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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儿

 高骏森 2021-01-03

烟   儿

文/宋锡全  

烟儿已经没了好几年了,韩家洼人说起她来还不无惋惜。

烟儿是韩老喘的闺女,是韩家洼最俊的村花,三十多了,看上去也就十二多,别看衣着过时,从不打扮,可丝毫挡不住她天生的俊俏,她的美就象沙堆里嵌块美玉,河蚌里夹颗珍珠,淤泥里吐出荷花,虫蛹里飞出蝴蝶。难怪当年看了电影《少林寺》,村长韩老五的四小子石头一直嚷叫着说,烟儿真象电影里那个吴霞,韩新说,什么吴霞,人家真名叫丁岚。

这么个漂亮女子,可偏偏生在韩老喘家里,给他做闺女。

韩老喘是韩家洼的精明人,好算计,总想赚便宜,不想吃亏,嘴上却说的仁义礼智冠冕堂皇。尽管机关算尽,眼瞅着韩家洼家家户户都住进了大瓦房,有的还盖起了楼房,他却一辈子也离不开老辈人留下的那几间小土屋。他的小土院在村里显得那样寒酸和另类,他却说,砖瓦房有啥好的,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窖,还是土坯房受住,冬天暖和,夏天凉快。呱呱鸟婶子说,老喘哥,我看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吧。韩老喘猛吸一口烟,呛得弯着腰喘成一块,咳成一堆,抖成一团,憋红的脸皱纹紧蹙像放了气的尿泡,他不停朝呱呱鸟婶子摆手,——好男不和女斗。

韩老喘年轻时三大硬。一是酒硬,村里谁家婚丧嫁娶添丁增口或是盖屋垒墙,韩老喘总要打着帮忙的旗号到场,目的是为喝中午那顿酒,而且逢酒必喝,逢喝必醉,不醉到让人抬回去都不算一回。二是色硬,年轻时他爱往小寡妇柳叶子屋里钻,尽管他自认为做得很妙,最终还是被烟儿她娘堵在炕上,那时候他刚提拔了村里的小队长,韩老五听说这事,立马将他削职为民,为这事他总抱怨是烟儿她娘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三是烟硬,除了睡觉他嘴上总叼着烟,甚至和女人在床上都那样,据说一次他正在兴头上,火红的烟头不知咋的掉在烟儿她娘肚皮上,女人疼得一下坐起来把他推下炕,据说就是那次女人怀的烟儿。

俗话说,三十年前人找病,三十年后病找人。韩老喘三大硬,除了烟硬,其他都没了,可由于先前不知道保养节制,现在落下一身的病。

打前年多年的风湿性关节炎老寒腿就折腾的韩老喘下不来炕,去年老伴又患了中风也瘫在炕上,老两个一日三餐只能靠烟儿伺候着。韩老喘下不了炕,没事烟瘾更大,整天喷云吐雾,满屋子云山雾罩。老伴说,病不死,早晚得让你呛死。韩老喘说,呛不死,早晚得让你熏死(因为自打中风老伴添了小便失禁的毛病,不管烟儿怎么拾掇,屋里总有一股浓重的尿骚味。),见老两口整天吵架,烟儿便把娘挪到了西屋里和爹分开。

早晨起来,烟儿先到北屋把爹的便盆倒掉,给爹生起炉子,再到西屋把娘尿湿的被褥换下 ,给娘生好炉子,然后做饭,做好饭她给爹递到手里,爹说,烟儿啊,烟没了,吃完饭你到镇上去给我买条来,两块一盒的哈德门就行,烟儿低着头皱皱眉没言语。她把饭端到娘手上,娘说,烟儿啊,娘的降压药没了,吃完饭你到镇买两盒,烟儿毛闪闪的大眼睛觑了娘一下,嗯了一声。烟儿做饭时瞅见箱子里面条不多了,心想,今天出去逛逛也行。

烟儿就是那天出的事。

烟儿一出门,就看见呱呱鸟婶子正和几个年青媳妇站在街头的小卖部前闲扯,她们就爱有事没事往这里扎堆,大冬天也不嫌冷,穿的花里胡哨,大讲大拉,嘴里吐出串串白气。冬天的阳光无力地洒满大地,远处一片苍茫,天空中不时有一群鸟儿忽地飞落到电线上,或又忽地从电线上飞走,地里的麦苗冻得乌青,几只五彩山鸡在悠然觅食,路边落光叶子的杨柳白蜡傻乎乎地站在那里,像群找不到娘的孩子,鲁北地区的冬天寒冷而单调。

