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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是个木匠。30多年前，他拜同村的一位高姓木匠为师，跻身“手艺人”的行列。彼时的农村，“手艺人”乃是农民中掌握除种地之外的特殊技能的人，如木匠、瓦匠、裁缝等等，身份和地位较普通农民高一些。一个出身农家的小伙子，跳不出“农门”，或是说注定改变不了农民的命运的话，倘若对未来还有些奢望的话，做一个“手艺人”还是不错的选择。 大哥在投身师门之前，其实已经是个“手艺人”，小件的如桌椅板凳，大件的如门窗家具，他都能加工制作，且驾轻就熟得心应手，家里至今还用着他当年用边角废料制作的小椅子，几十年了，竟没有丝毫的变形和松动。在遥远的童年的记忆中，大哥摆弄锛凿斧锯，敲敲打打，加工制作了很多东西，在村里小有名气。 大哥的天赋被高老木匠发现，他站在大哥自己打制的门窗的新房前，对母亲说：“老大心秀，活儿不错，但缺乏高人指点。”当天晚上，母亲带着大哥，拎着果匣子，来到高老木匠家，拜他为师。自此之后大哥就成为有师承的、名正言顺的“手艺人”。 出师之后没过多长时间，大哥的手艺就失去用武之地。改革开放，国家大力发展基础设施建设，钢筋水泥唱主角，大规模机械化生产取代手工制作，他精雕细琢的木匠手艺逐渐边缘化。即便是农村盖房子，也很少有人用柁木檩架、木制门窗，家具更不用说，谁还用木匠打家具呢，家具店里，什么新鲜式样的没有，既好看又便宜。所以说，在此后的二十年中，大哥虽为木匠，且是手艺精湛的木匠，但并未以木匠为生，上过班、养过鸡、放过树，只是在不忙的时候，做一点零碎的木匠活儿。 十年前，平谷奇石悄然兴起。所谓奇石，不过是原来在河套里随处可见的大小石头，家乡人俗称河光石——经过无数年河水冲刷和地质运动，棱角被磨去，成圆形或椭圆形，小的仅有拳头大，大的也有直径一两米的，表面或粗糙或光滑的岩石。我不知道这种岩石的学名，但有好事者命名为“金海石”。恐怕是因为多出产于金海湖附近的缘故。金海湖，家乡的人叫做海子水库。这种石头的内部，有非常漂亮的花纹。把石头表面打磨下去一层，花纹便会显露出来，有的像山川草木，有的像花鸟鱼虫，有的像人物建筑，自然天成，别有韵味，不得不让人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开始的时候，只是几个有雅好的闲人摆弄这东西，再后来，居然成为一个产业，很多人以此谋生，还有很多人因此发财。在我老家的村口，建有平谷奇石博物馆，每年桃花盛开的时节都要举办奇石文化节，全国各地的奇石汇聚于此，蔚为大观。中央出台“八项规定”后，奇石产业受到冲击，因为缺少了公款消费的有力支持，天价奇石退出历史舞台，奇石消费日趋理性。现在玩石头的，多是些工薪阶层，有点生活情趣的，也是真正喜欢石头的人。 奇石的兴起，为大哥的“再就业”和他手艺的发挥创造了机会。最近几年，大哥干起了磨石头和为石头配座的行当。玩家也好，商家也好，出于交易的目的，或是出于自娱自乐的目的，把得来的毛坯石头送到大哥的手里，经过大哥的打磨，把粗糙的表面去掉，露出里面好看的花纹，再经过一遍一遍的打磨，视之光洁如玉，触之滑润如脂，视觉和手感达到极佳状态，这就是磨石头。配座便是为磨好的石头量身定做一个底座， 可以使它堂而皇之的摆在各种场合。 磨石头是个良心活儿，大哥这样说。不过是用电动工具把石头的表面铲下一层，然后再打磨抛光，也就如此，似乎并无技术可言。可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不惮路途遥远，还要把石头送到大哥这里打磨，他们图的什么？大哥说，一是放心，二是便宜，主要是因为放心。一个工薪阶层的玩家，得到一块石头，别管是自己的找来了的，还是花钱买来的，都不容易，他们希望自己的石头打磨出来，或是有美丽的花纹，或是有精彩的构图，或是有更加惊奇的发现。他们把自己的石头交给打磨师傅，实际上就是把自己的信任和希望交给了他。因为自己的工作与别人的希望存在着某种联系，大哥便变得谨慎起来，自觉的承担起设计和规划的任务。他不会为了钱而磨一块石头，他看的是这块石头有没有磨的价值。