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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师往事】别后休言身后名——安慰先生弟子阎子龙回忆(二)

 武谈 2021-01-21

安慰先生

(接上文)安老师对很多事情的看法和一般人不一样,有一天和我闲聊,他突然问我:“你看世界上的人每天都在干什么?”

我说:“每个人不都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吗?该工作工作,该休息休息。”

他哈哈大笑,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忘了哪朝的皇帝,有一天站在城门楼上问身边的大臣:“你看地上有多少人?”

大臣回答:“人多了,数不清。”

皇帝说:“底下只有两个人。”

大臣问:“哪两个人?”

皇帝说:“一个是为名的,一个是为利的。”

我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司马迁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安老师说。

我当时便插话:“我和你在一块儿就没有什么名和利。”

他说:“你和我没名利?街上那么多老头儿你不搀着,你为什么搀我?”意思是他所会的东西如果不行,我也不会找他学,我来求学就已经是带着目的,这就有名和利的关系。他把师徒关系说得让我很尴尬,把人世间一切人情包装都扯掉。不管我们俩关系多深,还是脱不开名和利,只不过名利之外多了点情感而已,并不能改变关系的本质。他对世俗看得太彻底、太绝情,让人无法接受。直到后来他去世了,我自己也有了徒弟,我才知道他这是教我怎么能做到“有情而无情”“有情而不被情所累”。

在和安老师学习的过程中,如果有什么心得体会,绝不能和他探讨,他不接受,也不理睬。每次我提出不同想法的时候,他就说:“我让你咋练你就咋练,你不要卖弄聪明。”

假如我问:“这个式子是不是这么回事?”

他就说:“既然你这样问,你问的时候心里就应该有答案,还问我干吗?你问我,无非是要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或者你就是在炫耀自己的聪明、领悟。”

说得我总是很尴尬,因为我自己内心多少是有点这种意思,想让老师看看我在某些方面领悟、接受得快于旁人。他那种冷静的分析与讽刺让我心里又惊又怕、又愧又喜,就好像没有什么事能瞒住他似的。

和他学习的场景,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历历在目。我们学拳的固定场地在藏经楼旁边的松树下。我往往都会比约定的时间早到,毕竟是学生等老师,他没来的时候我就自己练着等他。安老师一向很准时,约好什么时辰就是什么时辰,绝不会无缘无故迟到或者不来。我早到了就一边练拳,一边盯着他来时常走的那条小路。现在我闭上眼睛就能想起来那个场景。前几年他走路总是慢悠悠的,远远的一个身影,从远及近“飘” 过来,手里拿着拐杖,也不拄,四平八稳的步子晃着走。看到他来了,我突然就有压力,怕又被他批评;但内心也会特别高兴、激动,感觉看到了一尊佛,心就特别安定:今天没白来,又见到了安老师。

练完后送他回家,搀着他边走边聊点别的。其实他不让我送,但是每回我都坚持送他回去,两个人的感情就这么慢慢地建立起来了。为什么会有这种师徒的传承?佛教有一种说法我觉得特别好:只有老师或者说上师对徒弟加持,师徒之间才会有一种互相信任的感应。安老师的性格比较冷,但是我和他之间有感应,算是有缘分吧。譬如我今天感冒不舒服,但搀着他从公园走到五中,十来分钟的路,浑身就热得冒汗,感冒就好了,啥病也没了,很奇怪。我相信这是一种加持,真的是如沐春风,不单是心理上的感受。安老师的身上有一股檀香味,别人说没有,但我能闻见,清清楚楚地闻见,我知道这是缘分,是一种信任建立起来的感应。

我和他学了几年,直到上大学了还没有拜师,因为他一直说:“你不要拜师,我不收徒弟,收徒弟收得寒心了,从四十来岁收徒弟,现在八十多岁了,也没有收到个练成个样子的。当老师当了那么多年,费神费气,最后还要伤感情。你不要闹这些虚套,要是有心,老老实实练好就行。”

我那会儿还小,也不太懂人情世故,他说不让递帖,我也就不敢递了。在迎泽公园跟着他学了几年,每次遇到会拳的熟人问他:“这小后生是你徒弟啊?”

安老师都会很果断地回答:“不是,他不是我徒弟。”

别人会继续问:“那是你学生?”

