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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 | 汪曾祺:我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

 盐心Jaffe 2020-12-29
谈及中国的乡土文学,沈从文堪称迥异于鲁迅的别一流派。汪曾祺一生,对沈从文执弟子礼,文学风格上受沈影响极大。

1982年11月7日,沈从文致吴宏聪信中,称对汪曾祺作品的印象只是“素朴亲切”,并转引胡乔木对汪的评价——“无一句空话”。他继而写道:“年轻作者,最容易见出才华,文字装饰性过多,辞胜于理,不易持久。浪漫抒情,易得到一时成功。至于处理平凡故事,有意求素朴亲切,却易涉寒酸,见做作处,求素朴中具丰腴感,便不容易。以私意言,作者必对人事有深刻理解,和使用文字非常明白分寸,两结合,才易慢慢达到如此境界也。以曾祺近作《大淖纪事》为例,私意或能得到认可也。”

汪曾祺人生的中段,可谓际遇坎坷,但晚年的文字,却空灵、乐观、美好,他不像其他文人那样发牢骚,反而宣称“我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

本文原载于《新教育家》杂志2019年11月号“新教材”栏目,原题为“《大淖记事》:汪曾祺的乡愁 ”。

今年是汪先生诞辰100周年,值此多事之际,汪先生的文章为人,或许还更值得我们怀念。

汪曾祺(1920—1997),江苏高邮人,中国当代作家,以短篇小说和散文闻名,京派作家。此外亦被视为里下河派代表人物,此派远宗古典作家施耐庵为鼻祖




一个北方作家的南方乡愁


汪曾祺的作品曾被多个版本的中学语文教材选用,比如散文《黄油烙饼》《端午的鸭蛋》《金岳霖先生》《胡同文化》等,数量多达十几篇。

在图书出版市场上,汪曾祺的作品更是琳琅满目,从全集、精选集、作品集、各种文集到典藏散文、小说集、纪念文集,乃至发言集、书信集、汪家子女的回忆录,更有经过包装的《生活,是很好玩的》《慢煮生活》《人生如戏,得个笑字》等等,实在令人眼花缭乱。

基于汪曾祺60岁才打开文学写作的局面,全部作品到1997年他77岁身故只有一两百万字。此种畅销局面,除了市场经营,一定有这个时代文化层面的深层原因。

汪曾祺曾说,“我对自己也不大了解。我究竟算是哪一‘档’的作家?什么样的人在读我的作品?这些全都心中无数。我一直还在摸索着,有一点孤独,有时又颇为自得其乐地摸索着。”如果不是因为他那么嗜酒,1997年喝倒在成都,而是一路被人称赞着身体好(他曾在给老伴施松卿的信中写到,在香港的酒桌上就被人这么称赞),成为更多中国人喜闻乐见的国之耆宿,到现在正好虚岁一百了,他会同意让自己的作品“杯酒盈肆陈”吗?他对自己的问题会有答案吗?

今天我们可能感慨,汪先生身后的“大红大紫”来得太晚了。殊不知,汪曾祺在60年代文化大革命开始就应该“大红大紫”,然而并没有。不管是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中国人,还是所有的后生,一定都听说过革命样板戏京剧《沙家浜》的名字。没错,汪曾祺是这部戏的主创。只是在当年,因为革命需要突出群众,而不是写出了金句“人一走,茶就凉”的文人,所以48岁的“摘帽右派”汪曾祺,自然就隐入幕后了。

作为读过西南联大,沈从文的得意门生,下放劳动过的右派,忽而又上达天听,坐在江青旁边看戏,汪曾祺什么风雨没有见过,然而在他60岁响应了十一届三中全会解放思想的号召,觉得可以放手写作了,竟无涉时代的变幻和身心的砺痕,也无风雨也无晴,笔下的内容,大部分都是他从19岁就离开的魂牵梦萦的故乡——江苏中部的高邮。

汪曾祺与老师沈从文

1985年,沈从文与爱徒汪曾祺在友人家中

然而吊诡的是,凭着这些烟雨江南的作品,汪曾祺却被誉为“最后一位京派作家”。就像《沙家浜》的故事发生在上海旁边的江苏常熟,然而却是一出京剧,而且是革命京剧。

汪曾祺身前故后,高邮市在不遗余力地借大作家之名推广自己,汪曾祺文学馆在上世纪80年代就落成了,根据汪曾祺饮食文章打造的“汪家菜”已然成为一张高邮文化名片;同乡成立的汪曾祺研究会,从汪还在世就开始了,已经开展了三十多年。



沈从文、废名和汪曾祺


中国几千年均是南方臣服于北方的格局,北方的权力中心总能越过秦岭淮河南北分界线,统摄全中国。

我们再看一下,所谓“京派作家”,究竟指哪些人?早的就不说了,只说比汪曾祺稍早一些,后面就没有了的:沈从文、朱光潜、废名、李健吾、林徽因、凌叔华、梁宗岱、李长之等,也包括作为后起之秀的萧乾、芦焚(师陀)、田涛、袁可嘉、穆旦等。

