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故乡过年 / 韩养民

 初夏矢车菊111 2021-01-08
 
滋水美文  有爱、有情怀、有品位
致力于最优质的阅读体验
《滋水美文》
︱第475期
审稿|王军红
中国 ● 西部文学微刊
Chinese Western literary journal



                              

「故乡过年
文/韩养民

我的故乡在蓝田北岭,封闭的老家贮藏了许多陈旧的年味故事,印刻在大脑的皱褶里,虽已遥远,却恍若昨日,成为永久的记忆。

农历年的最后一天,俗称除夕,这是岭上人最忙碌的年末。  每逢年除夕,家父为乡邻写春联成了首要义务。父亲曾师从蓝田名儒牛兆廉,是村里唯一读过孔孟礼书的文化人,会写一手飘逸洒脱的毛笔字,平日里为左邻右舍编写春联、婚联、寿联,甚至邻村乡党盖房上大梁,新屋落成,建房迁居就找父亲写对联。每到大年三十早饭后,村里人胳膊下夹着一卷红纸走进我家来,父亲高高兴兴摆开桌案,磨墨、折纸、裁纸、挥毫泼墨。当时乡俗,除夕、除写春联外,每家屋内外用红纸写许多吉祥语,粮仓用四方红纸,时称团扇,上写“五谷丰登”四个字,面缸亦用四方红纸上写“米面如山”、“取之不尽",水缸用小斗方写“川流不息”,柜子上写“黄金万两”,灯台上为“小心灯火”,楼梯上写”步步高升",老人卧室为“身卧福地”,或“寿比南山”,院子里写“满院春风”或“紫气东来”,大门口是人进出的通道,要写“鸿运高照”,或“抬头见喜”,或“出门大吉”,牲畜槽边是“槽头兴旺”、″水草平安”。屋里角角落落、圪里圪垃都有吉祥语。父亲遵守乡俗,不辞劳苦,一一写好方休。在除旧迎新之际,人新事新事事新,众多意在驱邪求法的红色吉祥语,装饰了屋宇,给主人增添了喜气,使家家户户红红火火,热热闹闹,喜迎新年。这红色既是喜庆祥瑞之色,又是西周尚赤文化的活态传承。《礼记·檀弓上》载:“周人尚赤”。尚赤成为华夏民族习俗特征之一,千百年来影响久远。北岭虽系穷乡僻壤,却系周、秦、汉、唐京畿之地,周人尚赤之俗留下深深的烙印,时至今日,传承不已。依然有生命力。

故乡父老过年在传承尚赤之俗时,民间祀神祭祖敬老已蔚然成风,每个家族都有供奉祖宗的影像,岭上人俗称“神轴”。除夕我家吃过午饭后,父亲带领我们兄弟,把韩氏神轴请出来,悬挂于庭房正屋中堂,设立香案,案上供有点心、礼花馍,肉菜和家乡土特产核桃、柿子饼,供宗亲祭祀叩拜行礼。1949年冬,母亲英年早逝,我是长子,父亲用黄表写了“显妣韩门王氏之神位”的牌位,牌位左边下为“孝男养民”。之后排在神轴下,与神轴一起接受亲人的祭祀与敬拜。岭上人习俗,在吃年夜饭前,父亲领我们兄弟去祖坟和母亲坟前祭拜后,依次请祖先回家过团圆年。吃年夜饭时,祖先享用供品之后,我们方可上桌吃饭。黄昏后,合家团坐在祖先神轴前守岁,人人兴高采烈拉家常,一种说不出的天伦之乐,不自觉地从一家老少脸上流露出来。祖先的神轴、亡人的牌位可以挂到正月初一下午,祭拜后,用黄表包好珍藏,再次祭祀就到明年了。

那时,故乡祭祖有家祭和族祭之别。正月初一清晨,父亲叫醒睡梦中的我们,穿好新衣服,整好衣帽,不能高声说话,规规矩矩依次列坐于祖先神轴前,向祖先神轴叩首行礼。之后,我们给祖父母、父亲磕头。老人给我们送些花生、核桃或柿饼,作为新年礼物。早饭后,族祭,我们去“五服”内本家拜年,依血缘关系由近及远顺序,一家一家拜,先拜我爷爷、奶奶、再依次拜其他长辈。本家亲人也来我家贺岁,先到正屋中堂给祖先神像叩头三鞠躬行礼,父亲带我们兄弟陪礼敬拜,接着本家人给我祖父母祝寿,我们仍然叩头陪礼。当时弟弟年龄小,有时在神轴前陪拜,也在炕上对着长辈磕头行礼。


