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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速递 | 黄海:公共汽车

 左右诗歌馆 2020-12-24

《公共汽车》

黄海

  太阳从一排排密集的建筑物中陷落的时候,路灯没有亮起来。

  滚烫的夏天,沥青路面散出刺鼻的油味,是汽油的气息。汽车堵在十字路口,绿灯亮时,傍晚的斑马线上行人依旧快步而过。有人见缝插针般急速穿过马路,出租车司机探头恶狠狠地骂人:瓜皮!它轰鸣而过。我在含光路216路站牌下等车,有人一口痰吐在垃圾桶铁皮箱上,他扬长而去。另一个人给我这些等车的人发广告卡片,风姿绰约的半裸女体上印着醒目的一行字:玫瑰之约:150749XXXXX。你懂的。我看了看,随手把它扔进垃圾桶。有人直接撕开卡片,丢在路上,汽车卷着它们跑,它们跑啊跑,没人知道它们最后的下落。

  我等来的那趟公共汽车塞满了人。

  “下一趟。”司机喊。我被人挤在门边上,有一只脚悬空。司机继续喊:“往里走,往里走!”他有些不耐烦:“下去,下一趟!”我又被挤出了车。那辆喘着粗气的公共汽车摇晃着,在街道上若无其事地样子,路过它身边的人,被呛出一身的柴油尾气。我想起小的时候跟着班车奔跑,在乡村的机耕路上,它一屁股黑烟熏我和玩伴,跟今天的气味差不多。不同的是慢吞的公共汽车涂满这座城不同的脸谱,它间接地告诉我许多人患了妇科病、不孕不育、痔疮以及他们的难言之隐。

   我继续等待下一趟公共汽车的到来。我低头翻看手机的内容,今天的天气预报消息和新闻事件,南方水灾和这座城种娱乐信息。人群其实沉浸在焦急和漫不经心的过程,他们早就不再关心远方的事情。现在,等车,去另一个地方,背带姑娘和纹身青年搂搂抱抱,有人的目光扫过他们身体,仿佛一束X光可以穿透肉身,显现骨头。我被一惊,也许他们的目光是击中了我的前世今生。

  十八年前,我搭上一列绿皮火车从小镇出发,经停好多我叫不出名字的县城去长安的情形。沿途罗列的山峦,广阔的庄稼地,流淌的小河,远方成了近处。黑暗的隧道我没数过来,它在消失。深夜的火车,熟睡的人歪脖,席地坐睡的人摇晃,我隔着一张旧报蜷缩地坐在酸臭的卫生间旁边稍有安身之处。通体发亮的列车进入沉睡的大地,我在一张发黄的小报上躲躲闪闪,彻夜阅读小段子和黄色见闻。铁路警察不时盯着我看。

  今天站牌下,被不停打量的人,他们可以从容地表示自己的不屑或愤怒,而我那时只能谨慎而猥琐地盯着自己看。今天他们可以做自己想做的,生活像这趟公共汽车一样即使误点,即使缓慢,即使破旧的车身贴上新鲜的城市宣传语,即使灯红酒绿的夜晚将要来临 ,他们从未像我那样停顿,或者对这条街道发呆,去幻想自己的另一座城堡,密密实实地存在睡梦里。这时有人拉了一下我的衣服问:“苹果6要吗?”,我一惊并下意识摸了摸口袋,哦,手机还在。我转过头一看,一个维族年轻人对我说:“1500。新的。”明晃晃的太像一把匕首,像要插进我的内脏。我想起自己在火车站遇到的情形:我从火车站出来,遇见不同的人,从不同的地方赶来、侧面、正面或者后面,有一个人用同一方式贴近我问:手机,买么。日常的戏剧正在重复逼近我的生活,但我在不同的时间拒绝了它。

  我无所事事地看着公交站牌,褪色的地名旁边沾满了不干胶小广告:打孔(139919XXX)、砸墙(138918992X1X)(13991903XX8)、通厕修马桶(13991976X7X)、刷漆(139919X5X2X)、家政服务139918X440X)、空调加氟(139919X66XX)等。有的撕了再贴,贴了的在上面再加贴,一张一张地加厚和加深。有人给他们打了电话,有的已成空号无法联系,有的改行做其他的。我的一位朋友去年春天从城市的牛皮癣中联系了一名家政服务人员,没干几天家里被盗走了笔记本和首饰。报案到派出所,一直未有消息,听说是PS的身份证复印件。不干胶广告已是骗子、瘾君子、无业者和盲流的天堂。

