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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 | 特朗斯特罗姆诗21首(李笠 译)

 圆角望 2021-01-14




昼变

林中的蚂蚁在静静看守,盯视
虚无。但听见的是那昏暗叶子
滴落的水珠,夏日深谷里
                        夜晚的喧嚣。

云杉像钟盘上的指针一样直立。
浑身是刺。蚂蚁在山影里灼烧。
鸟鸣叫!终于。云的货车
                        慢慢地滚动。


他醒于飘过房顶的歌声

早晨,五月的雨。城市仍寂如
牧场。大街寂静无声。天上
飞机发出蓝绿色的轰鸣——
窗户敞开着。

沉睡者舒躺在上面的梦,此时
变得透明。他翻了个身,开始
寻找让外界关注的工具——
几乎在天上。


三点钟,伊兹密尔

离那空荡的大街不远
两个乞丐,缺腿的一个——
被另一个背着四处走动。

他们停立——如午夜公路
眯眼盯视车灯的动物——
站了一会儿又开始走动。

像校园男孩般敏捷地
穿过大街。中午数亿只
炎热之钟在宇宙滴答作响。

蓝色跳闪,滑过锚地。
黑色在爬,抽缩,从石头里盯注。
白色在眼睛里掀动风暴。

当三点钟被马蹄践踏
当黑暗在光墙里捶击
城市趴在大海的门前爬行
在兀鹰的望远镜里闪耀。


足迹

凌晨两点:月光。火车停在
平原中央。远处,城市之光
冷冷地在地平线上闪动。

如同一个人深入梦境
返回房间时
无法记起曾到过的地方。

如同某人生命垂危
往事化作几粒光点,视平线上
一抹冰冷的小旋涡。

火车完全静止。
两点:明亮的月光,三两颗星星。


主啊,怜悯我们!

有时我的生命在黑暗里睁眼,
感到人群在盲目焦虑地
穿越大街,朝奇迹涌去
隐形的我站在原地不动。

如同孩子惊怕地入睡
听着心脏沉重的脚步。
久久地,久久地,直到早晨把光
插入锁孔。黑暗的门打开。


劫后

生病的孩子。
被凝视锁住
舌头牛角般僵硬。

他坐着,背对一幅麦田风景。
下巴的绷带让人想到防腐裹布。
他的眼镜潜水镜一样厚。所有的一切都缺少答案
凶猛如黑暗里响起的电话

但背后的画面,那是一片怡人的景色
尽管麦穗掀动着金色风暴。
牛舌草一样蓝的天空,浮云。金色波涛里
几件白色衬衣在扬帆:收割者——他们没投下阴影。

田野远处站着一个人,似乎在看这里
宽边帽遮住了他脸。
他似乎在打量屋里这黑色人影,想伸出援助之手。
风景画在病人和沉思者的背后悄然扩展
喷溅火星,捶击。麦穗被点燃,为了唤醒他!
第二个人——麦田里的——给了个手势

他已走近。
无人看见。


树和天空

一棵树在雨中四处走动。
在倾注的灰色中匆匆经过我们。
它有事。它在雨中汲取生命
就像果园里的一只黑鸟。

雨停歇,树停住脚步。
它在清澈的夜晚悄然闪现。
与我们一样,它在等待
雪花在天空中绽放的一霎。


兽皮缤纷的十一月

正因天空如此阴暗
大地才自己发光:
羞怯的绿色原野,
黑似猪血面包的耕地。

有一堵牛圈的红墙。
有一片水中的耕地
亮似亚洲的稻田——
海鸥在那里栖息,回忆。

雾气沉沉的林中空地
在彼此悠然唱和
深居简出的灵感
像尼尔斯·达克①潜入林中。

① 尼尔斯·达克(Nils Dacke),十六世纪瑞典斯莫兰省农民起义领袖。


浓缩咖啡

浓黑的咖啡在露天酒吧
与昆虫般明艳的桌椅为伍。

这被捕获的珍贵水滴
与“是”和“非”有着同样的威力。

它被抬出昏暗的屋子
眼睛不眨地盯视太阳。

这光天下行善的黑点
很快流入一位苍白的顾客。

它有时就像灵魂
捕捉到的黑色深刻

给人以美妙一击:走!
让眼睛睁开的灵感。


挽歌

他放下笔。
笔静静地躺在桌上。
笔静静地躺在空地。
他放下笔。

不能写也不能沉默的东西太多!
远方发生的事让他不知所措
虽然美妙的旅行包如心脏在跳动。

外面是初夏。
口哨声从绿荫中飘来——是人?是鸟?
开花的樱桃树触摸回家的卡车。

一个个星期过去。
白天越来越长。
蛾子在车窗上歇脚:
来自远方的惨白的微型电报。


活泼的快板

黑色日子走后,我演奏海顿,
手上感到一丝简单的温暖。

琴键愿意。温和的榔头在敲。
音色青翠,活泼,安祥。

音色说:自由并没有消亡,
有人不向皇帝进贡。

我把手插入我的海顿口袋
模仿一个人从容地观望世界。

我升起海顿旗帜,表示:
“我们不屈从,但渴望安好!”

