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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腾驰//打胡基

 马腾驰 2021-01-04

               打        胡        基(散文)

                             ·马腾驰

       打胡基,是千百年以来流传下来的一门传统技艺。是关中道上的人们,为了能有一个安身立命,避风遮雨的家,以取用不尽的黄土为原料,制作建筑材料的一个辛苦劳作。

      素净且带有黏性的黄土,打出一排排湿漉漉的新胡基,整齐地立在土壕里,散发出泥土的清香。打胡基的农人,抹一把汗水,看着普通的黄土经过自己的捣鼓,变成一块块干了即可派上多种用场的胡基,他们的脸上,显露出只有劳动者收获之后才特有的那种滋润与谄和。

       胡基,可盖起土木结构的房子,可垒起灶台,可盘了土炕。老人下葬,墓坑里的黑堂门是用胡基封的,还有坟上点腊烛烧纸、放供品的小供桌,也是用胡基做成的,等等的等等。胡基,在农家有了很多的功用。

       说起胡基,打过胡基,见过打胡基,住过胡基墙房子的人,就有了许多挥之不去的记忆,就有了许多说不完的话题。

       胡基学名“胡墼”,史学家认为“胡墼”是泊来品,有了丝绸之路的背景。他们说,胡基最早出现在古埃及、两河流域的亚述帝国与波斯帝国以及中亚地区,张骞出使西域后,胡墼方才传入内陆。胡墼,还有后来传进来的很多东西,因为出自于“胡人”之胡地,就都在其前加了一个“胡”字,诸如胡椒、胡麻、胡桃、胡萝卜、胡琴、胡笳与胡服,等等。

       民间却有截然不同的观点,说胡基哪是什么泊来品?它是土生土长的正宗的中国制造。追根溯源起来,它是木工的祖师爷鲁班,为了解决民众住房无建筑材料之苦,发明出打胡基的工具:模子,有了模子,才有了后来的胡基。

       哪种说法正确,不是我们这里要探讨的话题。我们知道的真实情况是,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胡基是农村人盖房、砌墙的主要材料,它还有了其它等等的用处。胡基庇护众生,给了农人一个窝,一个温暖的家,一个个生活的便利,它实在是功不可没的功臣。过去,一块干胡基,老家人都舍不得扔掉,他们知道,不知啥时候要弄了啥,这块胡基就会应了急,就能用上呢。

       岁月更替,时光推移,改革开放以后,盖砖瓦房,又有了后来的楼房,钢筋水泥的广泛使用,胡基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逐步退出农村建筑材料行列。胡基,远去的胡基,成为一个记载着农人艰辛生活,有着许多难忘记忆的沉甸甸的一个词语。

       小时,在老家大张寨,谁家打胡基,村里人马上就知道,他们家要盖新房了。有的人家,把黄土从村外的北土壕拉回来,在家门口打胡基,为了下雨时好照料,盖房时,也不用从土壕里再往回拉。更多的人家,选择在北土壕里打胡基,一是就地取土方便,二是不占家门口的地方。

       打胡基,村人一般会放在二三月,选择这个时间段,是因为春上雨水少,既就是下了雨,那也是零零星星的毛毛雨,不会下塌了胡基摞子。夏天多暴雨,秋日常有连阴雨,胡基一旦被水灌了,淹了,成为一堆烂泥,就会前功尽弃,白白地忙活一场。   

       打胡基,不光是个大苦力活,也是个技术活,要精壮且有灵性的男劳力方可胜任。打胡基一般由两人配合完成,一个提锤子,一个供模子。

      提锤子的人上了模子,两只脚把土往模子中间一拔拉,腾腾地跳起,把土踏实,提起平底锤子咚咚咚锤过,把锤子放入前边的灰笼中。然后,双手柱着锤子把,双脚从模子两侧的面上,由后向前滑动,蹭掉粘在模子边沿上的土,这个时候,一只脚的脚后跟顺势磕掉模子的挡桄。跳下模子,弯腰,把模子往两边一掰,卸开,扶起模子,靠在前边的锤子把上。在供模子的人取掉粘在胡基一侧的活动隔离板后,再弯腰,把打好的胡基轻轻往前一推,扳起,双手从短的两边鞠着端起,走过去,摞在地势稍高的胡基摞子上。

       摞起的胡基摞子,每一块胡基相隔3厘米左右,便于通风干燥。胡基摞子一般摞五层,每一层方向相反,斜30度左右放置。胡基墙越长越高,越难摞,越容易倒塌。场地大,要打的胡基多,个子大且有气力的把式,把胡基墙摞得长而高,那是为了显示他们非同一般的高水平。在老家辈分高,我该叫了他大爷的,他打胡基一直都是摞七层,也不用凳子。

       个子大、身材魁梧的大爷,端着胡基到了胡基墙跟前,噌地快速一倒手,一只手就把胡基撂着摞上去,照样摞得整齐而稳当,那功夫,常让打胡基的其他人惊叹不已。水平差,不会摞的,往往还没摞到第三层,胡基摞子就稀里哗啦倒塌了,打好的胡基,瞬间成为一块块破碎的土块。人们就会嘿嘿地取笑了他们:“呵呵,倒了,胡基倒了。胡基会打不会摞,不如家里静静坐!”