他回答还是很干脆:“不是,这是我朋友。”

他不说是学生、徒弟,说我是朋友,我感觉关系一直理不顺,挺尴尬的,心理压力也挺大,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有个武术机构成立,请安老师当顾问,负责人找他时我正好在跟前。那位负责人寒暄了几句后, 就说到请他做顾问的事情,安老师说:“顾问啊,雇下就得问,你不要雇我,我不要当顾问。”

安老师很多年不参与武术界的活动。来访的人说:“您把您的资料好好整理整理,那么多好东西,可别失传了,多可惜啊。不为自己想,还有祖师爷呢!比如小阎跟着您也好几年了,您就好好教他,教成了也是您的传承。”

武术界认识安老师的人都知道我跟他学了好几年,所以才顺带地提到了我。安老师立刻就说:“他不是我徒弟。”

我当时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心里也真生气了。我不算弟子,也不是学生,那我们到底什么关系呢?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事不成,以后武术界的人怎么定位我们的关系呢?知道的会说安老师性格冷淡,要求严格;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做了什么对不起老师的事情。那天把他送回家时,我很生气。再见面学习时,我的情绪有点不一样,但瞒不了他,他就说:“你不要来练了,我教得又不好,别人都说你练得好,你不用和我学了。”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就这样反反复复地冷落我、敲打我,让我的心一刻也安定不了。

这还只是言语上的挤兑,还有更难堪的事情。有一年夏天,练完拳送他回去的路上,见到一个熟人打招呼,那人拿了一把挺精致的折扇。可能安老师想让我画个扇面,但他不明说,只是暗示我,让我猜。他说:“我有把扇子空着呢,你说咋办?”

我说:“扇面空了好啊,写个字、画个画,都挺好,比买印刷品看着好看。”

他点点头,说:“我眼花了,画不了这么细致的,你不是会写字画画吗?”

我赶忙就说:“我回去给您写一个吧。”

第二天,他把扇子给了我。我给他写完后,别人都觉得挺好的。去公园练拳时,我兴冲冲地给他拿过去。正好有很多人在跟他学太极拳,他就打开扇子,当着众人的面说:“你们看看他写的这字,拿脚板子写也比他写得好。这几个字,把这好好的扇子毁了。”

人们看我脸红了,就给我打圆场,和他开玩笑:“学生哪有老师写得好,这么好的字,你不要就送我们,你自己写更好的。”

他也不理,把扇子往怀里一揣,转身走了。

还有一次,让我给他画画,他说:“我昨天做了个梦,梦见了凤凰。”

我说:“梦见凤凰好啊,吉利。”

他说:“那你给我画个凤凰吧。”

我就赶快回去构思、构图,给他画了个凤凰。让几个书画老师把了把关,都说可以后我才送去装裱。裱好后给他送过去,他说:“画的是甚东西!你这是凤凰吗?没个气象,真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把画卷起来走了。

练拳时,要打对拳,他是八九十岁的人了,我哪敢尽全力和他磕碰。他不管,练两下就不练了,火了,说:“你怎么一点劲也没有,看不起我?反正我练的是个空架子,没教好你,所以你才不行,以后别跟我练了。”

然后又说了一箩筐的话,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连续好几周不见我、不理我,闹得我实在不能招架了,就回去和父亲商量,想着让父亲和安老师沟通一下,看看我到底哪里犯了错,回来我改。父亲提着礼物带着我去了,安老师开门一看,立马生气,说:“把那东西扔了!”

然后把门一关,给我们吃了个闭门羹。父亲在门外好说歹说,他才开了门,允许我们放下礼物,坐下聊天。因为安老师和父亲本来就认识, 所以对父亲还算客气。他说:“害你老远跑来一趟。”

父亲说:“还不都是为了这个不成器的孩子。把儿子交给您了,该说、该骂,怎么处置都行。”

安老师说:“以后不要提东西,这老话说‘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拿你家东西就得教你,我可不要这东西。我想教就教,不想教就不教。他想学就学,不想学就另投高师,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父亲赶快说:“没这个意思,我们真心实意尊敬您,不敢对您有什么要求,一切以您的意思为主。”

他才缓和下来:“你们家长能这么想,我也就算了。明天还老地方见吧。”

事情了了,我心里松了口气。第二天一见面,他就开始数落我:“你这是不忠不孝。你什么意思?我做老师的不能批评你?不能冷落你?得天天上赶着巴结你才行?几天不理,你就搬出你父亲,拿他来压我,是对我不忠;因为你,让你父亲在我面前受委屈,是你对父亲的不孝。以后做事情不要这样,好汉做事好汉当,你不能自己找我说吗?”

我一头雾水,哭笑不得。

当时有不少武术组织请安老师当顾问,他都拒绝了,他们就联系我,让我做安老师的工作,说:“你和安老师说,就要张照片,表格、材料等都不需要,我们帮他弄好。就是借他老人家一个名。”

我实在推不掉,就说:“我去问问吧。”

见了安老师,我把情况说了:“只拿个照片就行。”

好说歹说,他才答应了,笑着去翻了半天,拿出一张三十多岁时的黑白照。我说:“这是年轻时的照片,办材料一般是近照,换一张老一点的照片吧。”

他说:“我现在也不老啊。”

找完照片,打开一个柜子,给我拿出来一摞东西,有四十来张,说:“你看看这拜师帖咋写。”

我接过来,看了他一眼。他又说:“你看看就行了,没有别的意思。”

翻了一会儿,我要走,临出门,他又叫住我问:“你知道这拜师帖咋写了么?”

