先确定好自己的大致立意,然后根据这个立意去安排材料,这个安排的过程其实就是思考的过程,我应该先说什么、后说什么?怎样说才能更好地表达我的中心思想?这里面都有逻辑所在。这个逻辑捋清了,诗的主要结构也就一蹴而就了,剩下的只是文字上的修补。

先说什么,后说什么,这就是所谓的布局谋篇,为什么要先说这个、后说那个,这个思路表现出来就是章法。我们的思路清晰,逻辑自洽,写出来的作品就章法井然,我们的思路不清晰,逻辑上不能自圆其说,写出来的作品就没有章法,就不好看。

当然了,一首诗的最终水准,取决于多方面的因素,章法不是万能的,它不能提升水准的上限,但能提升水准的下限。简单点说,掌握了章法的运用,写出来的诗起码是合格的,至于想要写出优秀的作品,那需要多方面、长时间的学习和积累。

沈佺期是初唐诗人,崔颢是盛唐诗人,从上面的例子我们可以看出,这两个时代的七律,就章法来说,都还是比较简单的顺承直下,并没有太多的开阖变化。实际上,七律要到杜甫手中才算真正意义上的成熟,这个成熟,从数量上来看最为明显,杜甫之前的大诗人,有七律存世的像王维、孟浩然、李白、高适、岑参等人,他们的七律,最少的只有几首,最多的也不过二十来首,而杜甫则达到了惊人的130首,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别的。

写得多了,尝试自然就多了,在章法层面,杜甫的七律苦心经营,纵横捭阖,相较初、盛唐那种顺承直下的写法,更显得变化多姿。可以这么说,在杜甫手中,七律才真正脱胎换骨,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气质,因此后世谈到七律这种诗体,往往以杜甫为宗,我们学习七律,从杜甫入手是非常好的途径。

前面说过章法是思路的表现,写诗的思路有无数种,把每一种思路都讲到显然是不可能的,今天要跟大家讲的,便是一种最基本、最常见的思路——起承转合。

有的同学一听起承转合,心里不免有些不屑,这不是烂大街的套路吗?有什么好说的?其实不然。《孙子兵法》说:「以正合,以奇胜。」意思是说两军对决,用堂堂正正之师去跟对方相持,然后再用奇兵致胜,这样才是万无一失的兵法。如果不能做到堂堂正正之师跟对方相持,纵然以奇兵致胜,取得一时的胜利,最终战争的结果还是难以预料。起承转合就是兵法里的「以正合」,是堂堂正正之师,用得好了,无往而不利。

探讨章法,还是要通过具体的作品来分析,我们来看一首老杜的《登楼》。 登楼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 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

我们说回登楼,诗的题目叫做「登楼」,开篇就从登楼写起。首联,「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首句非常夺目,花近高楼,本来是春天的美景,但为何诗人却有伤心的感觉?这里就有一个悬疑,吸引读者往下看,第二句说万方多难,这就解答了上文的伤心。

如果我们改成「花近高楼此登临,万方多难伤客心」,先不管平仄对不对,从意思上来说,顺是顺了,但转折的效果也没有了,只能算是平常的手笔,而像「花尽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这么写,这就是高手的写法。

第二句的最后三字,「此登临」,点出题目。开头两句,虽然只有十四个字,篇幅非常短小,但是在这么短小的篇幅之内,老杜都写出了变化。整体来看,首联两句交代了题目的登楼之事,这是起承转合里的「起」。

接下来我们看颔联,「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锦江和玉垒山都是蜀中的山水,是诗人登楼所见之景。锦江上的春色,铺天盖地而来,玉垒山上的浮云,变灭飘忽,就好像古今的局势一样变幻无常。这两句恢弘壮阔,混涵不尽,上句写空间,下句写时间,对仗工稳而不显板滞,即便是一联之中,也富含变化。 这里春色、浮云并不仅仅是自然界的春色、浮云,而有更深层次的象征意义,这个象征意义,我们放到后面和颈联一起来说。颔联两句承接首联的登临,写登楼所见之景,这是起承转合里的「承」。

接下来是颈联,「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道莫相侵。」北极是星名,古人认为北极星居于北天正中,它的位置亘古不变,因此诗词里面常用北极来比喻帝王或者朝廷。「北极朝廷终不改」,说明曾经改过,这是说吐蕃攻陷长安、另立傀儡皇帝的事情,「西山寇道莫相侵」,说明曾经侵过,这是说吐蕃攻陷四川边境松州、维州、保州三座城池的事情。

这两句承接第二句的「万方多难」而来,而且与颔联暗相呼应,颔联说到春色、浮云,春色,生机勃勃,万古常新,象征着北极朝廷的不改,浮云,须臾变灭,一会儿有,一会儿没,象征着西山寇道的倏起倏落。这里用第五句去承接第三句,用第六句去承接第四句,杜甫自己说「老去渐于诗律细」,这就是诗律细的表现,对比前面沈佺期、崔颢的两首七律,我们可以看到,这种细密的章法,在他们的诗里是完全没有的。

整体来看,颔联写登楼所见,颈联则与登楼没有直接关系了,诗人转写自己的祈祷期盼,这是起承转合里的转。

最后是尾联,「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后主就是刘禅,当时在成都有后主庙。梁甫吟的典故大家都很熟悉了,《三国志·诸葛亮传》记载,诸葛亮在隆中隐居时,常常吟诵《梁甫吟》以寄托自己的怀抱。尾联的意思,只因为有诸葛亮的辅佐,于是后主这样的昏庸之君都有祠庙流传至今,可惜当今再也没有诸葛亮这样的英雄人物,实在让我激愤不平,只能以《梁甫吟》来排遣胸中的感慨。

