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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原来如此美丽(五.一)

 fire_dancesx5v 2021-01-13

伍 京剧的超级明星 一

     说起京剧的超级明星,一定要提到“同光十三绝”。 

      下页这幅由晚清画家沈容圃绘制的人物画,长有丈余,现收藏在梅兰芳纪念馆。 

      画上的十三个人,是清代同治、光绪年间京城最火的超级巨星。他们分属京剧的不同行当,个个怀有独门绝技,在那个并不算太平的年代,同领风骚。这幅画正是当年京剧形成初期一片繁荣的象征。

同光十三艳
郝兰田《行路训子》康氏,老旦
张胜奎《一捧雪》莫成,老生
梅巧玲《雁门关》萧太后,旦
刘赶三《探亲家》乡下妈妈,丑
余紫云《彩楼配》王宝钏,旦
程长庚《群英会》鲁肃,老生
徐小香《群英会》周瑜,小生
时小福《桑园会》罗敷,旦
杨鸣玉《思志诚》闵天亮,丑
卢胜奎《战北原》诸葛亮,老生
朱莲芬《玉簪记》陈妙常,旦
谭鑫培《恶虎村》黄天霸,武生
杨月楼《四郎探母》杨延辉,老生

京剧的前三鼎甲

      ◇中国科举制度中,“三鼎甲”指的是进士殿试的前三名:状元、榜眼、探花。在京剧界也有“三鼎甲”之说,指的就是当时京剧老生演员中,公认水平最高的三位。 

       ◇京剧的“三鼎甲”有前、后之分。 

       ◇“前三鼎甲”又叫“老生三杰”,是京剧形成初期第一代演员中的三位杰出代表。据说“前三鼎甲”为超级戏迷咸丰皇帝钦定,这倒和状元及第差不多。他们全部来自京城著名的“四大徽班”,按成名顺序来说,他们是:春台班的余三胜、四喜班的张二奎、三庆班的程长庚。

前三鼎甲之余三胜

余三胜戏曲造型图

      余三胜是湖北人,最早是汉剧演员,道光时候来到北京徽班演出。余三胜的嗓音条件好,在汉调、徽调的基础上,还吸收了昆曲、秦腔等艺术特点,创造出很多抑扬婉转、新颖动听的老生唱腔。据说一些流传了上百年的经典反二黄唱段,比如《李陵碑》《乌盆记》中的唱段,均出自余三胜。在京剧念白方面,他把湖北口音与北京话相结合,让北京观众也能听懂,又不失京剧的风格特点。 

     余三胜的儿子余紫云是有名的旦角演员、“同光十三绝”之一。余三胜的孙子余叔岩更是了不得,不但开创了世称“余派”的老生流派,更培养了多位声名远播的名角儿,后世之人恐怕对余叔岩比对其祖父更为熟悉。

前三鼎甲之张二奎

      张二奎是“京派”老生的代表人物。他是河北人,后来随家人到北京,道光时期担任都水司经承的职务。24岁时因为客串演出被上司开除,只能下海。因为唱戏而丢了饭碗,又因为丢了饭碗而只能下海唱戏,命运阴差阳错,我们后世人看来不免有“失之桑榆,收之东隅”的感慨。 

       这位张二奎先生,嗓音高亢激越,朴实无华,大开大阖,大气磅礴,由于他擅长使用北京语音,时称“京派”。据说张二奎的扮相雍容端庄,演起帝王贵胄一类角色尤其有气派,可惜留传下来的图片只有一张模模糊糊的,连面目都看不清了。

前三鼎甲之程长庚

程长庚《群英会》图

     在“前三鼎甲”中,程长庚成名最晚,可是后来居上,在京剧史上威望最高、影响最大,被美誉为“京剧鼻祖”“开山祖师”“徽班领袖”“老生泰斗”“至圣先师”“伶圣”“剧神”等等。 

      程长庚是安徽人,论起来还是宋代著名理学家程颐的后代。他从小学戏,道光年间来到北京搭班演出。程长庚通文墨,精音律,是文武全才,雅能演昆曲,俗可唱花部,正所谓“文武昆乱不挡”。 

      《梨园旧话》中说程长庚的嗓子如穿云裂石一般洪亮高亢,充满韵味,余音绕梁,让人回味无穷。他熔徽调、汉调于一炉,吸取昆腔、秦腔的声腔和表演精华,唱念都具音韵之美,慢慢形成了京剧的基本模样。 

      程长庚为人正直,严于律己,受到同行们的尊敬和爱戴,被选为“精忠庙”的会首(类似于现在演员协会的主席),人称“程大老板”。 

      台上他歌颂忠孝仁义,台下他不卑不亢,坚决捍卫演员的人格和尊严。那个时代演员的地位很低,经常受人歧视侮辱。比如每次演出前,旦角演员都要到台上站立,供台下观赏,还要应酬看客。程长庚不顾封建统治者的压力,一举将其废除。去掉了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观众没有跑掉,反而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演员的表演上,由此造就了一代具有相应审美水平的观众群。

       程长庚一生培养了很多对后世影响深远的京剧宗师(“后三鼎甲”皆出自程门),可以说,没有程长庚,京剧最后是个什么样子还不好说呢,给他加以再尊敬的头衔也丝毫不过分。

京剧的后三鼎甲

      如果说“前三鼎甲”时代京剧才刚刚形成,到了“后三鼎甲”的时候,京剧的各个方面都进一步完善、成熟起来。“后三鼎甲”又被称为“程门三杰”,全部师承程长庚大老板。其中谭鑫培出身科班,汪桂芬自学成才,孙菊仙是票友下海,学艺虽然殊途,成名却是同归。