音乐是山坡上的一栋玻璃房屋
那里石头在飞,石头在滚。

石头飞滚着横穿过屋子
但每一块玻璃都安好无损。



冬夜

风暴把嘴贴着屋子,
       想吹出一个曲调。
我不安地躺着,翻身,闭眼
       默读风暴的歌词。

但孩子的眼睛在黑暗里睁大。
       风暴在为孩子哼吟。
他们都爱晃荡的灯泡。
       他们在通往语言的途中。

风暴长着天真的翅膀。
       卡车向拉普兰飞奔。
屋子认识铁钉的星宿——
       它们固定着墙壁。

地板上,夜安然地躺着
       (那里,消逝的脚步
如池中的落叶安息)
       但外面,夜在拼命撒野!

一阵更猛的风暴穿越世界。
       它把嘴贴着我们的灵魂
想吹出曲调。我们怕
       风暴会把我们吹空。


里斯本

阿尔法玛区的黄色电车歌唱着向坡上开去。
那里有两座监狱。一座关押着小偷。
他们从铁窗里招手。
他们高喊他们想被拍摄! 

“但这里,”售票员说,像个分裂的人嘿嘿一笑
“这里关着政治家。”我看见墙面,墙面,墙面。
一扇高高的窗口那里有人
举着望远镜在眺望远处的大海。

天上挂着洗过的衣服。城墙发烫。
苍蝇读着微型书信。
六年后,我问一个从里斯本来的女士:
“这是真的,还是我梦到见了这一切?”


打开和关闭的屋子

有个人专门像手套那样来体验世界。
白天他休息一阵,脱下手套,把它放在架上。
手套突然膨胀起来,四下扩展
用黑暗填满整栋房屋

被弄黑的房屋在春风中站着。
“大赦。”草在低语:“大赦。”
一个男孩捏着斜向天空的隐线在奔跑。
他狂野的未来之梦像只比郊外更大的风筝在飞。

更北的一个高处,你能看到那无垠的蓝针叶地毯
那里云朵的影子
静立不动。
不,在飞。


边缘地带

穿地面颜色工装的男人从一条沟里钻出。
这是交界地,死亡之地,既非城市,也非乡村。
天边,工地的吊车想大步飞跃,但钟不干。
扔在地上的水泥管用干燥的舌头舔着日光。
汽车钢板车间搬入昔日的牛棚。
石头投下影子,清晰如月亮表层的物体。
这些地方在疯狂生长。就像用犹大的钱
买来的东西:“把陶艺家的田变成陌生者的坟地。”


十月即景

拖船修痕斑斑。它为何停在内陆深处?
这是寒冷中一盏熄灭的沉重的孤灯
但树有强烈的色彩。信号传向彼岸!
有几棵好像等着被带走。

回家路上,我看见钻出草坪的黑墨蘑菇。
这是黑暗的地底
一个抽泣已久的求救者的手指。
我们是大地的。


黑色的山

汽车驶入又一个弯道,摆脱山寒冷的影子
面朝太阳,向山顶咆哮着爬去。
我们在车里拥挤。独裁者的半身像
也在报纸里挤者。一只酒瓶从一张嘴传到另一张嘴。
死亡胎记以不同的速度在大家的身上生长。
山顶上,蓝色的大海正追赶着天空。


欧洲深处

我,两闸之间飘浮的黑色船体
在城市醒来的时候停泊在酒店的床上。
无声的警笛与灰色光芒涌入
将我慢慢抬到另一个高度:早晨。

被窃听的地平线。他们想说什么,死者。
他们抽烟但不再吃饭;呼吸但无声息。
我将像他们中的一个穿过大街。
发黑的大教堂,重如摆弄潮水的月亮。


像做孩子

像做孩子,一个巨大的羞辱
麻袋般套住脑袋
太阳从袋子的眼孔上闪过
你听见樱桃树哼吟。

但无济于事,那巨大的羞辱
裹住你脑袋,胸和膝盖
你在里面不时扭动
但并不因春天而欣喜。

闪光的帽子,就让它蒙住你脸
并从里往外张望。
海湾的涟漪在悄声扩散。
葱郁的树叶把大地遮暗。


许多脚步

圣像被埋在地里,脸朝上。
大地被鞋踩踏
被车轮和脚步,被
千万个怀疑者沉重的脚步。

梦中我走入地下一个闪光的水塘,
一次汹涌的礼拜!
多么强烈的渴望!多么愚蠢的期待!
我的头上是数百万怀疑者践踏的脚步。
一个北方艺术家

我,爱德华·格里格①,在人群中自由地活着。
我爱开玩笑,读报,旅行。
我指挥乐队。
音乐厅里的吊灯在掌声中颤成靠岸的火车渡轮。

我来北方是为了征服宁寂。
我的工作室很小。
钢琴挤在那里,像屋檐下的燕子。

美丽的陡坡喜欢沉默无声。
没有通道。
有的只是一扇时而打开的小窗。
一道直接来自妖魔的飞溅的强光。

删减!

锤声从山里飘来
飘来
飘来
假装心跳
在春夜飘入我房间。

临死前我将寄出四首追踪上帝的赞美诗。
它们从这里开始。
讲它们的歌就在眼前。

就在面前。

战场在我们体内
我们,死者的骨头
拼搏着为了再生。

① 爱德华·格里格(Edvard Grieg,1843-1907),挪威作曲家。

选自《沉石与火舌:特朗斯特罗姆诗全集》,李笠译,雅众文化 | 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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