  环卫工坐在路沿上,她刚从马路对面过来的。她年纪看起来有些大,但从头发看,只有几缕白发。她脸色黝黑,皱纹也不深,她随身带一个硕大的塑料茶杯,她正一口一口地喝着。喝后站起来,看了看站牌下那些被撕碎的纸屑,于是她扫进簸箕。有人把喝完的塑料瓶扔进垃圾桶,她翻了翻又把它挑出来,放在一棵树下的蛇皮袋中。动作不紧不慢。含光路中的一截,两条十字路口之间,每天来回很多趟,黄马甲穿在身上,被汗水浸渍后干燥成白色的汗迹。我问她:“每天干多久呢?”她说:“十二个小时。”令我不忍细问她具体的薪水。

  另一个人也在翻拣垃圾桶里的东西,臭气从里面向上发散,站在旁边等车的人捂着鼻子让开。有时寻找的东西空无一物。他有些失望,他往前走着,一身油迹斑斑。

  人群在继续等待,有些人提前打车出发了,让没事和不急着回家的人继续观望吧。

我终于挤进了这趟公共汽车,我去东门找一位朋友喝酒。浑身燥热的车体,夏天正在加速奔跑。它在空调的作用下,香水和汗臭也迅速弥漫起来。车厢里,人们像静止的树,他们一动不动,确实也没什么地方可以挪动了。我贴在座位边上,屁股还贴着别人的身上。这种难受也是别人的难受。好不容易抵达了一个站牌,下去和上来的人一样的多,我只是挪了一个位置,继续像一棵树静止的姿势哈。

  扶手上有五只抓手在一起,如果拍成照片发在微信朋友圈,我想这每一只手将会是一只什么样的手呢。从上而下观察,第一只手黝黑粗糙,第二只手平缓细长,第三只手肥胖粗短,第四只手纤细,第五只手是白嫩的小手。我无法去猜测他们的身份。我们在这辆公共汽车上摇摆,车载广播在提醒我们下一站是XX站,快要到了,带好行李下车。一些人下车,又一些人上车。车在行驶的时候,车厢里的显示屏重复播几条广告,某某女子医院和某某男科医院,关于无痛人流、妇科炎症,关于包皮过长、阳痿早泄。嗯,广告画面中丰满的佳人脸色红润,还有那个西装革履的外国青年怎么看不会有难言之隐吧。佳人和高富帅,无数人心向往之,但胭脂膏粉洗尽之后,人形毕露。

  车偶然来一个急刹,有人前伏后仰,我才意识到车厢宽松了好多。但是意外的情况是一个女子跟我来了一个亲密接触。有点儿像恶俗的电视剧情节,生活可能不会提前预设。我想说的是她的前胸碰到了我的后背。心头有一种柔软,也有一种警觉。她的一声尖叫,让所有人都看着我。我仿佛成了一个众所的之的人。我歉意地耸了耸肩。我哈,我成了一个猥琐者?或一个性骚扰者?看他们眼神告诉我自己像极了。我对她说:“美女,你踩到我的脚后跟了。”此刻,我最需要像她一样大声喊叫,什么也不用解释。她惊魂未定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帮我解答了那些疑惑的眼神。然后她自顾地看着手机的微信聊天,她盯着手机屏幕看,有人盯着她看。

  下一站,她下车了。

  我发现自己钱包不见了。幸好手机还在。我压根儿不知道钱包消失在何时和何地。有人帮我分析,一定是刚才那个女的趁我不注意时,偷走了我的钱包。一切猜测于事无补。我想起第一次坐611路公共汽车从西安火车站到土门,我紧掇自己的帆布袋,生怕丢失,它像我的命要时刻握在手里。其实这帆布袋只有洗漱用品、几十元钱和在途中没读完的一本书,再无它物。那时的警觉和对陌生地的恐惧让我神经绷紧,无论怎么疲惫,有些物件是不能丢的。我小的时候,父亲打骂我丢了东西,罚我晚上不能吃饭。如果父亲他还活着,他一定还是要痛骂我的。是的,当一个人的声音彻底消失,即使我有一天把自己弄丢了,我再也回不到父亲的身边,他会不会打骂我?我不能假设,我知道父亲在天上看我。