后三鼎甲之孙菊仙

孙菊仙台下便装图

       谭鑫培、汪桂芬、孙菊仙三人之中,数孙菊仙年纪最长。孙菊仙是天津人,17岁就考中了武秀才,后来从军,直到30多岁才从业余爱好者转为专业演员。孙菊仙跟程长庚学唱老生,很快就红遍北京城。孙菊仙的嗓音又厚又亮,宽起来如黄钟大吕,细起来宛若游丝,袅袅不断。在演唱方面,孙菊仙融合了张二奎的唱法,不做过多修饰,大气磅礴之中,透着古朴苍劲。 

      孙菊仙绰号“老乡亲”,因他为人古道热肠,对于慈善事业倾心倾力,只要能参加的绝不推辞。民国二十年(1931年)天津大同学校举行募捐义演,当时已经90高龄的孙菊仙坚持参加。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场演出。年迈的孙菊仙步履蹒跚,唱念只有吐字,声音已不连贯。全场观众感动不已,频频含泪高呼:“老乡亲辛苦!”三个月后,孙菊仙在天津病逝。

后三鼎甲之汪桂芬

      汪桂芬,后三鼎甲中最年轻的一位,绰号“汪大头”。许九埜在《梨园轶闻》里面讲道,汪桂芬的天赋不太好,形象不好,变声后嗓音也不好,对于做演员这个行当的可真是要了命了,老生老旦都没学出来。实在没有办法,改拉京胡,这一拉可不得了,指法玲珑如弹丸脱手,竟是个胡琴天才!后来,汪桂芬做了程长庚的琴师,时间一长,程长庚在台上的一举一动他都烂熟于胸。程长庚故去之后,蒙老天爷眷顾,他的嗓子居然好了,而且比从前更加高亢清越,偶尔登场小试,声音响遏行云,音容笑貌仿佛程长庚再世,真的是举座皆惊,从此一炮而红。

汪桂芬行者装扮图

    “粉丝”们常常一大早聚集在汪桂芬家外面,偷听他吊嗓子。不过汪大头才不喜欢给人家随便听,一定要门外没人时才肯唱,于是戏迷们就互相讲好不能出声。有一天,他在吊《文昭关》的伍子胥,门外戏迷听得比在戏园买票还过瘾,有个人情不自禁叫起好来,汪桂芬立刻不唱了。叫好人被其他戏迷群起而攻之,还被身旁的人打了一个嘴巴,他急忙分辩说:“你们打我自然有理,但是我听他唱得好,不叫好会把我憋死的。”

后三鼎甲之谭鑫培

谭鑫培《定军山》图

      后三鼎甲中最鼎鼎大名的就是谭鑫培,绰号“小叫天”,同行尊称“伶界大王”。 

       京剧界的名角儿,现在叫艺术家,以前都称作“老板”。京剧史上名伶何其多,却只有两个人有资格被称作“大老板”,一位是京剧开山鼻祖程长庚,另一位就是“伶界大王”谭鑫培。其他人,甚至梅兰芳,无论多好,也只能是“老板”而已。 

      当年的谭鑫培红透了北京城,他的“粉丝”上至慈禧太后、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平民百姓,京城无人不唱谭。八国联军都打进北京了,还“满城争说叫天儿”。若要说起谭鑫培在京剧史上的地位有多么显赫,在当时社会有多大影响,大名鼎鼎的梁启超曾在1915年写诗为证: 

     “四海一人谭鑫培,声名廿载轰如雷。”             放眼天下,在京剧界享有如此声誉地位的只有谭鑫培一人。如今,这句诗还镌刻在位于北京戒台寺附近谭鑫培墓园的正门上。 

       谭鑫培本是湖北江夏人,自幼随父亲谭志道进京。谭鑫培幼年学习老生和武生,功底深厚,成年后便以文武双全的本领驰名京剧舞台。“同光十三绝”中唯一一个武生行当就是谭鑫培。套用当年好莱坞评价《乱世佳人》女主角费雯丽的话就是:他武功如此好,根本不需会唱;唱得这么好,又根本不需要会武功。后来,谭鑫培将一身武艺传给义子杨小楼,培养了京剧史上著名的武生泰斗。 

       世人评价谭鑫培的唱,除了讲他声调悠扬婉转、唱腔丰富有韵味之外,多用“云遮月”来形容他的嗓音。什么是“云遮月”的嗓子呢?听起来觉得很新奇,竟然用这么个富有视觉效果的词形容纯粹的听觉感受,中国人的想象力超级丰富啊!

       想象一下,流云遮住了月亮,月光却穿云而出,朦胧一片。被称为“云遮月”的嗓音是亮而不噪、柔而不绵,韵味醇厚、悠长,越唱越嘹亮动听。 

      谭鑫培一改过去京剧演唱的直腔平调,创造了大量细致婉转的新唱腔。以唱念做打为手段,既注重舞台表演,又强调人物的刻画,大大提高了京剧的艺术水平,全方位地将京剧带入精致华美的境界。因为太好听太好看了,以至于从谭鑫培开始的老生演员,“无生不谭”,人人都以宗谭学谭为荣。

      谭鑫培是宫中专门负责戏曲演出机构升平署的内廷供奉,有四品之职,获赐黄马褂。有“谭贝勒”之名的谭鑫培声名显赫之极,却一生清正耿直。即使在王公贵族面前也不卑不亢,被后人称为“粉墨王侯”。 

