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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湘文艺】晏强/放水的故事

 潇湘原创之家 2021-01-14

放水的故事 

作者:晏强

故乡联合村地处湘鄂边界,三面环山,整个地貌犹如一个缺了口的碗,豁口在西南面。循着地势,山谷里各处涓涓细流汇成小河,从西南谷底淌出,注入沙港河,到新墙河,再流进我如今寄身的这座城市西侧的洞庭湖,日夜不息。村庄东北,是方圆百里小有名气的大云山,后来建成了国家级森林公园。山顶树木葱茏,石殿巍峨,云雾缭绕,风景旖旎。只是羁于凡尘俗务,我有很多年没有上去过了。
半山腰或谷底,散落着七八个或大或小的自然村,称为“屋场”,有上屋、乔家、塘湾、周家垄等。那些年,人们在先辈依山开垦出的薄田里耕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婚丧嫁娶,生老病死,挣命也认命。
我们塘湾共四丘田。北面小山坡里,从我家后来做的新屋往下到老屋之间一丘,老屋到周家垄一丘,还有的小地名我不记得了。这些梯田大多弯曲狭长,呈弧状向内侧凹进,蓄满水后,犹如秋空里的一轮轮上弦月,闪闪发亮。
八十年代初,田产承包到户后,屋场共十多亩田,按人头分配到六户人家。我家五人,分到两亩多。由于田少、土壤肥力差、劳动力不足(父亲在乡村中学教书),收成自然不好。在风调雨顺的年份,一家人还能勉强维持生计;一旦遇上干旱或洪涝灾害,那种困境可以想见。
对世代耕种水稻的村人来说,一个绕不开的话题是“放水”。我查了百科词条,“放水”有好几个含义,最常见的是指在体育比赛中做假让对方赢。我们故乡的“放水”,也有含义相反的两种解释:既指把水引进水田,也指把水从田里排出去。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道尽了村人种田的艰辛:降水还算丰沛,但地貌是个大问题。没有水库,雨水降落下来,很快就流走了。天旱时,对于地势高的田,需要从池塘或水渠引水灌溉,否则禾苗很快就会枯死了;下大雨时,一旦田里积水过多,又会引起田埂垮塌。最严重时,一大丘田会像多米诺骨牌效应一样,全给冲垮。不管是以上两种结局中的哪一种,基本上就意味着这年又歉收了。
先说天旱时放水的那些事吧。
算来该是1985年吧,我十岁,读小学四年级。那时父亲已经把两个姐姐带到区政府所在地上学,我和母亲留在老家。
这年大旱。从早稻插过秧起,下了几场零星小雨后,持续的干旱开始了。一连一个多月滴雨未下。村里几条人工水渠早就干涸,水塘也都快见底了,只剩那条唯一的小河还未断流。稻田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裂缝,裂成的泥块边角向上翘起,中间凹陷,灰白色;禾叶枯黄卷曲,像极了冬天经霜的衰草。
这时节,天气已经热起来了。
又是一天艳阳高照。天上没有一片云,地上也感觉不到一丝风。整个村庄犹如罩在一个巨大的烤箱中,烤得万物生灵纷纷蔫头耷脑,无精打采。人们忧心如焚,心事重重,即使是熟人之间见了面也无心寒暄,只顾低头各走各路。
母亲带我去放水。这是从上游水渠引水进入支渠,再流进自家田里。这个过程中需要有人全程值守,又叫看水。这天看水时,母亲和周家垄的一个男人因为水的分配起了争执,暴躁的男人抡起锄头就朝母亲脚下挖来,母亲血洒当场。
一辈子刚强的母亲掉了泪。
空气沉闷。生性木讷的我不知如何开口安慰母亲。我坐在带来的小板凳上,呆呆望着周遭。小水潭里,一只长腿的水蜘蛛快速滑过水面;岸边,几只小蚂蚁爬来爬去。它们也像村人一样,为了生存而在奔波劳碌吧。
良久,母亲擦干泪水,说道:“满满,你饿了吧,我回去煮糯米坨来你吃。”我们把汤圆叫做糯米坨,这在平时一般是吃不到的。
带来的糯米坨却只有一碗,母亲无论如何也不肯吃。舍不得吃好东西是一方面,母亲气性大,受了这种窝囊气,总要好几天才能平复。
后来,我常常忆起那碗糯米坨……
去年,父亲不幸离世。那个男人的妻子闻讯,从一百多里外的老家赶过来吊唁。这时候,她男人已经下世多年,她自己也白发苍苍了。见了面,母亲和她执手相对饮泣,老泪纵横,往年的芥蒂早就烟消云散……