呱呱鸟看见烟儿的自行车过来,就殷勤讨好烟儿说,俺闺女又去给你娘拿药啊,老喘哥两个老东西可亏了俺闺女了。烟儿走她的路,并不看人们,平静如水,听到说话,脸上微微泛起红晕,微笑着说,都早吃了,声音不大刚送进人们耳朵,边说边走,烟儿一般。烟儿在人们眼里就像一湾安静明澈的湖水,但谁又都猜不透她内里的心思,就像一溜烟儿难以琢磨。烟儿心里不愿意和呱呱鸟搭讪,因为她老爱东家长西家短的瞎议论,净拿别人家的喜怒哀乐当嚼头到处浑吣,烟儿虽然管呱呱鸟叫婶子,其实呱呱鸟并不比烟儿大几岁,只是辈分在那儿。

看到烟儿烟似的飘远了,呱呱鸟继续说,烟儿这么个懂事的俊闺女,生生毁在韩老喘两个糊涂蛋手里。一个说,还糊涂蛋,人家是刚钩子也抓不着的琉璃蛋,聪明的很哩。一个说,他那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一个说,正是他的聪明才害苦了烟儿。一个脸上糊了厚粉的白脸媳妇说,哎,电视上不是说吗,幸福的家庭都一样,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呱呱鸟一听笑骂道,狗日的石头家,啥时候学会拽文了。石头家也不是省油的灯,立马回怼道,昨天晚上俺叔是不是没给你打油,你嘴里不舒服,张嘴就骂人。呱呱鸟说,打油不打油,管你屁事儿,反正又没给你打油。人们一听哄堂大笑,石头家冲过来要收拾呱呱鸟,呱呱鸟吓得赶紧笑着跑回家去。

其实,人们知道烟儿心里的苦,也知道她和韩新的事都坏在她爹娘身上,是她爹娘狠心地把青梅竹马天生一对硬硬地给棒打了鸳鸯拆散了。当年,烟儿和韩新一同考上了县一中,毕业后又一同考上了省师范大学,正当他们打算放飞梦想比翼齐飞时,韩老喘却要命也不同意烟儿再去念书,他说,一个女子,识那么多字啥用?回家和我务弄那几亩地,好好供应她弟弟二平上大学才是正事儿。任凭烟儿怎么哭闹,任凭学校老师找,大队干部劝,韩老喘就是两个字“不中”,烟儿最终没拧过她爹。开始那几年韩新还常给烟儿来信,劝烟儿好好复习不要放弃,有机会可以再考,后来听说一个局长的闺女看上了他,渐渐就不再来信了。从此,烟儿变得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也不爱打扮。

其实不让烟儿继续上学,韩老喘是有自己小算盘的,他想让烟儿嫁给韩老五的四儿子石头,石头在镇农机站开货车,能挣钱,老五是一手遮天的村长,他琢磨着攀上这门亲才是最好的选择,以后有了当干部的亲家,有了能挣钱的女婿,想从这土坯房搬进砖瓦房,那还不是老太太擤鼻涕把里攥的吗?再说他早就看出石头对烟儿有意思,只是那时候烟儿上学,他才罢了非分之想,他韩老喘不让女子上学,就是有意要给石头制造这个契机,他也知道别看韩老五嘴上骂他重男轻女耽误了孩子前程,其实他心里也巴不得烟儿能嫁给石头做媳妇呢。

呱呱鸟毛遂自荐主动请缨愿当月老。

尽管呱呱鸟能说会道巧舌如簧,点了灯,熬了油,废了功夫,磨了牙,但烟儿的表态却坚决的让她出乎意料:这辈子谁也不嫁。曾在村长一家人和韩老喘面前夸了海口,打了保票的呱呱鸟,怎么也想不明白,村长这样的人家烟都不嫁,那她到底要嫁啥样的人家呢?看到烟儿铁了心不嫁,自己已回天无力,最后只好把娘家挺远的一个侄女说给了石头。肥水怎流外人田呢,呱呱鸟想。

以后,人们看到烟儿死心塌地跟着韩老喘下地干活,种棉花,收玉米,锄高粱,薅谷子,手脚麻利得一溜烟儿,烟儿只知道干活,不说话,不打扮,不穿新衣服,俨然成了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

后来,烟儿真的帮着韩老喘把儿子二平供应上了大学,毕业后县城参加了工作结了婚,结婚后的二平是个妻管严,在老婆面前回不出一句话,不但从不给家里一分钱,反而时常回家要钱。媳妇和二平说,闺女不如人,才不离娘家门,你爹娘还不老,这样干来干去,最后钱还不都便宜了你姐,我看最好让你姐嫁个人家远远的滚,别老赖着家里不走,像什么样子?