       打胡基,那是有要领的,行家们会以“一把三锨六脚十二锤窝”的顺序,有条不紊,又快又好地打出胡基。

        一把,就是供模子的把模子整理好,从灰笼里抓一把草木灰,刷刷刷,在模子内侧四周与胡基石上均匀撒开,以防模子和黄土,和下边的胡基石粘连。

       三锨,还是供模子者的活儿,要麻利地向模子里倒入不多不少的三铁锨黄土,并用锨拍瓷实。

       六脚是说,提锤子的人跳上模子后,双脚按照先两侧,再中间的顺序,由前向后跳动,六脚下去,要将模子里的土踏平踏实。

       再下来是十二锤窝。要打好一块胡基,这十二锤窝的规则与讲究,是必须严格遵守的。提锤子者用锤子击打时,既要四慢八快,还要四重八轻。也就是说,十二锤窝中,四锤要慢但力道要重,另外八锤动作快捷但力量要轻,不需着意用力。噫哟,这十二锤窝动作连贯交叉,一气呵成,天衣无缝。提锤子的人打胡基时一系列的动作,看上去十分地舒畅与潇洒。

       供模子的人,要眼尖手快,清理完胡基石上的土,把模子安好,撒上灰,土添上,趁提锤子的人打胡基、摞胡基的空档儿,还要叼空拿起镢头挖土,再把土块打碎,为下一次供土做好准备。模子供得好的人,不管啥时候,提锤子的人摞完胡基折身回来,这儿,早已准备停当,提锤子的人不用等,上模子,提起锤子就能打。闲着无事,站在一边看热闹的村人,往往会跟供模子的人开起玩笑:“世上的事七十二行,要数供模子的人最忙。”

        一个土壕里,常有几家同时在打胡基,这个时候,他们不由得就暗自较上了劲,比赛看谁的胡基打得快,打出的胡基支楞漂亮。一心忙着自个儿活儿的他们,专注而用心。嗬嗬,你听,你听听,满土壕里是咚咚咚,咚咚咚,此起彼伏的打胡基声。

       打胡基,如果两个人配合默契了,那个标准好看的动作,那个流畅洒脱的过程,简直是一个让人眼花缭乱、节奏感超强的舞蹈节目了。哎呀,哎呀呀,你看,你看他们打胡基时的那个神态,那个身姿,还有那每个动作之间的无缝衔接,这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一般,无丝毫的生硬感,无丝毫地做作,无一丁丁地矫情。

       他们辛苦劳作,是为了把黄土变成有用的建筑材料,他们没有其它多余的功利想法,那是劳动者劳动时自然形成的满含希望张扬着雄强精神的醉人舞蹈。那些在练功房里所谓的一些舞蹈家,真要编一套打胡基的舞蹈出来,我想,他们肯定比不过这些劳动者。因为他们没有艰苦劳动与艰难生活浸透深入到骨子里,浸透深入到生命深处的体验,没有劳动者对未来生活那份美好的憧憬和期盼。尽管他们的那份憧憬和期盼,可能让那些高贵的人看起来渺小而微不足道。

       是呀,打胡基是个出大力,流大汗的苦力活,直到现在,老家人还有这样一句话,言说打胡基的艰辛与不易:“一饱忘了千年饥,曾不记当年打胡基。”

       老家北巷子的苗良他爸,个子不高,眼晴大大的,他一生以给人打胡基为生。他打胡基,没有供模子的帮手,老是一个人不停地忙碌着。我时常看见他弯着腰,扛着镢头和铁锨,还有打胡基的模子出了北城门口,去北土壕里打胡基。

      他那腰,是常年打胡基劳累变弯的,一年一年过去,他的腰一年比一年弯。我记得到了最后,他的腰几乎弯成了90度,每回见到他,我的心,就好像被锋利的尖刀狠狠地戳了一下,狠狠地捅了一下,疼得我要颤抖起来!

      打了一辈子的胡基,繁重的体力活,硬是把他劳累成了这样啊!那时的我,就开始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在世不容易,普通的我们,没有谁能够活得自自在在,活得轻轻松松。我们必须以百倍千倍的勇气,坚韧而顽强地面对了生活,面对了未来,才可能在人生这条坎坷而又弯曲的道路上不当了懒汉,不当了懦夫,不当了逃兵。

      打胡基,已是一个尘封已久的记忆,我之所以要提起它,要写这些文字,是为了让自己记住曾经过往,记住我们的上辈人为了生存为了生活曾经付出过多么大的辛劳与多么大的努力。也是为了记住我们曾经住过上辈人以胡基为墙给我们盖起的新房子,在新房子里过的那些年,我们有过艰难,有过痛苦与泪水,但我们也有过难以忘却的快乐与幸福。

                 2019年07月09日于驰风轩

       作者简介:马腾驰,陕西礼泉人。出版有杂文集《跋涉者的足迹》,散文集《山的呼唤》,也获得报刊多种奖项,不值一提。喜爱文字,闲来写写一乐,而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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