       慈禧的族人、军机大臣兼户部尚书那桐曾好奇地问他:“为什么拿了太后的赏银就没见你乐过呢?”谭鑫培回敬说:“国家如此积弱,都是你等私欲无涯,欲壑难填。现在国家危亡之际,我虽然是一个唱戏的,但伶之声士之文,其为不平之鸣也。”那桐听了一肚子气,但没办法,谭大老板如日中天,想听戏只有忍着不发威,更何况那桐自己还嗜戏如命。          不要说那桐了,就连慈禧太后也几乎到了“无谭不欢”的程度。有一次谭鑫培午睡没醒,误了宫里的演出。慈禧老大的不高兴,问他为什么迟到,谭鑫培老老实实回答:“睡过了头。家里有规矩,我睡着了,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许叫。”要是一般人,慈禧绝对要凤颜大怒,打你个皮开肉绽都算轻的。可是慈禧听了反而以羡慕的口气大加感慨:“瞧瞧人家,多有规矩,治家就该如此。” 

      可以说,程长庚经精心培育的京剧幼苗,在谭鑫培的努力下枝繁叶茂。谭鑫培以毕生的心血为京剧老生艺术开拓了新天地,世称“谭派”。将近一个世纪以来,几乎所有的京剧老生都宗法于他。在所有流派中,谭派流传最广,对后世影响最大,后来的“四大须生”等等都是从谭派衍化出来的。谭鑫培一生加工编排的100多个剧目,直到一百多年后的今天还传唱不衰,是中国京剧的最核心部分。有心人不妨听一听当年谭大老板留下的老唱片,虽然时隔一个世纪,这声音却恍若昨日一般。

      谭鑫培之后,京剧界再无人可以独步天下。

前四大须生

      ◇“诸生学谭”没有学出第二个谭鑫培来,反倒学出了一片百花齐放。这满园春色中,以四位最为杰出:余叔岩、高庆奎、言菊朋、马连良。余、高、言、马各自开宗立派,京剧史上称之为“四大须生”。

前四大须生之余叔岩

余叔岩《洗浮山》图

     前面说过,余叔岩是“前三鼎甲”余三胜的孙子,“同光十三绝”余紫云的儿子。梨园世家出身,14岁就以“小小余三胜”之名在天津红极一时,可惜倒仓期间(男孩子变声期)过度疲劳,累坏了嗓子。这本是件大不幸的事,唱戏的没了嗓子不就等于砸了饭碗一样?可是余叔岩却因祸得福,此后回到北京,结交文人雅士,潜心研究“谭派”艺术。随着嗓音渐渐恢复,他也一点点将自己打造成一个传奇,生前被人众星捧月,身后有无数人顶礼膜拜。 

      余叔岩仰慕谭派艺术,未拜谭鑫培为师之时,只能现场偷学。他不是贵胄出身的言菊朋(另一位四大须生,以学谭而闻名),无法堂而皇之地到各大堂会欣赏演出,常常要乔装成伴奏人员,悄悄地混进去。有一次实在戒备森严,余叔岩无奈之至,只好租借一辆只有达官显贵才用的马车,自己躲在车上,拉紧了帘子,让车夫一路冲了进去。所幸门卫怕是什么大人物驾到,没敢拦阻,不然一声枪响,恐怕就没有后来的一代宗师了。 

      余叔岩也有一副“云遮月”的好嗓子,既委婉动听,又铿锵有力,清越流畅好像高山流水一泻千里。即便没有影像记录,单凭耳听,也仿佛看到一个个水袖长衫、淡定儒雅、忠义正直的灵魂在他的声音里复活。 

      一些本来平平无奇的戏,经余叔岩稍加修改即成传世之作,比如《搜孤救孤》。说的是春秋战国时,晋国忠良赵盾被奸臣陷害满门抄斩,程婴为救赵家后代,把自己的亲生子冒充赵家孤儿献给奸臣,程婴背负骂名抚养孤儿长大成人,最终报仇雪恨。最喜欢其中“白虎大堂奉了命”一段,字字珠玑,百听不厌。声音时而冲天而上,高亢激越,时而深沉低郁,好似喉中哽咽。不过几句,程婴紧张、焦急、心痛等等复杂感情溢于言表。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听听! 

      余叔岩身体羸弱,正式登台演出的时间一共算来也不过十几年。退出江湖后,除了授徒传道、研习整理谭派艺术外,只在一些堂会上偶露峥嵘。

       据说谭鑫培一共只教过余叔岩一出半戏,可余叔岩却是那个最得其精髓的人。他与号称“民国四公子”之一的名士张伯驹合著《乱弹音韵》一书,系统整理了京剧字音字韵。灌录唱片十八张半,为京剧界传世之宝。

《搜孤救孤》程婴图

       余叔岩亲自教授了七位徒弟,包括文武双全、号称“活神仙”的李少春,被称为“梨园冬皇”的第一女须生孟小冬,还有开创“新谭派”、京剧“后四大须生”之一的谭鑫培之嫡孙谭富英。报恩也好,爱才也罢,谭派和余派,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无人可以分割得开。

前四大须生之高庆奎

高庆奎《煤山恨》图

     在我还不太喜欢京剧的时候,曾经听过一个叫作《逍遥津》的唱段,这出戏其实非常的不逍遥,讲的是窝囊的汉献帝刘协被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皇后被杀,却无可奈何。演唱的人嗓音高亢激越,刚劲挺拔,气力充沛之极。首一句“父子们在宫院伤心落泪”音拖得很长,足有一分半钟,从一啸冲天的高亢到呜咽哀伤,悲怆凄楚之余另有满腔仇恨。唱词中有很多个“欺寡人”,血泪声声,铿锵有力,一气呵成,每一句唱腔中还似有无限的变化,着实迷人,尤其一句“欺寡人好一似扬子江驾小舟,风漂浪打、浪打风漂就不能够回归”一直使人难忘。

