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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长恨水长东”——被誉千古词帝的李煜,词牌地位到底如何?

 梧桐树边羽 2020-12-26

李煜被誉为“千古词帝”,有很大的原因是因为他确实是皇帝。他作为五代十国的南唐末帝,死在亡国后宋朝的软禁里。从一国天子,到自降身份称“江南国主”,李煜不断委曲求全,最终还是被斩草除根。

后人常感叹李煜词作用情真挚,含义深沉,是个有才情的人,却不是个好皇帝。

其实大多是结论倒推。

李煜二十四岁登位,赵匡胤已经发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并且开始了先南后北的中国统一大业。南唐虽然一再纳贡称臣,自降身份,却挡不住赵氏兄弟的赳赳雄心——所谓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眼见南平、楚、后蜀、南汉一个个倒下,灭亡的脚步一步步向自己靠近,大厦之将倾,李煜便再如何励精图治,也是无能为力。

猥琐发育起不来,甚至苟延残喘都不被允许。在强者的乱世之中,李煜的帝王人生被压缩到看不见,只留下那些伤感、忧郁的诗词作品供后人吟唱。

李煜的君主之路,就是现代癌症病人被宣告死期之后的悲叹之路,有绝望之后的纵情声色,亦有委屈不甘的悲伤泪流。

灭亡像一堵大墙,从北方缓缓地向南方推压。抗争吧,没实力,投降吧,人不接受,老婆被人霸占,自己写一首词发个感叹,就换来了一杯毒酒——耻辱人生中的喟叹,因为绝望的精神内涵和李煜的才情,绽放出一些不同于当时代词牌特色的光华。

李煜的词,美则美矣,实际上在词牌史上的位置远远没达到“词帝”的高度。

词牌发展到五代,二分为西蜀的花间和南唐闲适路数。李璟、冯延巳这些闲主、闲相的作品,虽然依旧没有摆脱歌女代言体,但已开始将个人情感慢慢代入。

李煜更进一步,词牌风格上承延李璟、冯延巳,但是他悲惨的帝王之路,让更多的情感积累在作品之中,逐渐模糊歌女代言的体式,可以看作是词牌从歌女代言体逐步进入文人自况体中,个人风格极其强烈的一次突破。

词牌虽然还局限在伤春悲秋之中,但是已经成为文人吐露心声的载体,具备了代替诗在这方面(小情调)的功能,为诗词分流做出了泾渭之别。

李煜作品的悲,并不是温、韦等故作闺阁之怨,也不是冯延巳无所事事之憾,他的悲伤是彻骨的,是真正源自内心的痛苦。

情感的格调更高、更真实,作品的高度自然更上一层。

而后才是柳永的体制改革,苏轼的主题改革,周邦彦的体制大成,造就词牌在宋朝的巅峰,与唐诗在内容和体式上各领风骚,互相抗衡。

李煜的词是在词牌发展上坡路上的一个突破点。这个节点因为他的个人才情、个人经历才变得重要。如果没有他,词牌成为士人、官僚自我情感抒发体的日子还要晚些到来。

北宋初晏殊、欧阳修的作品实际上只是风格更清朗,题材、格式、情感上和五代二李一冯(二主一相)比起来,并没有更大的进步,和李煜比起来,更是棋差一招。

为何?情感不够真实到位。

这条发展脉络一直延续到李清照,后来的纳兰性德,直至今天很多自称婉约派词人的矫揉造作。

为什么李煜、李清照叫作“用情至深”,而我们今天很多人的作品却是“矫揉造作”?

因为人家是真的皇帝,是真的灭国。李清照是真的颠沛流离,是真的生离死别。

诗词,特别是词牌,起于微末之中,要想情感走入大义,非历经磨难,真实切入才可成就正果。委婉情怀能成巨擘,诗唯李商隐,词唯李清照。

李煜的“千古词帝”,是其真实身份的体现,也是后人对他真情实感浇筑作品的认同——这个与他在词牌史上的作用并不相当。

他的词牌作品特色非常明显,但和大江大海,漫天烟火的宋词比起来,只不过是深宫里的一朵情感之花。

“相见欢”,词牌名,又名“乌夜啼”、“忆真妃”、“月上瓜州”等。正体为双调三十六字,前段三句三平韵,后段四句两仄韵两平韵。

我们先来看李煜这首《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的格式。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上片“红”、“匆”、“风”三平韵,下片“泪”、“醉”两仄韵,“重”、“东”两平韵。

正体的内部平仄关系为:

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

仄平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

词牌的平仄关系不像格律诗能使用推导关系来得出结果。这些早古的词牌,实际上在周邦彦进行大规模整理之前,都是依附乐曲而存在。虽然有平仄定式,但最重要的是根据乐曲变调演唱——就好像我们今天的流行歌曲的歌词中的字,发音是肯定会改变的。