颈联写登楼所感,第七句回到写景,同时在写景中暗含议论,第八句叙事,点出时间已是日暮,这次登楼要结束了,这是收束。这两句的「可怜」「日暮」,语气中含有无限感慨,又暗中呼应首联的「伤客心」,这是起承转合里的「合」。

整首诗讲完了,我们再把章法的部分抽出来,仔细体会一下。首联点出题目,交代登楼之事,是「起」。颔联承接上文,写登楼所见之景,是「承」。颈联抛开登楼的事情,转而祈祷朝廷不改、寇道莫侵,是「转」。尾联用「日暮」收束,是「合」。

起承转合之外,这首诗还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例如首联的转折,先说「伤客心」,再说「万方多难」,增加波折的同时,又做到了逻辑自洽;又如颔联上句写空间、下句写时间,纵横参错;又如以「北极朝廷」暗承「锦江春色」,以「西山寇盗」暗承「玉垒浮云」,表面上看来没有关系,仔细一推究,似断还连;又如尾联以「可怜」「日暮」呼应首联的「伤客心」,前后照应,十分严谨。

最为难得的是,老杜用这么细密的章法,写出来的诗却声势宏阔,一点也不显得雕刻琐碎,清朝人沈德潜以评诗见长,他评价这首诗说:「气象雄伟,笼盖宇宙,此杜诗之最上者。」这首登楼是老杜作品中的上上之作,很值得我们钻研学习。

七律有两个宗师级别的大诗人,一个是杜甫,另一个是李商隐。杜甫奠定了七律的基本风貌,李商隐在杜甫的基础上又做出了一些新的尝试和改进。上面看了杜甫的《登楼》,我们再来看一首李商隐的《春雨》。

春雨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 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首联是起。袷衣是两层的夹衣,唐人闲居时穿白衣,白袷衣,既是呼应新春时节,天气尚冷,又点出诗人闲居,索然无聊。白门,出自隋朝民歌《杨叛儿》:「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郎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后来就用白门代指男女欢会的地方。

诗的题目叫做春雨,首联两句却不见雨的影子,因此我们知道知诗人的本意不在咏雨。新春时节,春寒料峭,诗人和衣怅然而卧,回忆起白门旧地,人事全非,只剩下一派寂寥,故此说「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颔联承接首联,进一步写白门寥落的具体情况。旧地重游,伊人已经不在了,虽然红楼如故,只有咫尺之隔,却可望而不可即。红色本是温暖的色调,但如今人去楼空,反而让人倍感凄清,因此说「冷」。

诗人在此伫立徘徊,惆怅久之,终究无可奈何,只能提灯独自归去。「红楼」「珠箔」与「相望冷」「独自归」形成对比,暗见昔日红楼高阁、珠帘灯影之温馨旖旎,倍觉今日隔雨痴望、提灯独归之寥落凄清。

「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颈联没有接着写白门红楼这些旧地景物,而是转写伊人和自己,这是转。上句想象伊人身在远路,悲慨时光荏苒,韶华不再,下句写自己长夜无眠,只能在残夜的梦境中与伊人相见,但毕竟是梦中相见,看不真切,所以说「依稀」。第二句说「白门寥落意多违」,颔联明承「白门寥落」,颈联暗承「意多违」,这是章法的细密之处。

「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珰是耳珠,古人常用来作为定情信物。玉珰缄札,就是把耳珠附在书信中寄去。云罗,是说天上的阴云像罗网一样密集。尾联承颈联的「远路」而来,既然远路长别,相见无由,诗人就只能在信中附寄玉珰,聊表情愫,奈何万里阴云,孤雁自飞,恐怕这份微小的心意都难以达成。「万里云罗一雁飞」,这里面的对比非常强烈,我们想象一下,万里阴云,一雁孤飞,这个希望可以说是非常渺茫了,但又有一种决不放弃的坚持,这七个字余意不尽,极耐咀嚼。

我们可以看到,李商隐的这首《春雨》,也是用首联起、颔联承、颈联转、尾联合的模式,这一点跟杜甫《登楼》是相同的,但是这两首诗在细节上又有一些区别。杜甫用「北极朝廷」呼应「锦江春色」、「西山寇盗」呼应「玉垒浮云」,李商隐则用颔联来写第二句的「白门寥落」,用颈联来写第二句的「意多违」,这都是大框架下的细腻笔法。从这两个例子我们可以看出,起承转合这种模式非常常见,而且,诗人在起承转合之外,往往还注重前后文的暗中呼应,达成一种更加严密细腻的笔法。

我不知道大家读古人名作的时候是怎样一种方法,我读的时候,就会像上面这样,尽量去推究钻研,古人是怎么发兴的、是怎么转折的、是怎么收尾的?先写这个,后写那个,他为什么要这么写?如果我换过来行不行?我觉得如果带着这样的疑问去读诗,收获肯定很大。

七律的章法,绝不仅仅是起承转合这么一个套路,杜甫、李商隐乃至其他诗人的很多作品,已经不能用简单的「首联起、颔联承、颈联转、尾联合」来分析。但就具体的作品来说,每一首都有自己的内在思路可循,它们在逻辑上是自洽的。可见,只要我们的内在逻辑清晰,能够自圆其说,都是好的章法,这就是前面说到过的「章无定法」。

这里再总结一下,动笔之前,我们不妨多想一想,确定好自己的立意,然后想,应该怎么去体现这个立意,不同的顺序会带来怎样的表现效果,怎么裁剪景物,怎么发表议论,这个思路想清楚了,基本上诗就完成了一大半,剩下的就是文字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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