     这是我第一次听高派的感受。《逍遥津》是高派代表作,而演唱者正是创派之人高庆奎。 

      高庆奎出身梨园,父亲是著名武丑高四宝。高庆奎从小便在祥和科班学习文武老生,幼功扎实,12岁登台为谭鑫培配演娃娃生。除了谭大老板之外,高庆奎陆续和当时多位名角儿梅兰芳、杨小楼、郝寿臣等一起演出。他一边演出一边学习其他人其他行当的精妙之处,为他后来独创一派打下深厚的基础。高派唱腔一出,立时红满京城,他也和余叔岩、马连良一起被尊为继谭鑫培之后的须生“三大贤”。

       高庆奎最擅长演出情绪激昂、悲壮的角色,特别擅长用大气口“满宫满调”、长腔拖板的唱法抒发人物感情。让人听起来极其过瘾、痛快!不仅汉献帝唱得好,其他如《胭粉计》中的诸葛亮、《碰碑》中的杨继业、《哭秦庭》中的申包胥,还有《斩黄袍》中的赵匡胤,都极好。当年《斩黄袍》中一句“孤王酒醉桃花宫”真是唱到街知巷闻。 

      除了老生戏,高庆奎还能演武生、红生、老旦、铜锤花脸,绰号“高杂拌”。同一出戏的不同角色他一个人都能演,比如《鼎盛春秋》中,他前演老生伍子胥,后演花脸姬僚,演技高超,做功老到。只可惜他四十几岁便嗓音失润,无法登台了。后来虽然到中华戏曲专科学校当老师,又到富连成社当顾问,仍不免郁郁而终。

前四大须生之言菊朋

言菊朋《让徐州》图

      说起学谭,如果言菊朋自称第二,世上就没有人敢当第一,余叔岩也不例外。 

      言菊朋出身蒙古贵族,高祖玛拉特·松筠出将入相,官至中堂,为三朝元老,获赐头品顶戴。可这位陆军贵胄学堂培养出来的世家子弟,不喜政治,不爱军事,不保守亦不革新,任凭国家政权更替,世事风雨飘摇,心心念念的只是舞台上的唱念做打,日日沉醉在谭大老板的声与影中。 

      老谭演出,言菊朋每场必到。不只看戏,还要和包括余叔岩在内的其他几位分工合作,你记唱词,他记身段,我记工尺谱,散了戏再一起核对讨论。 

       看戏之外,言菊朋先拜了末代皇帝溥仪的族兄溥侗为师,溥侗为京城名票,别号“红豆馆主”。又得名琴师陈彦衡尽心传授,日子一长,技艺大长。闲来在堂会唱上几出,众名伶都无法掩其光华,从此声名鹊起,俨然是京城谭派第一名票。 

       若没有当年梅兰芳盛意相邀结伴去上海演出,官场上恐怕多一个心无大志的小官,京剧界却会损失一个自成一派的宗师。言菊朋以票友身份红遍上海滩的同时也断了自己的后路,无奈只有下海演戏。从官员到伶人,世俗看来是他的不幸,却是京剧的大幸。 

     言菊朋文采翩然,极精音韵,他在谭派的基础上,根据自己的嗓音条件开创“言派”,真真是“腔由字而生,字正而腔圆”。你听他一咏三叹,唱腔婉约跌宕,百折千回,字清却不飘不倒,音亮而不焦不暴,行云流水中透着一丝纤巧、几许无奈。听言菊朋的唱,常常让人有一种莫名的伤感。只为了一个爱好,这个清隽消瘦的男子就投入了一生。他的唱“雅致极诣”,却知音难觅。 

      听过言派《卧龙吊孝》的人一定从中听得出言菊朋的悲伤。这本是出几乎没有人演的戏,经言菊朋演出后却成为传世佳作。言菊朋的诸葛亮与周瑜惺惺相惜,如今英雄早逝,不禁悲从中来,“只落得口无言心欲问天”,待唱道“断肠人懒开流泪眼,生离死别,万唤千呼不能回言”,那份心痛竟像钻进了骨子里一样,压迫得人不能呼吸。

《卧龙吊孝》诸葛亮图

       据说言菊朋最喜花草。如果可以从头再来,不知他还会不会选择这条看似繁华却着实寂寞的梨园路,还是会做一个普通官员,守着自己的家人和满园的梅香菊韵,平凡却幸福地过一生。

前四大须生之马连良

马连良《群英会》图

      在余、高、言、马“四大须生”中,马连良排名最后,这倒不是因为他技艺不如其他三人,实在是因为他年纪最小的缘故。 

      马连良出科即红,足足红了近五十年。我常常想,双鱼座的马连良如果活到现在,恐怕会是各类时尚杂志的宠儿。粗粗算来,除了超级巨星的身份外,他还是成功的服装设计师、舞台美术指导、演艺公司老板、剧场股东、美食家、艺术品收藏家、生活艺术家等等。无论是对自己的艺术还是生活,他都极其挑剔,因为挑剔,所以讲究,因为讲究,所以精致,直到无懈可击、堪称完美的地步。 

      照片上的马连良长衫玉立,儒雅中透着一丝俏皮,那一份神采风流真个是无人能比。 

        马连良8岁入富连成学习京剧,学艺十年出科,18岁就已经声名鹊起,可他偏偏又返回富连成继续深造三年。这真是京剧史上绝无仅有的事,又没有人给你发硕士、博士的学位证书,少唱三年戏就少挣三年钱啊!三年后再出科,马连良一下子红遍大江南北,和周信芳并称为“南麒北马”。 

       马连良为什么那么红?

