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李岐海：【母亲的菜园】（散文）

三秦文学 2021-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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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李岐海

李岐海，陕西渭南人，先从教，后从政，现已离职。

母亲的菜园

以土地为生的农村人大都养成了爱劳动的习惯，一辈子都不放弃。他们身强力壮的时候，在广阔的田地里辛勤耕耘，年迈体弱的时候则在院落里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十天半月不攥锨握锄，手脚就有些痒痒。像我母亲这样八十多岁还在干些体力活的人，在乡下并不鲜见。

我的老家在关中平原中部，离渭河不足百里的一个小村庄。老宅上的房屋修建过三次:最早是一排低矮的单边溜，后来改建了中间有天井的比较宽敞的对檐房，现在是一座窗明几净的平房。可是，不管房屋怎么改造,生活怎么变化，房前屋后都是一片片绿莹莹的蔬菜，形状各异的叶子和黄白相间的花儿，常年四季点缀着这个朴素的农家小院。当然，我家的小菜园能够四季常绿，与母亲的身体力行有很大关系，可以说那些各色各样的蔬菜都是母亲汗水和心血的结晶。

母亲，在我的记忆里，她是个很勤快的人，从来不让自己消停。如今已是白发苍苍、耄耋之年的老人了，也不肯安心地享受一段清闲的时光。一年四季都在劳动，在院落里种菜，偶尔也饶有兴趣地种几株指甲花——这是她一生养过的唯一的花，尽管她从不染指甲。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了，她还会抽空去帮忙，或者去镇上的酱菜厂打工。

吃大锅饭的年代，由于我家人口多，缺粮断顿的事情偶尔也会发生，为了弥补粮食不足，母亲就在院里空地种上南瓜、萝卜、冬瓜之类，权当充饥的粮食。这些蔬菜产量大，耐储藏，可以放上一二十天，甚至更久，是极好的粮食替代品。而且它们生命力强，几乎没有虫子蛀蚀，还便于作务，可以节省下很多作务时间以便她参加生产队劳动，给这个大家庭多挣些工分，或者多做些一些家务，比如做饭、纺线、织布之类的活计。包产到户以后，再也不受生产队上工干活的约束了，空闲时间稍微多了一些，种的蔬菜品种随之增添了大葱、香菜、西红柿、茄子。种的很零散，因为后院里长着两棵枝繁叶茂的大枣树，要避开浓密的树荫，好让它们在阳光充足的地方茁壮生长。现在那两棵枣树年久枯老，结不出多少果实，被砍伐了，院子又宽敞又豁亮，种的菜自然更多了：葱、蒜、香菜、西红柿、茄子、辣子、油麦菜、茼蒿。即便是席子大小的一片一片，也是整整齐齐排列着。这些普普通通的菜蔬，让我们的餐桌变得丰富多彩起来，让生活也有滋有味起来，而且在不同的年代还能吃出不一样的滋味。

早先，儿女们和她生活在一起，在她带动下大家一起劳动，干劲十足，其乐融融。后来，女儿出嫁，儿子进城，都各忙各的事情了，母亲和父亲一起在家里种菜。又过了几年父亲过世了，种菜就由她一个人包揽了。她一个人守在老屋,独力经营那片菜地整整二十年。每到播种季节，母亲都要平整好菜地，然后去镇上的集会买些菜籽或菜苗种下。虽说只有一分多地，却不是件轻松活，拔草，翻地，施肥,挖坑，下种，埋土，最后再浇水。每一道工序她都认认真真地完成,毫不马虎。干完以后，她才感觉腰酸胳膊疼，很不舒服。菜种好了,还要作务好。夏天菜地需水量很大，要勤浇水。现在有了自来水，接上塑料水管，拧开龙头，清甜的水就流进了菜地。在此以前，就得一盆一盆地端水浇地，热得她汗流浃背。到了冬天，她还给蒜苗盖上一层塑料，再用柴草压着，防止保暖层被风掀开了，好让它们舒舒服服、安安稳稳地度过寒冬。这个时候，我便一再叮咛她不要干太费力的活,等我星期天回来干，或者让在集镇上做生意的我哥抽空回来干。母亲嘴上应付着，等我们回家的时候她已经干了不少活。