旧时,岭上春节有良俗。正月初一,家祭族祭之后,同宗中年男子、小伙子、孩子们集合在一起,十多个组成浩浩荡荡的拜年大军,集合在一起,挨家挨户给同村外姓人拜年。家家户户都很重视给人拜年,以拜为敬。这一群拜年大军蹦蹦跳跳、说说笑笑走进一家门前,按辈分呼叫这家长辈,一两个领头的走进房门就喊“给您老拜年了!”说罢跪在神轴前磕头。屋外的人也急忙跟着喊“拜年了!”先拜男性长辈,后拜女性老人。听见拜年大军上门,长辈主人急忙出来应道:“天冷,算了,咱屋里地脏,别弄脏了新衣服!”一旦拦不住,男主人会向客人抛洒香烟、作揖,借以还礼,女主人往往拿出核桃或柿饼塞到挂着鼻涕的碎娃们手里,嘴里不停地喊“屋里坐!屋里坐!”。农家小院小舍容如此大军,大伙就会笑着回应:“不了,南排、西头刘家、代家、秦家舍、寇家还没走完呢!”说完克里马擦往外走,主人一直送到大门外。村里户数多,全村一次拜年约大半天,拜年大军只行礼,不拉家常,也不进屋打扰人家。有次,我们韩姓与刘、代两家拜年大军,村中奇遇,人们不约而同,异口同声:“拜年了!”话音刚落,四五十个穿着崭新棉袄新棉裤戴着新毡帽的小伙子、小孩相伴而行,跪成黑压压一片,我怔怔地站在那里发呆,瞬间,这些一块长大狗皮袜子没反正的年轻人,忘了寒冷,忘了地脏,忘了饥饿,忘了时间,呼喊,鼓掌,摇帽子,吹口哨,放鞭炮,连蹦带跳,用各种方式表达兴奋,整个村里沸腾起来,全部陶醉在喜庆的怀抱里,一下子把拜年兴奋的激情推入高潮,正像很多文章里写过的,欢乐的气氛很快把我们包裹。人老怀旧,正如作家赵树理说:“人老话多,树老根多”。虽然在城里工作、生活了六十多年,当我启封旧时故乡拜年那些美好的记忆,依然心潮澎湃,久久难以平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岭上小村,数九寒天,如此欢庆新年,年味如此浓,令人感慨不已。春节是国人最隆重的狂欢节,名副其实。

有一年春节,我们给村里人拜年,正遇大雪,雪花漫天飞舞,像春天的柳絮一般不停地在空中飘浮着,没有目的的四处飘落,雪花愈飘愈多,村里坎坷不平的路面,被雪花填平补齐,变成白茫茫一片平地,不知不觉间,我们拜年大军人人成了雪人,有二三个冒失鬼小伙子滑倒几次,大裆裤上粘满了冰碴子,上衣领子里钻进冰凌棍,狼狈不堪,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给全村拜完年,当此之时,极目远眺,沟壑纵横的岭上,突然变成了一个粉妆玉砌的童话世界,一望无际看起来怪好看的。北岭美,油然而生。

故乡饮食习俗除夕之夜吃饺子,初一清晨吃碱面。记得除夕午夜子时新年来临时,全家人要吃一顿饺子,名叫“银子锞”,或称“元宝”,寓意新的一年全家人招财纳福。那时,岭上人物质匮乏,饺子馅是白萝卜、大葱和豆腐,没有吃肉的奢望。记忆犹新的是午夜下灶房煮饺子者,不是家庭主妇,而是男主人。为了祈求新年平安,我父亲煮饺子时,不说话,不用风箱,更不能惊动灶神,只能用麦稼火煮。饺子煮好了,先给祖先牌位点着香蜡、献上饺子,之后全家聚在一同食。但也不能放开肚皮吃,一人只能吃几个。吃过饺子,父亲出院门响鞭炮,迎接新年。等到清晨,再吃碱面,寓意新年里日子天长地久。除夕与新年交替之时吃的饺子,其蕴含的文化意义,不可小窥,它是辞旧迎新的见证者,是时间变化的象征物,也印证着汉唐遗风。雄冠一时的汉唐时代早已远离我们,但民风民俗即使在偏僻的乡村依然传承不已。

年夜饭是新年前夕除旧迎新、换年添岁、亲人相聚的最丰盛的晚餐。千百年来,年复一年,年夜饭成为亿万国人缅怀先祖、拥抱亲情、挥洒激情的最佳载体,又是华夏儿女最隆重、最丰厚、最显亲情的晚宴,它给我们民族的节日文化挂满了色彩缤纷的花环。

老家过年,年味无穷。岁月更迭,昔日的老人及伙伴如今多已作古,将一件件往事尘封。传统的过年气氛和习俗渐渐有了新内容,故乡过去岁月仍让我记忆犹新,那是珍藏着传统节日文化的宝库。



关于作者



 韩养民:生于1939年4月,蓝田三官庙韩岭村人,西北大学文博学院教授。现任西北大学中国节庆文化研究中心主任,陕西省节庆文化促进会名誉会长,西安秦砖汉瓦文化研究会会长,主要从事秦汉史、民俗学、佛教等研究。曾和著名作家陈忠实等文化名人主编并出版发行《陕西文化旅游丛书》一百余册,约1500万字。出版专著《秦汉文化史》、《节日长安》等学术专著二十余部。先后在日本、港、澳、台等地发表学术论文200余篇。



往期作者精彩文章回顾








滋水美文
汩汩清泉流过     倾听心灵声音
长按二维码关注订阅
主编微信:mxy2722801
声明︱图片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
投稿邮箱︱865909186@qq.com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