一个开农家院的小老板，送来一块石头，很大，直径将近两米，磨费高达2000元。大哥看了看说，不磨。小老板很不高兴，说，可以加钱，让大哥开价。大哥开诚布公的对他说，这块石头花纹在表面，磨下去花纹就没了，他可以赚钱，但不可以毁石头。小老板听了他的建议，把石头简单清理后立在农家院的院子里，大哥的加工费由2000元变成了-2元，因为搭上一盒黄红梅。 大哥打磨石头多了，就对石性有了很多了解。一块石头放到他的手里，产地、特性、软硬等一清二楚。我亲眼见到，一位来自河南的商家，跟大哥谈一块石头，他跟大哥说这块石头出自宜昌，价值不菲。大哥说，我一刀下去，里面颜色立马变，这是一块蓟县的石头，你信不信？商家对大哥一笑，说，您干嘛较真儿。 正因为大哥对石质和石性的超乎寻常的了解，很多石头爱好者就对大哥有超乎寻常的信任，他们把一块石头放在大哥家里，就对大哥说，您看着磨，有成水（有价值的意思）你通知我，没成水你自己留着，磨费照付。这让大哥觉得很为难，因为在大哥眼里，几乎没有没成水的石头，变换一下角度，一块一钱不值的石头就可能价值连城。顺义双兴的一位朋友，放在大哥那里一块石头，150块钱买的原石，磨过之后自己很不满意，就跟大哥说，60块钱的磨石费不支付了，石头送给大哥。石头撇在那里，半年后，大哥重新拿起来，有了新的灵感，简单摆弄一下，配了个座，居然被人看中，欲以1100元收购。大哥说这是人家的，自己不能做主，就和双兴的朋友联系，结果呢，1280元成交，80元给大哥作为磨工费。和那个人一起来的朋友都气不过，跟大哥说，你不能这样，大哥说我就是个手艺人，赚的就是手艺钱，60块钱变成了80块钱，我赚了。 若说是磨石头是良心活儿的话，配座则是技术活。我是学机械制造出身，以我所接受的教育来看，给石头配座是一个非常复杂程序。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更没有完全相同的两块石头，一石一座，这是最基本的准则。无论多么大的石头，也无论多么大的老板，想要给石头配座，都要把石头运到大哥的家里，由大哥裁量定夺，这也是大哥比较自豪的一点。居然有书法家（民间的）给大哥送字，这是我没想到的。有一天晚上，我回平谷，老太太因为我回家晚了，把我驱逐门外，我只好去大哥家里蹭饭，竟发现几位有头有脸的人物在大哥的院子吃饭，且不说蚊虫叮咬，还有猪粪的味道飞扬。我曾送一本关于故宫木雕纹饰的书给大哥，书很贵，我很少买这样的书，大哥看过之后说，他都会，把我气的，想再要回来，卖给别人。一个好看的底座会让石头价值倍增，这一点大哥比其他任何人都清楚。我常去他的工作室玩，他的工作室在他承包的果园里，是个小作坊，常有路过的人坐下来抽袋烟，聊会天。我拿起一块石头说，这玩意有啥好的，大哥也不言语，把石头放在底座上，哇，就是一件艺术品！家里有很多大哥的作品，不细看，也就是一块石头，细看，匠心独具，自然天成，果真是艺术。 我曾问大哥，为啥不弄个门店，前店后场，岂不更好？大哥说，我是匠人不是商人。说实话，我不知道匠人和商人的区别，只觉得大哥有点愚。一块价钱300元的石头，经过大哥的打磨和配座，就可以卖到4000元，而大哥仅从其中赚的200元的加工费，匠人和商人的收入差距何止如此。大哥很羡慕，但不眼红。他说：商人要的是好价钱，匠人要的是好玩意。他是个匠人，要的是玩意。几年前，我就把大哥所从事的工作定义为艺术，家庭聚会时，大哥被称为艺术家，农民艺术家。大哥的人生，何尝不是艺术人生？ 大哥很少关心国家大事，但是前段时间，国家关于匠人精神的宣传，让大哥颇为心动。两杯二锅头下肚，大哥跟我说，他正在贯彻中央的精神。我跟大哥说，我正在研究匠心和匠气，我们要写文章赞美匠心，反对匠气。大哥很明显喝多了，他说：扯淡，什么匠心和匠气，都是扯淡！对得起良心，做得出玩意，比啥都强！ 在他的小院，在他倒在床上之前，他对我说： “老三，别事儿逼，你就是教书的，教好书，比啥都强。别扯啥匠心和匠气，你连匠都不是，扯蛋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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