其实，母亲种的菜，她自个也吃不了多少，有的她压根就不吃，儿女们也不大稀罕，大多数让那些无暇种菜的或者无处种菜的村人们分享了。尽管如此，母亲始终都不会让院里的土地闲置起来，荒草丛生，好像她种菜不是为了吃菜，而是要满足一下劳动的需要，甚或是为了向大家证明她永远都是一个勤快人。几年前一天夜里，门前的一片萝卜被拨得精光。翌日，母亲给我打电话说，你们都不及早回来,萝卜被拔完了，没有你们吃的了。我说，以后就不要在门前种菜了，那么多菜咱都吃不了，白白下了那么大的苦。她说，几十颗萝卜又不值钱，村里人这个拔一个那个拔两个，咋能不让拔呢？这下被拔光了，倒省心了。第二年开春，母亲又在门前种了香菜，香菜割完了又栽了葱。她就是闲不住，以后我们都不再劝阻了。

母亲时常叮嘱我们，有空就勤回家，家里种了这么多菜，不上肥料，不打药，比城里卖的菜好多了，吃了身体不得病，还能给我们省下些钱。她还做了萝卜干、茄子干,留着给我们冬天吃。有时候，我和朋友来到家里，他们一看见满院蔬菜绿莹莹的，开着黄花白花，高兴得又是拍照又是凑近了闻花香，夸赞母亲勤快能干。她马上兴致勃勃地向来客介绍她种的菜都是不打药，上的都是家肥的无害蔬菜，然后是什么季节种什么菜,如何管理等等，末了忘不了说说种菜对身体的好处、她的身体如何好……临走了给他们带上些新鲜菜。记得有次她让我铲了一大堆香菜，她把菜择得干干净净，大约有六七斤，让我带给城里的同事和朋友吃个新鲜。她还反复交代我：你给人家说鲜菜千万不能装在袋子捂着，捂一夜就坏了，多了就蒸麦饭吃……

现在，母亲再不去田地里风吹日晒地劳作了。一个衣食无忧的老人，本该无所事事地享受一下好生活了，她却把大量的闲暇时间用在了种菜上。每天清晨早早起来打扫完房间院落，就去菜地转一转，看一看，仿佛在欣赏亲手培育出的一片片风景，脸上露出淡淡的喜悦。她离不开故土，离不开老屋，离不开菜园，长时间离开那座农家小院,就好像患上了心病，闷闷不乐。偶尔被儿女们接到城里，住不上几天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宁,闹着回家。今年三月,她住院做了白内障手术，刚过了一周就要出院回家，在医生警告之下又住了十来天。二十天后再也没有人能说服他了，她非要出院不可，大姐、二姐、小妹和我就轮流把母亲接到家里伺候着。等熬过了四十天，她的眼睛康复了，视力恢复了，才让她回到了日思夜想的老家。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她居然在二姐家憋屈得偷偷地哭了，说这样待在下去她非得病不可。实在没办法，我二姐就陪她回家一趟，拿了两件衣服又回城了。真是个老小孩啊，让人无可奈何。这期间，她始终放不下家里，不是打电话让我哥给菜地浇水，就是让他把水缸里的倒了，免得臭了，还特地叮咛不要让菜长老了，吃不了就送人。我们想尽了办法，不让她独自一人待在家里，生怕她不听劝说在菜地里干活，或者上锅做饭，不利于眼睛康复。一个多月没有回家，对母亲来说，那些日子真是受煎熬的漫长过程，好像不是她舍不下家，而是家里的一草一木都离不开她。儿女们费尽心思就不必说了，连村里人都说她这次能一个多月没有回家，真是一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