     第一,唱得好听。马连良最初宗谭派,后来又拜孙菊仙为师,甚至还向其他剧种的著名艺人学习。无论学谁,他绝不死学,“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他是这么教徒弟的,也是这么做的。 

      马连良的唱干净醇美、从容不迫,不仅大段唱腔让人听得过瘾,连零散唱句都同样有光彩。有心人可以听听《淮河营》中“舌辩侯”蒯彻的“得意洋洋笑连天”,那样的圆润酣畅、轻灵舒展,简直让听的人也神完气足起来。 

       第二,念白更见功力。念白就是说话,说话又有什么难呢?京剧讲“千斤话白四两唱”,念白没有伴奏,比唱还难。马连良的念白不但说得清楚明白,更难得的是有韵味、有乐感,似唱又非唱。根据人物的不同性格又有不同特点,有的幽默风趣,比如《甘露寺》中的乔玄,有的老迈苍劲,比如《四进士》中的宋士杰……他的念白真是比很多人唱得还好听呐! 

       第三,马连良的戏不仅好听,更好看。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从布景到行头都称得上一个“美”字。马连良在美术方面非常有天赋,从颜色到配饰无不讲究非常。再说到马连良的做派,哎,那真叫一个潇洒,简直帅到了家。时而华贵端庄,时而飘逸出尘,一举手一投足都精确讲究,已臻化境,让人感叹此人只应天上有。看看电影《群英会》中的诸葛亮,神采翩然、睿智多谋,还洒脱俏皮,那一派仙风道骨,当世无人可比啊!

后四大须生

      ◇四大须生中的前三位余叔岩、言菊朋、高庆奎都是同年生人,1942年高庆奎病逝后,言菊朋、余叔岩也都于一年内相继谢世。四大须生就剩下马连良一个人,不过这时,更年轻的一批须生中也涌现出几位绝世之才,世人就把这其中的三位佼佼者——谭富英、奚啸伯、杨宝森——补充上来,与马连良并称“四大须生”。为了区别,前面的“余高言马”叫作“前四大须生”,后来的“马谭奚杨”则被称为“后四大须生”。

后四大须生之谭富英

谭富英《将相和》图

      在电影《群英会》中与风趣智慧的诸葛亮形成鲜明反差的是鲁肃。这个鲁大夫啊,憨厚直爽,忠诚善良得“一塌糊涂”。他一开口,嗓音是那样酣畅甘洌,无论或唱或念都让人大呼过瘾。要说《群英会》中我最喜欢的人物,不是胸有成竹的诸葛亮,倒是这个鲁肃,就喜欢他那一点点执拗的可爱和天真。

     电影中的鲁肃是由谭富英扮演的。看过很多人回忆的文章,说谭先生和鲁肃一样忠厚正直,人品极好。他扮演的鲁肃,正是本人气质的自然流露。前无古人不敢说,多半是后无来者。 

      谭富英出身显赫的梨园世家,有家学渊源,祖父正是“四海一人”的谭鑫培。富连成坐科六年,毕业后,不仅和父亲谭小培学习本门正宗的谭派艺术,还拜余叔岩为师。老师教得仔细,学生学得认真,因此基础坚实,文武兼备。谭富英红得很早,还在富连成当学生时就小有名气,一直红了几十年,是舞台生涯最长的“四大须生”之一。 

      谭富英被称为京剧界的旷世奇才,唱念做打样样俱佳,更有一副天赐的好嗓子,又宽又亮,声音好似金属般柔韧又有弹性。他唱起来,清脆透亮,流畅通透,每每戛然而止,从不拖泥带水,干脆又痛快。让人听得神清气爽,好似大暑天喝下冰镇啤酒,每个毛孔都舒畅之极。谭富英的戏,看似随心所欲,好似无意而为,可让你哭让你笑全都是他。 

      不信?听听谭派代表作《战太平》中最著名的一段“叹英雄失势入罗网”,简直撼天动地,气势无人可挡。谭富英的唱,响亮峭拔,动人心魄,仿佛鹤唳九霄,听得人荡气回肠,解气之极。谭派的快板亦是出名,接下来这一段: 

         ……怀中抱定小娇生。 

        明明认得孙氏女,假装疯魔认夫君。 

        你若念在夫妻义,去到金陵搬救兵。

        你若不念夫妻义,千万莫丢小娇生。 

        使个眼色快逃走…… 

       八句唱词56个字,他居然只用16秒就唱完了,难得的是字字清晰,声韵讲究,好似珠走玉盘,让人忍不住拍案叫好。又好像是56颗子弹连发,颗颗命中靶心,那种金石开裂之音,绕耳不绝。英雄末路的英勇、急切、悲哀全都在里面了。 

      谭派的戏以文武并重闻名天下,尤其是靠把老生戏,其气势之凌厉、功架之优美,看得人热血沸腾,比如《定军山》中“聊发少年狂”、忠勇善战的黄忠。黄忠唱得又多,打得也漂亮,弯弓射箭,交战行军,边唱边舞,看他演来举重若轻,实际上繁难无比,要不怎么敢演靠把老生的越来越少呢?

       谭富英清俊帅气,在舞台上自有一股咄咄逼人的英气。他熟读古典名著,如《三国》《水浒》《东周列国志》等等。他演的忠臣良将,正气凛然,毫无作秀的感觉,一派胸无尘滓的君子之风。是阅读史书修身养性的结果,还是本人气质的自然流露?或许二者兼而有之吧!