我一边答应,一边在心里分析他的意思,下楼的过程中,就决定赶快写拜师帖。那时候我还在上大一,当晚要返校,回家就得下一个周末,于是我立刻给父亲打电话,转述了当时的场景和对话,父亲说:“那就宜早不宜迟,立马办。你这两天请假回来吧,别等下周末。”

周一上午,我买了一个类似请柬的帖,把上面的印花、格式,里外整理修改了一番,最后拿毛笔把帖子写了。我也不清楚拜师的流程,只能周二请了假,提了点礼物,拿着帖子,一早赶到安老师家里,进门把东西放下。

安老师说:“别别别,把东西带回去,那个不需要。帖子写好了吗?拿过来我看看。”

我说:“老师,咋递帖?”

他给我讲了递帖的流程、礼节、规矩,之后说:“那是原来的,太复杂,你不需要。磕三个头也行,鞠三个躬也行,我收了你的帖子,关系也就算成立了。”

我磕了三个头,鞠了三个躬,把帖一递,正式拜师了!虽然过程很简单,但印象很深,心里特别高兴。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要请武术界的前辈、见证人、朋友吃饭。

我问安老师的意见,他说:“我和武术界的人多年不来往,加上我吃斋多年,下饭店的话很多东西都不能吃,不要闹这些虚礼了。”

从那以后,安老师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他说:“考验了这么久,你都过来了,比我强,我的那些师父没考验我这么久。我的师父们要这么考验我,我早走了。你比我强啊。”

这话听得我心里五味杂陈。

也是从那以后,安老师的身体大不如前。紧跟着,师娘去世。但他谁也不告诉,连着几个星期不联系,也不来公园。我很紧张,不知哪里又惹他生气了。又过了一个多月,星期六的上午,我还在固定的地方练拳,远远地看见他来了,我心里一下子踏实了,赶快迎上去搀扶他。安老师精神不太好,似乎老了不少。

我担心地问:“您最近怎么了?不会又生我的气了吧?去家里敲不开门,电话也打不通。”

他叹口气说:“和你没关系,家里有事,我老伴儿死了。”

师娘病的时候我去看过好几次,总以为老毛病,养养就好,没想到这么快就去世了。虽然他说得很淡定,但我能明显感觉出他情绪不对,神情也十分落寞。

安老师告诉我:“等我死了后,把我烧了,骨灰一半撒在迎泽公园, 一半从五台山黛螺顶撒下去。”

我说:“您好好活着,您的身体比师娘好多了。况且您的后事不由我, 您有儿女呢,怎么能由我撒呢?”

他说:“把骨灰扬了就行。”

虽然是开玩笑,但我心里很清楚,他已将生死看透了,非常淡然。

安老师渐渐地出来少了,我没事就经常去看他。他去世前的那几年对我越发好了,经常给我打电话。这原来是不可能的事情。以前别说给我打电话,我给他打电话,他都是直接给挂掉。现在没事的时候就打给我,说:“在干啥呢?没事过来坐坐。”

我放下电话就赶紧跑过去,心里酸酸的,他一个人很孤单。就这样,他请我喝茶,指着桌子上的黄山毛峰说:“多好啊,这是我徒弟给我买的,从外头带回来的好茶,你尝尝。”

其实这茶是我给他买的,不知何时他已开始健忘。在他的小房间里、写字台边,我给他的所有东西都在明面儿上摆着:我画的画在那儿卷着, 送他的书在那儿放着,写的扇面在枕下压着,念珠在手上拿着,还有墙上我和他的合照……聊天时,他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但无论谁去看他,他都会把我的拜师帖拿出来让人看。

那年,我准备结婚,带着我爱人去了安老师家。他先是照例拿我的拜师帖炫耀了一番,随后转身走到另一个房间,包了五百元的红包,说:“这是红包。”又拿了两百元,说:“这是礼钱。”一并递给我,说:“你的喜事,我是去不了了,你把红包拿上。”

我说:“不拿。”

他说:“你拿上,我没法儿去恭喜你了。”(待续)

安慰先生与弟子阎子龙

阎子龙,山西省太原市人,龙门派第十五代传人、三皇炮捶拳第七代传人、形意拳武字辈弟子、知名青年国学学者、青年书法家、太原市武术协会副主席。

自幼习武,先后师从安慰、任德、许有德三位先生,系统学习了形意拳、八卦掌、太极拳、三皇炮捶等拳械功法及龙门派丹法,并对儒释道三家义理有深入研究。二十年如一日习拳练功,未敢有丝毫懈怠。同时整理了数十万字的武术理论及丹道内功功法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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