  下一站,我也要下车。

  从含光路到东门,我看了看时间,这趟用时40分钟。如果不堵车我想会节省十分钟。省掉的时间里,发生了一些事,中间隔着好远。我以前从更远的西郊到东门,时间用不了这么久,那时城市是可以用脚丈量的。

  记得有一次我开车经过吉祥路,堵在十字路口。有几个人过来塞卡片和宣传页,我把车窗关上,他们把卡片别在门把手上,把宣传页夹在前挡风玻璃的雨刮。如果你开了车窗,卡片就会飞进车内。这些人好气又好笑,并美其名曰:请支持他的工作。还有一次,我打车赴约一个饭局,也堵在吉祥路十字,计程器的秒表不停地闪着,价格在上窜。好不容易熬过那截盲肠的道路,公共汽车追尾了出租车。我坐在副驾上,额头磕在前挡风玻璃上,起了个小包。只好怪自己没系好安全带。一车的人都下了车,只能换乘下一辆车。

  车厢里有一个老人,一直站在那里,我问他:“需要座位吗?”他说着方言,我没听懂。他拿出一张写有地址的纸:太华路百花小区X号楼1单元X室,电话13002902XXX。

  我帮他在手机百度了一下:先到太华立交下车,改乘801路到百花村。我2006年抱着儿子去百花村一个私人诊所看儿科,我记得太华路修到百花村附近结束了。我问了好多人,在那个城中村的一条巷子找到一家没挂牌的诊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带着一个年轻人坐诊,另一个只买一种膏药。只需把它贴在小儿的肚脐里,小儿消化不良等病症保证病除。房子客厅墙上挂满了歌功颂德的锦旗,孩子的哭声不断,狭小的客厅挤满了问诊的大人。大夫问知了孩子的近况:不吃、哭闹、吐奶、拉便稀。在岳母的坚持下,我买了一个疗程300元膏药回家试看吧。其实是小区一个老人告诉岳母这个偏方的,上了年纪的老人相信它。后来儿子住进儿童医院,我们把膏药也用完了。此后十年,百花村被拆迁了吗?是否换了一个高大上的楼盘名称,我没有关注。

  呃,公共汽车上,年轻的情侣有好多说不完的话,他们卿卿我我,傍若无人。穷人需要坐公交,富人体验坐公交。这座城只要想坐公共汽车的人要比上公共厕所的人多,也要容易得多,即便是同样排队。

  傍晚的太阳光照进车厢,他们都有些倦了,有人在座位上把头歪到过道,打起呼噜。我想他一定是去终点站,但愿。有人眯着眼打盹,车载广播出声,他就醒来。车窗外,暮色渐浓,路灯初上,熙熙囔囔的声音和人,还有遛狗的人和广场舞大妈,我想夜晚并不会沉静。

  我下了车,我乘坐的公共汽车已经远去。

  我和你们接踵而至,又很快淹没在人群中。那条机动车道也挤满了电动摩托和自行车,大家挤在一起,向前赶。比蜗牛快上一点的公共汽车突突突地冒着尾气,司机一个劲地按着喇叭,没有人理他。夜市的摊位已经开始侵占马路牙上的盲道,他们在我们之中吆喝,声音此彼起伏。不时有汽车的急刹声要比这里的动静大。公共汽车一辆接着一辆,不同的号段,抵达不同的地方,只是在此相遇一会,它们又要出发。我在这里到达,2016年夏天的黄昏。我抬头看见沿路的门店都亮起了灯,汽车也亮起了灯,彻夜透亮的建筑物轻易地占领了许多人,在这个有点迷乱的夜晚。

  公共汽车还在载着其他的人在城市不停走动。

  我想起诗人伊沙的诗《我又写到了公共汽车》:

在这XXXX的城市里

竟然还有比我XX的人

整个夏天

我曾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

给XXXXXX让座

我XXXX

尽管XXXX

我知道

一个真正的XX

XXXXXXX

因为他们

从来不坐公共汽车

  (以上诗歌摘自伊沙诗集《我终于理解了你的拒绝》,XX处文字内容请对照原文自个填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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