于是,韩老喘一面骂着儿媳不是东西,骂儿子忘恩负义顶不起来,一面又不得不忍心说出让烟儿离开家的意思。

烟儿听了爹的话,毛闪闪的大眼睛里含满泪花,然后凄然一笑,说,放心,我明天就走。

烟儿找了县城一家服装厂上班,心灵手巧扎实肯干的烟儿很快就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很受领导赏识,同事们都说,韩烟姐在家这么多年真是埋没人才。两年后服装厂的老板正打算宣布提拔烟儿车间主任,弟弟二平却找到厂里对烟儿说,姐,爹的风湿病已经下不了床,需要人照顾,你看我整天上班没时间,穆良新也得上班每天还要接送你侄上学,我看你是不是……

烟儿没等弟弟说完,就收拾东西回了韩家洼。

回到家娘哭着说,孩子,娘对不住你呀,炕上的韩老喘也面露难色,唉声叹气。

烟儿是在从镇上买好东西回去时出的事。从镇上到韩家洼有十多里路程,她买好东西往回赶,准备回家做午饭,从镇上到韩家洼正好有一条从省城通海港的大公路,顺着公路可以直到村口,路上车辆不多,由于天冷,行人也少,烟儿由南往北沿路边骑车走着,虽然太阳很明亮,嗖嗖的北风刮到人脸上手上仍然刀割般疼痛,烟儿穿件藕荷色面包服,系条围巾,面包服还是那年她在服装厂打工时老板奖给她的,她只在出门时穿穿,平时叠好放在箱子里,由于天冷,她两手替换着活动,捂捂耳朵搓搓脸,加速血液循环抵御寒冷。她一路走一路想着这些年的经历。她想当年如果自己师范毕了业会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会和韩新结婚呢?是不是也和邻村的同学梅花那样也戴着眼镜站在课堂上呢?梅花当时的学习成绩可是远不如自己呀……现在她经常会想这些事情,想着想着就会轻轻地叹口气,笑自己傻。

远远看到村庄家家户户烟囱冒着白烟,担心爹娘屋里的炉子大半天没上炭会灭掉,于是,烟儿用力猛蹬车子加快速度,就在这时,后面一辆奔驰的货车把她和车子一下撞飞起来,象顺风抛起一把枯草,不,象轻轻飘过的一缕细烟,轻轻地,轻轻地飞落到公路对面的沟坡上。

二平赶到医院急救室时,烟儿还没断气,神智也清醒,烟儿说,不要费劲了,娘的药和爹的烟在车把上的包里,天冷,别忘回家上炭,说完咽了气,烟儿走的很平静,看不出痛苦的样子,只是两行清泪从长长的睫毛中渗出顺着眼角慢慢流下。二平哭得撕心裂肺情真意切,任穆良新怎么苦劝也不肯停下。

韩新和石头听到烟儿出事后也赶到医院,大家统一意见:烟儿没了的消息绝不能让韩老喘两个老人知道,烟儿回去不进家直接拉到坟地埋了。石头说,那老喘叔和婶问,咱们怎么说?穆良新说,就说烟儿姐在家待够了,出去打工不就得了。二平瞪了女人一眼,女人低头不再言语。韩新一脸惋惜摆摆手说,也只能这么说办了。

石头开车把烟儿送回去,路上他不时回头看一眼烟儿,叹口气,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

烟儿出事后车主赔偿了四十万。二平把钱交给了穆良新,她拿到钱后每月花两千五给两个老人雇了护工,护工做得挺上心,二平也常带着老婆回来,现在韩老喘逢人就说,我说的没错吧,说到底还是儿子和媳妇,闺女怎么指得上?你看烟儿,打走了一趟也不回来。

每当呱呱鸟在小买部前学着韩老喘的口吻说那些话,总要引起一些人的气愤和叹息。

宋锡全,1970年生,乡镇职员,发表过中篇小说《难忘1970……》,短篇小说《绝技》、《秋韵》、《那年,那雪……》及散文、诗歌几十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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