在当时,词牌平仄标注起到的是记录作用,而不像格律诗可以推导出来——词牌这种格律体和格律诗最大的区别就在这里,也是为什么我们说词牌比格律诗更难的原因。

格律诗翻来覆去就是四种基础平仄关系,而词牌的平仄关系,一曲一词牌,并没有规律可循——因为他们当时整理记录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些控制字词平仄的音乐会完全散佚(音乐就是规律)。

虽然大晟府标注词牌平仄四声,为词牌脱离音乐做出了努力,但这是客观的(平仄标注的结果),而非主观地进行词牌音乐剥离。诗词的不同功用,让几乎所有文人都认为词牌用来演唱才是正道。李清照批评苏轼的词是“句读不葺之诗”,并非李清照女儿家见识,而是这种看法是当时大部分词人所公认的。

结果就是到了今天没有乐谱参照,词牌反而只剩下了平仄可以考究——不按平仄写,就不是词牌,但是按词牌写,很有可能会因为古今发音的不同而变得不通顺——当然,大部分是高低有致,清朗通顺的,因为汉语发音虽然有变化,总体还是同源的。

词牌是依托音乐而存在的,今天的词牌却只能在格律上学习,创作——这就是词牌创作的难点所在,但反过来说,这也是词牌从零学起的关键一步——你得不加思考地按照词谱填词,否则就不是词了。

在平仄之上,在现代读音之下,能够既合平仄,吟诵起来又通顺清朗,同时内容充实,意境高远,才能算得上今人填词的上等佳作。

像李煜的这首作品就是这样,我们即使不用平水韵,用新韵去区分平仄,也会发现除了有几个首字不论平仄,其他位置的平仄都是严丝合缝的。

这说明这首作品的用字在今天发音(韵)、音调(平仄)变化不大,我们完全可以使用普通话通读——其实我们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

很多朋友一开口就是我们再也回不去唐音宋调了,充满了对平仄格律的鄙视。

其实规则一直是在的,变化的只是一些字的发音和音调——汉字文化的传承从来没有中断,即使元朝南下,满人南下,汉字的坚强生存能力一直保证了中华文明的延续。外来语言只不过为汉语不断增添了新词汇和方言变化,并没有动摇汉字,哪怕是音韵的根基。

这也就是为什么今天我们的普通话能够畅通无阻地、有节奏、有韵律地朗读大部分古诗的原因所在。

为什么会说这么多呢?因为李煜的词所处阶段,是在长调出现之前,只能算得上双调小令(“相见欢”属于平仄转换小令)。它总共才三十六字,比一首律诗的容量还要少,比绝句多九个字。

字数限制了内容,那么小令从文法上就是走的绝句路线,清空、留白。当然,相对而言要比绝句委婉、情深——这是诗和词的底色区别。

我们赏析小令,如果抛开平仄分析,字词本身空间不大。所以最重要的就和绝句一样打开想象空间,顺着词人的思维,感受、体会到他的留白——也就是他背后的含义。

而意境一说,向来因人而异,每个人的重点都会有不同。我们没有词人的悲惨经历,其实是无法真正体会到李煜的心境的。

光从字面上讲解,有什么意思呢?

这首词根本都不需要讲解,没有用典,没有晦涩,就是词人看到春花被寒风冷雨摧残,无能为力,虽万般不舍,终归只能伤春悲秋。

词有词眼,这首词的重点就是上片“无奈”二字。有很多人将这首词赏析得美轮美奂,变成一篇美文,并没有问题,但是根本就没有抓住李煜当时情感的重点。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花朵因为不敌寒风冷雨摧残,急急忙忙地褪掉春色。

上片从眼前景色起兴。这种句子,如果没有节奏感和音乐辅助,感觉也就寻常。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下片回忆、感叹。字词依旧不复杂,适合小令清空特色。我们不能因为他提到“胭脂”,就觉得姹紫嫣红,这是很多美文作者的情感错点。

残花雨露,依稀当年的玉面泪痕。多想留住这美景,多想留住当年的你啊,什么时候才能重逢呢?人生遗憾太多,就像那东逝江水,无休无止,永无尽头。

不但江山易主,连自己的爱人都被强占。屈辱可以说是突破了底线,却只能视遗憾如江水东流,无法抗争,李煜的痛苦,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首小令,是一首实打实的哀辞。

李煜才情高妙,熟读前人作品,巧妙化用了杜甫《曲江对雨》中的“林花著雨燕脂落,水荇牵风翠带长”,让“林花”、“春红”、“胭脂泪”成为这首凄风冷雨、寒江长恨作品中的一抹妖异亮色。

以暖写冷,以艳写清,这种色调和格调的差异,让这首小令成为千古佳作。

这是李煜的文学手法、文学才情,非但没有祸乱作品,反而加深了情感表达。

我们今天无法体会他的失国、失亲之痛,这首作品反而是依靠字词的亮色得到了当今很多人的欣赏。

千古词帝地下得知,不亦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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