再来说另一种情况下的“放水”。
家乡有旱灾,水灾也不少。几天的绵绵细雨,或者短时间内的大暴雨,足以引发一场泥石流。大雨后,经常有后山的大石头松动了,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滚落下来,砸在水渠里或谁家的田里。我总担心,迟早有一天我家房子会被砸个大洞。
晚上下大雨就更麻烦了。前面说过,田里积水过多会导致田埂垮塌、水田滑坡,需要及时排水。下大雨的夜晚,我有时醒来,就会听见父母窸窸窣窣穿上蓑衣,戴上斗笠,去田间放水。
也有时半夜下大雨,大人睡着了没起来放水,或者即使放水了,田埂还是垮塌,这就没法了。
最怕听一种杜鹃鸟的叫声了。这种叫声有三个音节,前两声稍短,后面一声稍长。村人说,这叫的分明是“洗倒磡”呢。梅雨季时,总有这种鸟躲在不知什么地方啼鸣,凄凄切切的,声音在山谷间飘来荡去,彻夜不停,不由得使人愁肠百结。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问父母,自己家的田埂是不是又垮塌了。
重新修复垮塌的田埂,代价是不小的。我们那里田埂大多很高,需要用大石头砌起,泥土夯实,才能保证不漏水。我家请过屋场的平湘伯做这个。那田埂足有三米高,整整一个星期才修好,用了五十块钱,相当于父亲一个多月的工资。
修好后不久,这田埂再一次垮塌!
记忆中,最严重的一次,屋前那丘田,从最高处我家那块一路垮下去,十来块田全毁了。最下面那块大田,田埂虽然没垮,也大受影响,因为上游冲下来的石块泥土都堆积在田里了。这田是屋场刘强家的。
刘强长得虎背熊腰,会武术,我见过他能倒立用手走路。他家里有五兄弟。
这年一个夏日,我们收获完早稻,父亲挑着一担稻谷,去对面山上坪里晒谷。
刘强大马金刀站在田埂上,堵住了父亲的去路。
我跟在父亲身后,只见对面的刘强脸色怕人,一对眼珠都要突出来了。
父亲挑着担,斜身避让。只见刘强蹲下身,伸出双手只一拉,一托,那担稻谷就轻飘飘地到了他肩上。然后,夏日的阳光下,那根硬木扁担有节律地上下颤动着,渐渐远了。
在村干部的干预下,这担稻谷到底是还回来了,刘强的弟弟刘虎挑出来的。他当过兵,白面长身,很斯文。
这事为父母种下了更大的祸根。
第二年,我也随父亲去上学,只剩下母亲在老家。但每个周末放学后,不管多晚,父亲都要步行三十多里路赶回家,免得耽误了第二天的活计。
一天,听到从老家回学校的学生捎来口信,父亲被刘强打了。父亲被打得从山坡滚下来,当场昏死过去。母亲死命护住父亲,才没有遭受进一步的伤害。
那是一堂自习课上,听到这个消息,我嚎啕大哭。我哭父母生活的艰辛,哭他们承受的屈辱,也哭自己的无能为力。我哭了一节课,怎么也止不住。
这一年,我们抛下只住了五年的房子,抛下养育过我们的山水和田地,举家迁居到了父亲任教的学校。
这以后,我们就很少回老家了。
1996年,南方发生大范围洪涝灾害,洪水吞噬了人们的家园,老家也没有幸免。村里所有的水田都被冲毁,后来就日渐荒废了。我家的房子也渐渐被泥石流掩埋,连一点痕迹都找不到了。
一家人感慨万千。
父亲在世的时候,因之前遭遇一次严重车祸,智识渐渐衰退,身体也大不如前。但他很知足,总说自己晚年生活幸福。其实,我们姐弟又给了老人家多大的幸福呢,不过是吃穿有余罢了。但不管怎样,他是慢慢淡忘了一生的坎坷,放下了一身的背负了。
听人说起,刘强在不同的场合,不止一次表达过自己对当年行为的忏悔。我相信,他是真诚的。
沧海桑田,往事如烟飘散。
父亲有时流露出眷恋家乡的念头。“乡愁一动,就定下了归计”。那年过完春节,我们一家人趁着都有空,一起回了趟故乡。
这里,天是蓝的,山是绿的,水是清的,空气是透明的,老乡们的生活,是宁静的。
我们来到昔日的水田和房子旁,给孩子们讲那些过去的事。孩子们带着一脸的欣羡。
父母亲站在一旁,也不说话,就那样含着笑听着。

作者简介

晏强,现供职于岳阳市某行政事业单位。

图片: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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