《战太平》花云和孙氏图

       从谭富英开始,京剧史上第一次一个流派花开两朵,谭鑫培被尊为“老谭派”,谭富英则被称作“新谭派”,是京剧须生艺术发展的又一座里程碑。

后四大须生之奚啸伯

奚啸伯《范进中举》图

      中国人常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肚子里有学问,一举一动自然会流露出来,无论你从事什么职业,“后四大须生”中的奚啸伯正是这样一个典范。 

       奚啸伯出身满族贵族,祖父入阁拜相,父亲曾任度支部司长,是当时有名的书画家。出生于这样一个家庭,奚啸伯自然也是琴棋书画无所不爱。不喜欢数理化,可是饱读诗书,据说英文也相当好。 

      自打看过一次戏后,京剧的美就彻底迷住了奚啸伯。他拜当时鼎鼎大名的言菊朋为师,专心学习老生。说起来,这师徒倒真有几分相似,都是贵族出身,都是文采翩然,学京剧全都出于一腔热爱,后来都迫于生活,无奈票友下海,最后又都成为京剧史上独树一帜的大家。 

      虽然奚啸伯最终没有继承言派,可言菊朋那种对声韵的讲究,那份唱腔的委婉细腻却一直都在,甚至得以发扬光大。 

      人说奚派的唱是“洞箫之音”。想象一下,寂静深山夜,一轮弯月映着树影婆娑,**之声清越悠远,自远处飘然而来,高处悠扬婉转,低处深沉幽咽,声音不大,却清晰而动人。奚啸伯的唱大概就是如此。当时媒体曾撰文称赞奚啸伯“集诸子百家大成而自树一帜”。

       很喜欢他的《范进中举》,范进这个既可怜又可笑的小人物,经奚啸伯的演绎,以奚派独有的风格留在京剧史上。摘录一段: 

      秋风落叶飘不定,在街头愁煞老书生。

      河边人语舟争渡,道途尘飞马不停。 

      奚啸伯的唱极其讲究。只一句“秋风落叶飘不定”,宛若娓娓道来,那个“定”字唱得呀,轻灵隽秀、婉转跌宕,好似回廊九曲,正所谓“错骨不离骨”“骨断筋连”,让人回味无穷。 

       一直到现在,奚派和言派都是公认最难学出神韵的流派,皆因前后创派的两师徒都有着深厚的国学基础。奚啸伯在历史、文学、书法、绘画方面都有很高的修养,因此舞台上的他神韵高雅、气质不凡,有浓浓的书卷气。著名书法家欧阳中石先生是奚啸伯的弟子,虽然是票友,却颇得奚派精髓。“腹有诗书气自华”,这话果然没错。

后四大须生之杨宝森

杨宝森《文昭关》图

     曾经听过杨宝森先生在《李陵碑》中饰演杨继业的一段唱,着实不同凡响。故事说的是杨老令公率领杨家众儿郎保家卫国,金沙滩一战死伤惨重。派七郎去搬兵求援,却中了潘仁美的奸计,被乱箭射死。杨继业久等儿不还,身边只剩老弱残兵,难突重围,无奈碰死在李陵碑下。 

      琴声悠然响起,杨宝森的声音好似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一片苍茫。刹那间仿佛看到乌云漫天,一片或浓或淡的灰色,低低地压下来,沉重而失落。“金乌坠玉兔升黄昏时候,盼娇儿不由人珠泪双流。”他的声音略带沙哑,高低音变化不大,唱起来不疾不徐,却如泣如诉。待唱道“我的儿啊”那个“啊”字,仿佛从心里直接流淌出来,绵密蜿蜒,好像水漫宣纸一般把我慢慢地包裹起来,让人透不过气,欲哭无泪。 

      杨宝森的悲,含而不露,是英雄迟暮的无奈,不是满脸淌泪的直白。 

      唱完了,那种苍凉而悲愤的感觉依然久久不散,好像空气也随着凝固起来。既爱听又怕听杨派的戏,那种苍茫和厚重的感觉让人欲罢不能。 

       杨宝森虽然贵为“后四大须生”之一,一生却没有大红大紫,49岁便撒手人寰。可斯人故去之后,杨派唱腔却风靡南北,不知九泉之下的杨宝森会做何感想。 

      杨宝森出身梨园世家,早年学谭,最迷的是余叔岩,不仅登门造访求艺,还常常在墙外偷听余叔岩吊嗓子。30岁以后,杨宝森的嗓音发生变化,不宽也不亮,按说唱戏这碗饭算是吃不上了。可杨宝森硬是舍短用长,创立了既出于余派又大大有别于余腔的杨派唱腔。杨宝森的唱,声音沉稳浑厚,吐字苍劲,最初听可能会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可越听越觉得韵味醇厚,好像陈年的普洱,回味绵长。 

      提到杨宝森就一定要提到他的堂兄,著名琴师杨宝忠。杨宝忠是余叔岩的大弟子,后来嗓子倒仓改学胡琴,成为一代京胡圣手。正是在杨宝忠和鼓师杭子和的辅助下,杨派唱腔才得以成形、成熟,直至完美。 

      从谭鑫培到“四大须生”,京剧的老生艺术已经发展到了极致。

南麟北马关外唐之周信芳

周信芳《徐策跑城》图

      上海历来都是京剧重镇,“海派”京剧独树一帜。当年的名角儿们都要到上海来试试身手,在上海红了才能算真正红遍全国。上海的观众很挑剔,喜欢新鲜感。你要是没有点绝活,或者不是常变常新,对不起,多大名气的演员也给叫倒好。这是个竞争极其激烈的市场,京剧演员不仅要和同行争观众,还要和外国来的电影、话剧、舞厅等抢生意。能够生存下来的演员都练就了一身不凡的本领,那些大红大紫的就更不必说了。 

     “海派”京剧有一位传奇人物,7岁时以“七龄童”之名登台演出,长大后,改艺名为“麒麟童”,一生演出了不下1000出戏,开创了与众不同的“麒派”艺术,与马连良并称为“南麒北马”。这位,就是周信芳。 

      说起周信芳,还是免不了我小女子的八卦作风,先说说1923年轰动上海滩的爱情传奇。当年的周信芳,可远远比今天的任何一位明星都有名气、有影响、有魅力,以至于旧上海18岁的混血豪门千金裘丽琳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他。可是纵然“麒麟童”的名声再大,在当时的上流社会看来,他终究不过是一个戏子,堂堂的裘家小姐怎么可能嫁给他呢?可是裘丽琳决心已定,她抛弃了一切,就是要和他在一起,甚至在报上刊登启事捍卫自己的爱情。从此后,裘丽琳和周信芳相守相伴45个春秋,直到死神把他们分开。 

      第一次听麒派的人常常很惊讶:“京剧居然可以这样唱!”不错,麒派的唱的确不同于其他老生流派。周信芳虽然私淑谭鑫培,却不是照样学样,而是把别人的“样”化进自己的风格里。也许在某一个动作或某一个音符中还能找到一点点前人的感觉,可这也是麒派的了。师承数家,最后自成一家! 

