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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萧红:荒凉,狂欢与安提戈涅 | 梅子酒·早茶夜读454

 早茶夜读 2021-01-05

454丨呼兰河传

梅子酒金句

悲剧的本质不是悲,而是严肃

你却用喜剧的笔法写出了悲剧

对话萧红

——关于《呼兰河传》的解读密码:

荒凉,狂欢与安提戈涅

文/ 梅子酒、濬夫

《呼兰河传》是萧红最著名的作品,没有之一。上周有读友说,不敢读,也不敢写萧红。我也有些彷徨。每每展开萧红的年表,除了惋惜和感叹——23岁创作《生死场》,29岁完成《呼兰河传》,30岁写作《马伯乐》,病终时还不到31岁——我更多的,是“天凉好个秋”的欲言又止。今晚,再次翻开萧红这部最负盛名的作品,我终于与这位民国时期的同龄人敞开心扉。
萧   红:第一次读《呼兰河传》是什么时候?
梅子酒:大二的时候吧。当时我的现代文学老师在她的课堂上念了这样一段:
“据说,那团圆媳妇的灵魂,也来到了东大桥下。说她变了一只很大的白兔,隔三差五地就到桥下来哭。
有人问她哭什么?
她说她要回家。那人若说:
‘明天,我送你回去……’
那白兔子一听,拉过自己的大耳朵来,擦擦眼泪,就不见了。
若没有人理她,她就一哭,哭到鸡叫天明。”
我当时听出了神,我在想,是怎样的一颗包裹了岁月经历的童心,才能写出这样的句子来。我还记得,当时老师念完后,淡淡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却分明地装盛着一种悲悯,那是我读完整部作品后,才能理解的笑容,我理解了老师为什么不挑祖父的花园那一章来读,而独独挑了这一段。
萧   红:哦?是么?
梅子酒:你总说,你家是荒凉的。
萧   红:我家是荒凉的。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
梅子酒:《呼兰河传》的每个章节都有死亡元素,唯一没直接描写死亡的,就是这章,但却满目“荒凉”。
萧   红:生、老、病、死,都没有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地长去;长大就长大,长不大也就算了。在夜梦中,并梦不到什么悲哀的或是欣喜的景况,只不过咬着牙,打着哼,一夜一夜地也就这样地过去了。
梅子酒:你笔下的女人,似乎总难以摆脱悲剧。上吊、跳井、家暴、折磨、病重,命途多舛,承受着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萧   红:古语说:“女子上不了战场”,其实这是不对的,这井多么深,平白地你问一个男子,问他这井敢跳不敢跳,怕他也不敢的。而一个年轻的女子竟敢了,上战场不一定死,也许回来捞个一官半职。可是跳井就很难不死,一跳就几乎等同于死了。
那么节妇坊上,为什么没写上赞美女子跳井多么勇敢的赞词?依我看,那是造节妇坊的人故意删去的。因为造节妇坊的,大半是男人,且又几乎都是床头灶前也有女人的男人。他怕那赞词写上了,将来他打他女人的时候,他的女人也去跳井。女人跳井了,谁来为他烧水煮饭,缝被补衣,谁来为他暖脚,供他在夜间消磨……,且,万一,还留下来一大群孩子,可怎么办?于是一律不写。只写,温文尔雅、孝顺公婆……
梅子酒:你这么说,我想起了古希腊悲剧作家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前不久,我刚去看了法国纯真剧团的一版演绎,里面有个桥段我印象很深——当安提戈涅想违抗君命偷偷埋葬自己的哥哥时,她的姐姐劝她不要这么做,理由是,“你是女人,你不能像男人那样上战场为国效力,所以你也没有反抗的资格”。
萧   红:呼兰河这座小城里有座老爷庙,也有座娘娘庙。塑泥像的人是男人,他把女人塑得很温顺安详,似乎对女人恭敬得很;他把男人塑得很凶猛粗鄙,似乎他眼中心上的男性都很暴躁。这是不对的,我以为,世界上的男人,无论多么凶恶暴戾,眼睛冒火的似乎还未曾见过。那么塑泥像的男人为什么就把他塑成那个样子呢?因为,那会让你一见生畏,不但磕头,而且心底驯服,绝不会后悔这头是向一个平庸无奇的俗人白白磕了。至于塑像的男人塑起女子来为什么要那么温顺安详,那就是告诉人,温顺的就是老实的,安详的就是柔弱的,老实柔弱的就是好欺负的,告诉男人,去,勇敢地欺侮她们吧。
人若老实了,不但异类要来欺侮,就是同类也不同情。比方女子去拜过了娘娘庙,也不过是向娘娘讨子讨孙。讨完了就出来了,其余的并没有什么尊敬的意思。所以男人打老婆的时候便说:“娘娘还得怕老爷打呢,何况你一个长舌妇!”于是,男人打女人是天理应该,神鬼齐一。可见,温顺也不是怎么优良的天性,而是被打的借口,或是招打的缘由。
梅子酒:《呼兰河传》里也不全是温顺的女人,也有“安提戈涅”,比如小团圆媳妇。
萧   红:小团圆媳妇她脸长得黑乎乎的,笑呵呵的。院子里的人,看过老胡家的团圆媳妇之后,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不过都说太大方了,不像个团圆媳妇了。她婆婆饮马时,跟人说:“给她个下马威。你听着吧,我回去我还得打她呢,这小团圆媳妇才厉害呢!没见过,你拧她大腿,她咬你;再不然,她就说她回家。”
梅子酒:这一章有种荒诞的悲凉感——一个健康的、活泼的、笑呵呵的豆蔻年华少女,被众人的愚昧冷酷活活吞噬。小团圆媳妇被折磨病了,众人皆成神“医”;小团圆媳妇被折磨死了,众人归于沉寂。热水烫小团圆媳妇那一幕是一场普惠众人的狂欢,小团圆媳妇是唯一的消费品,人们,确切来说,那些同为女人的妇人们,像蚂蟥一样叮死在这个无辜姑娘的身上,贪婪地从中攫取着贫乏无聊生活中带着血腥味的刺激。都说喜剧是“狂欢游行之歌”,悲剧的本质不是悲,而是严肃,你却用喜剧的笔法写出了悲剧。
萧   红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优美的故事,只因他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我的时代去得远了,我幼年的记忆却一直在身边一遍遍地重映,只不过,在新的时代的包装下,我笔下的故事,难得还有人记得,记得的也只怕在逼迫自己忘却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记在这里了,也就只是记在这里了。
梅子酒:不,至少在我,这故事不会只是记在这里——还有,故事,不只,也不止是记得。
萧   红:谢谢你,为了你的不只,也不止是记得。这没有酒的夜晚,我竟也有些欣慰并期待于美梦了!我要赶紧去抓住这美梦的衣裙!谢谢你!晚安。
梅子酒:谢谢你,萧红。谢谢你的,《呼兰河传》。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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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1.11~2019.11.17

「呼兰河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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