不难发现,这些人中,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乃至北方人很少,比如沈从文是著名的“湘西人”,废名则是湖北人,而这两位,都是对汪曾祺发生过很大影响的老师。

很多研究者都曾论述汪曾祺与沈从文的师承关系,汪曾祺继承光大了沈从文开辟的中国小说的抒情精神、风俗画笔法和对人性的悲悯情怀,汪本人也多次坦陈沈从文对他的影响和教诲。

至于废名,汪曾祺生前在推介远不如他有影响的废名小说时写道:“因为我曾经很喜欢废名的小说,并且受过他的影响。但是我把废名的小说反复看了几遍,就觉得力不从心,无从下笔,我对废名的小说并没有真的看懂。”这说明汪曾祺至死都把废名放在心上。

废名也是对汪曾祺发生过很大影响的一位老师

然而不能把“京派”的风格和颐指气使的权力画等号,恰恰相反,即便是“最京派”的老舍,其语言也是用以平衡权力的“平常话”。汪曾祺笔下的高邮人的生活,全部是1949年之前的平凡人的市井乡野生活,“平常话”的语调,即便是“野蛮高邮”的“丛林法则”,照样可以娓娓道来,《大淖记事》是其中的典型之作。

《大淖记事》的故事发生在高邮大淖,地名却是北方的,是蒙古语。

1991年,汪曾祺在故乡高邮的芦苇荡

地方剿匪武装的号长,强暴了和残疾老爹相依为命的巧云。巧云的心里,住的却是小锡匠。巧云让号长破了身子,没有眼泪,没有跳水求清白。人生在世,总有这么一遭!只是为什么是这个人?真不该是这个人!怎么办?拿把菜刀杀了他?放火烧了炼阳观?不行!她还有个残废爹。她该起来烧早饭了,还得结网、织席,还得上街。她非常失悔:没有早些把自己给了小锡匠!



汪曾祺和中西传统


今天的社会,油腻中年男的一次酒后“咪兔”行为,被捅到网上人人喊打,更不要说“强抢民女”这种只发生在“旧社会”的事情。在革命的叙事体系中,良家女会不堪凌辱,逃进深山做“白毛女”,再等待撕碎万恶的旧世界。而在被革命推翻的几千年的“贞洁体系”中,受辱的姑娘没有跳水求取贞洁,自己和全家都会被钉上耻辱柱。

在汪曾祺的《大淖记事》中,被汪的笔墨洇染成仙境似的大淖,却是独立于千年儒家教化的“化外之地”:“这里的颜色、声音、气味和街里不一样。这里的人也不一样。他们的生活,他们的风俗,他们的是非标准、伦理道德观念和街里的穿长衣念过‘子曰’的人完全不同。”

汪曾祺在小说《大淖记事》中描写的大淖,如今是市民休闲散步的小公园

所以,巧云在大淖,难以拒绝有权有势有枪的号长,做了号长的“援助交际”女郎,也是生活一种,并非什么苦大仇深的事情。在1980年,汪曾祺敢于这样用笔,等于接受了现实,放弃了“人类的解放事业”,这让年过六十的他成为了新时期文坛的一位“小清新”作家。

然而巧云和小锡匠并未放弃自己的幸福,他们身处“丛林法则中”,却“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能夺志”,越过暴力的沼泽和道德的禁锢,努力一步步走向自己的“人间小团圆”。

当然,在作品发表的当年,也有批评者指出,汪曾祺的作品不足之处在于,没有对这个世界进行拷问。汪曾祺承认,自己的作品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不同,也没有崇高的、悲壮的效果——“我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

于是,在《大淖记事》这起悲剧事件的背后,大淖人沉默着用行动表达了对巧云和锡匠的支持。汪曾祺作品没有的只是一般的悲壮,而锡匠们沉默着为小锡匠游行,却让作品中的慈悲力透纸背。

汪曾祺坦言自己就是儒家,所以他的作品,最终表达的是对于人的“仁”。具体能够感染到读者的,则是超功利甚至超正义的率性自然思想,这里面有庄子的影响。

超正义不是“厚黑”,不是是非不分,而是允许主题相对的不确定性和相对的未完成性,这是汪曾祺对西方现代性思想“测不准”的接受,从而让作家在作品中只管感情,能给读者留下思考的空间,能为社会文化情绪留下乐观的希望。

为此,汪曾祺从《大淖记事》的纸面悲欣交集地跳出来——

十一子的伤会好么?

会。

当然会!

图 | 网  络

审 | 杨  军

排 | 阎家珲

2020年/第2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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