     “南麒北马”都以独特的“唱”和“做”闻名天下。马连良的唱俏丽而飘逸,周信芳的唱却苍劲挺拔。两人曾经在天津同台演出,英雄相惜,颇有《笑傲江湖》中曲洋和刘正风的味道。 

      《萧何月下追韩信》是麒派名剧,至今还久演不衰。“我主爷起义在芒砀,拔剑斩蛇天下扬。”周信芳的嗓音沙哑、浑厚、老辣,好似完全不加修饰,可是好听得紧。老萧何的忠心就从这声音中透出来了。“今日里萧何荐良将,但愿得言听计从重整汉家帮,一同回故乡。”声音好似一节攀着一节的海浪不断涌来,简洁干净,铿锵有力,节奏感那么鲜明。唱得人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好像一坛陈年老酒,喝到嘴里又浓又辣,回味却是甘醇无比,过瘾极了。

《萧何月下追韩信》萧何图

      麒派的做功有口皆碑,一个手势甚至一个眼神都准确到位、入骨三分,前面说做功老生时谈到过周信芳的《徐策跑城》,那真是经典。麒派戏动作很多,伴着音乐的节拍,更像舞蹈一般,一个简单的投袖动作都很漂亮,腰身一摆,水袖随之飘动,那份苍劲古拙的美由内而发,带着一份少有的张扬气势。 

      周信芳的上海旧宅如今还在。现在正是深秋时节,长乐路上梧桐落叶满地,想起周信芳夫妇的一生和最后的遭遇,正应了《文天祥》中他的唱词:“夫尽忠妻尽节万古流芳,天昏黄画角哀声音激荡,丹心千古日月争光”。

南麟北马关外唐之唐韵笙

唐韵笙《闹朝扑犬》图

     说起从前红极一时的须生,还有一位,因为久居东北,不被人所熟知,可在梨园界是鼎鼎大名。他就是唐韵笙,与马连良、周信芳并称“南麒北马关外唐”。

      唐韵笙一生偏居沈阳,留下来的资料很少,我们只能从有限的几段录音中和当年看过唐先生演出的京剧大家口中感受一下曾经的风采。 

       唐韵笙是京剧界罕有的奇才,有“梨园才子”之称。他是文武老生,唱做、红生、靠把、短打样样精通,除此之外,花脸、老旦、彩旦都在行,每一个行当都极其出彩。常常一个晚上几出大戏连在一起演,或者一出戏中分饰好几个角色。 

      按说京剧界的多面手很多,比如汪桂芬、高庆奎。可唐韵笙饱读史书,因此不仅能演,他还能编剧、能导演、能写本、能做画、能拉弦、能击鼓,可以称为全才甚至通才。唐派代表作几乎全是他亲自编写整理的,有时还自己设计戏服、绘制布景道具。

      唐韵笙眉目清秀,天生英气逼人。他扮的老生儒雅飘逸、武生英俊刚健、红生威武沉稳,光看扮相就好似人物画一般,带着那一份只有中国画才有的神韵和风采。

      如此相貌堂堂的一位才子,偏又生了一副“铁嗓钢喉”,穿透力极强,高处明亮挺拔,低腔沉郁厚重。听听他在《刀劈三关》中的唱吧: 

       站城楼扶垛口看一看女将娇娃,睁开了昏花眼观看城下,却不见雷鸣儿不孝冤家……

       嗓音又宽又亮,每个字都劲道十足。“扶垛口”三个字冲天而起,高亢却不尖锐。“娃”字拖音很长,跌宕起伏,味儿既醇又正,深处似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魔力,让人一听再听都不够。“雷鸣儿”一个“儿”字俏得很。人说唐先生吸取了花脸和旦行的营养,果然不差。这个“儿”字好似旦角的唱法,本来一位严肃庄重的老将军,因为一个“儿”字平添了慈父的感觉,让人不得不击掌叫绝。

《刀劈三关》雷万春图

       唐韵笙的唱做俱佳,台风干净漂亮,武行功夫极好,稳中有快,每一个动作都与人物情节丝丝入扣,表演功夫已然炉火纯青,臻于化境。连马连良都要赞他“每出戏里都有惊人的东西”。 

      唐韵笙最为人称道的是关公戏,是公认的全国最好的“八大关公”之一。他一生还创作了很多根据《东周列国志》《封神榜》《封神演义》改编的戏,极为叫座,因此雅号“唐列国”。可惜这些精妙好戏无人继承,又没有任何影音资料留存,现在已成绝响。据说1996年,唐韵笙的女婿排演唐派名剧《驱车战将》,戏迷们一时奔走相告,轰动沈阳城,唐派魅力可见一斑。

“活神仙”李少春

李少春《野猪林》图

      1962年有一部风靡全国的京剧电影叫作《野猪林》,被誉为京剧的传世之作。讲的是林冲遭奸臣陷害,发配沧州,最后报仇雪恨、投奔梁山的故事。这是《水浒》中的一段,尽人皆知。电影中的唱几十载传唱不衰。

      因为年纪小,我没有赶上当年电影放映的盛况,可电影中的几段唱我听过很多当代演员的演绎。老实说,非常好听,可是并没有太过留意,直到有一天偶然在电视上看到当年的老电影,我才大大地吃了一惊,从此顶礼膜拜起来。 

      电影的编剧和主演是李少春。“李少春”这三个字,没有“四大须生”的名头响亮,可是若论文武双全,任何人也比不过。我讲他文武双全,实在是因为找不到更好的词语可以形容。要知道,李少春在京剧界的绰号可是“活神仙”。 

      从小,身为“海派”名角儿的父亲李桂春就为李少春延请了众多名师教他学戏,文学余叔岩,武宗杨小楼(杨小楼是谭鑫培之后的“国剧宗师”,号称“武生泰斗”,这个以后会说)。这就像武侠小说中学艺一样,学遍了少林、武当、峨眉、昆仑,成为顶尖高手是必然的。据李少春回忆说:当年八个人教他一个。余叔岩多挑剔的一个人,杨宝森他都不收,可对于李少春,余叔岩有一句话,叫作“九窍玲珑,一点就透”。 

       等到李少春正式登台,这功力就显现出来了。每场先演一出武生戏,紧接着再来一出文戏,不但没有疲惫之态,还唱得声情并茂、满宫满调。观众先看打,再听唱,又过眼瘾又饱耳福。李少春一下蹿红,一时风头无两。演老生、演武生、演红生,最难得的是李少春还擅演猴戏,有“美猴王”之称,真真的是天纵奇才。 

        好,咱们翻回头说《野猪林》。 

       阴沉沉的天,大雪纷飞,空旷的雪地上,远远走来一个人影。他内着英雄衣,外披青褶子,手持一杆枪,枪头坠着一个酒葫芦,明黄的穗子在风里不停摇摆。 “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低回婉转的吟唱,好似说给自己听,掩不住的悲凉之意扑面而来。他边唱边缓缓而行,步履凝重,思绪万千。 

        彤云底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 

       往事萦怀难派遣,荒村沽酒慰愁烦。 

      望家乡,去路远,别妻千里音书断,关山阻隔两心悬。 

      讲什么雄心欲把星河挽,空怀雪刃未锄奸。 

       叹英雄生死离别遭危难,满怀激奋问苍天: 

        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 

        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 

       诛尽奸贼庙堂宽!壮怀得舒展,贼头祭龙泉。 

       却为何天颜遍堆愁和怨……天啊天,莫非你也怕权奸有口难言? 

       这是李少春演的林冲,正气凛然,铮铮傲骨,满腹的愁怨与悲愤好似漫天飞雪,怎么也诉说不完。你看他剑眉入鬓,双目含愁,虽然低吟浅唱,却挡不住心底里的豪情万千。人人都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演绎林冲,可是八十万禁军教头的英雄气是学不来的。李少春和林冲,从《野猪林》的那一刻起就再也分不开了。

“梨园冬皇“孟小冬

孟小冬图

       从“三鼎甲”到“四大须生”全部是须眉男儿。这也难怪,过去女子连戏园子都不能进,更别说登台演戏了,所以坤伶历来很少,能出名的就更少。可在这有限的几位坤伶中,有个人却不得不提,她就是孟小冬,人称“梨园冬皇”。 

      话说1925年,北洋政府高官的堂会上,京城众多名角儿云集。盈盈18岁的孟小冬与如日中天的梅兰芳合作《游龙戏凤》。故事说的是明朝正德皇帝微服私访,梅龙镇上偶遇民间酒馆打理生意的李凤姐,风流皇帝与娇憨少女之间上演的一出爱情喜剧。唱须生的孟小冬演正德皇帝,唱旦角的梅兰芳演李凤姐。台上风流倜傥的皇帝,台下是青春妙龄的蛾眉;戏里妩媚横生的花旦,戏外是儒雅持重的君子。坤生乾旦,一时间阴阳颠倒。

      这是一场情根深种的戏,两人堪称人间绝色,轰动一时。两人最初在一起的时光也美好如童话一般,可生活毕竟是现实的,更何况在那样一个乱世之中。先是孟小冬的“粉丝”闯入梅孟住所行凶,误杀了梅兰芳的朋友《大陆晚报》的经理张汉举。社会舆论纷纷,种种流言蜚语铺天盖地。加之孟小冬一直未得梅家承认,心灰透顶,终于导致两人分道扬镳。

     和所有感情不顺的女子一样,孟小冬在失却爱情的时候也把注意力转移到事业上。孟小冬曾经拜师言菊朋,与梅兰芳分手后又拜了余叔岩为师。据说,余叔岩七位亲传弟子,她是最得其神韵的。 

       孟小冬是难得的美质良材。看扮相,她明眸皓齿,戴上须生的髯口后,俊逸儒雅,毫无脂粉气。你听她唱,完全没有女子声(所谓“雌音”),高亢清越,收放有度,余味醇厚,不让任何一位当红的须生。当年孟小冬很少露面,可每一演出,必定轰动京城,一票难求。 

       1947年,“上海教父”杜月笙六十大寿,京沪两地名角儿齐聚上海滩。最后两天的大轴就是孟小冬的《搜孤救孤》。演出当日,台下是满坑满谷的人,连舞台两侧也挤满了南北名角。“四大须生”中的马连良和谭富英分别站上场门与下场门为她把场,这种待遇在京剧界可算得上空前绝后。当时这出戏通过广播电台直播,那两天在上海滩是家家户户收听演出实况,人人过足了戏瘾。幸好这出戏有现场录音传世,让我们足以想象当时的盛况。 

       可惜的是,这出《搜孤救孤》竟是孟小冬的舞台绝响。从此孟小冬退出梨园,嫁给杜月笙,后来辗转去了台湾,再没有回来过。

《游龙戏凤》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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