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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义高:与吃有关的往事

 故人旧事2020 2021-01-21

          与吃有关的往事

                       作者:江义高

                粮食定量供应的日子
1956年3月,由于父亲在重庆市沙坪坝区井口搬运站工作的缘故,母亲带着我和哥哥、姐姐、弟弟一起从重庆市北碚区文星场农村迁到沙坪坝区井口,成为城镇居民。安顿好后,父亲带着我们到乡公署办理户口登记手续和粮食关系。负责登记的阿姨和蔼地问我们的姓名、年龄及其他事项后,又问我一个月吃多少斤粮?我那时年纪尚小,又刚从农村出来,见了生人窘得低下头不敢说一句话。

我的所有信息都是由父亲代为提供的。当时粮食虽然定量供应,但标准可由自己提出,几年后情况就不同了,城镇居民必须按国家制定的标准供应粮食。我记得10岁以下的儿童按年龄段分几个档次,10岁以上者与没有工作的居民等同,每月25斤;读初中及以上者每月32斤;老师和一般干部每月28斤;工人按工种(劳动强度大小)定标准,一般较高。
我家一直按农历算生日。1959年农历八月初七是我10岁生日。那天,母亲叫我带着粮食供应证去办理粮食定量的手续。那时的孩子很自立,很多事情都自己办。我当天下午上完两节课后,就请假去粮店办理手续。
粮店办公室设在小街外的一片果树林中,我在树林里转来转去怎么也找不到,天黑后只得悻悻回家。母亲骂我没用,让大哥哥第二天带我去。翌日下午,大哥带着我找到了隐藏在树林中的办公室,可工作人员说:“今天才9月10日,还有18天你才满10岁,到时你们再来吧。”我和哥哥回家把情况告诉父母后,母亲说:“那年报户口时,说得清清楚楚是八月初七,怎么现在不认了呢?肯定是他们欺负小孩,打官腔,不肯办。”父亲听了很气愤,说:“老子明天找他们去!”
次日下午,父亲请了半天假,找到粮店办公室那位工作人员。工作人员向父亲讲了些历法知识后,拿出一张公历、农历对照表,说:“你家小孩出生那年的农历八月初七是公历9月28日,现在都以公历为准,所以还差十几天才满10岁。”父亲有点文化,听了解后无话可说。等到9月28日那天,我才和哥哥一起到粮店办公室把我的粮食定量增加到每月25斤。父亲感慨颇多地说:“为增加这几斤粮食,我们前后跑了4趟。” 
       粮证遗失声明
1960年8月,大哥初中毕业考上了泸州化学专科学校,要求9月1日到学校报到。那时从重庆到泸州得先乘火车到隆昌,再从隆昌转长途汽车到小市,从小市渡过长江抵达泸州城区。受车辆班次及速度影响,这段旅程需要将近3天时间。大哥决定8月29日动身,父母准备为他饯行。此时适逢月底,当月的粮食差不多吃光了,全家靠吃菜稀饭勉强度日,拿什么给大哥饯行呢?

邻居张伯伯在粮店工作,得知情况后对我父亲说:“我去给粮店的店长说明一下情况,走‘后门’让你家买9月份的‘跨月粮’。”经张伯伯的斡旋,粮店店长同意我家提前购买5斤9月份的粮食。大哥带上粮证和钱到粮店买了5斤大米。晚上,一家人敞开肚皮吃了顿丝瓜汤下白米干饭,高高兴兴地为大哥“饯”了行。
大哥离家后的第3天,母亲到粮店买9月份的粮食,可粮证却不见了踪影,一家人焦急万分。父亲突然想起大哥买“跨月粮”的事来,连忙跺脚道:“遭了,恐怕是大娃子带到泸州去了。”大哥刚去学校,我们也不知道他的具体地址,就连打个电报去问问也不可能,只能等他来信。没有粮证买不到粮食,父母只得厚着脸皮找亲戚、邻居东家借一斤米、西家借一斤面,和着牛皮菜煮成稀饭过日子。我们在焦虑和无奈中终于盼来了大哥的家信。
正如父亲所料,那天大哥买完“跨月粮”后,就把粮证放在身上忘了拿出来,直到离开家上火车后才发现。他很谨慎,害怕粮证揣在身上被扒手偷了,就把它放在随身携带的行李中,打算到学校后再寄回家。大哥在隆昌排队买汽车票时,一个小偷伺机割断了他装行李的网兜,行李悉数被盗,粮证自然也丢了。母亲闻讯后,急得叫了声“天啊”,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父亲拿着大哥那封家信,把大哥丢失粮证的情况向单位领导作了汇报,请领导帮忙解决。领导带着父亲和那封信到粮店找店长商量解决办法。粮店店长又请示区粮食局领导,粮食局领导让我们先在《重庆日报》上登个公告,声明丢失的粮证作废,然后补办粮证。
父亲心急火燎地赶到城里,找到《重庆日报》报社,花了3块5角钱登了一则公告。当那份登载有“遗失重庆市沙坪坝区井口正街94号江XX粮食供应证声明作废”的《重庆日报》刊发时,已是9月中旬。在那十几天里,父母一筹莫展,全家人一日三餐都是清澈见底的牛皮菜稀饭或包谷羹,吃得我上吐下泻,虚弱得连走路都没了力气。
 4斤粮票,20年怨仇
1961年上半年,父亲被单位抽调去办农场,搞生产自救,大姐已参加工作并结了婚,大哥仍在泸州读书,家里只剩下母亲、我和两个弟弟。母亲目不识丁,对粮票、肉票、油票、布票、棉花票、盐巴票等各类票证分不清楚,担当家里“理财”参谋的重任自然落在我肩上。那时兴吃食堂,我们一家人都在单位食堂“搭伙”。


领导把每人每月的粮食定量分摊到每顿饭上。比如我,当时定量为每月25斤粮食,分解下来就是早上2两,中午3两,晚上3两,全月30天共计24斤,余下的1斤发粮票作为机动,遇到某个月31天再拿出机动票补给。
在食堂搭伙的人按各自的标准缴了钱粮后,每人办一张饭卡,每吃一顿,食堂管理人员就从卡上把当日当顿的数字剪下来,卡上的定量可以延后吃,但绝不能“超前”吃。这样循规蹈矩,可以保证每顿都有饭吃而不至于“断顿”。
这年9月底,母亲带着我去食堂办理次月的饭卡。那时的食堂是单位最重要的部门,团长由单位的董会计兼任。母亲排队办完饭卡后,把找补的钱和粮票交给我,让我算一下有无差错。我将我家4口人的粮食定量总额和卡上的数量及找补的钱、粮票一一核算后,发现少补了4斤粮票。我把情况告诉母亲。
母亲说:“不会吧。董会计用算盘算过的。”我说:“我算的肯定没错,去找他!”母亲犹豫半晌,说:“算了,弄不好要得罪他的。”我说:“难道4斤粮就算了吗?”母亲很是为难,没有说话。那时1斤粮票在“黑市”上要卖4元钱,而母亲一个月的工资才36元5角。良久,她说:“再找人帮忙算一下。”于是便找了她的一个同事帮忙计算。那位同事算完后,高兴地说:“你家这小会计不简单哟!算得分毫不差。去找董会计重新算过!”
母亲的胆子大了,理直气壮地找到董会计,大声说:“董会计,你还要补我4斤粮票。”
正在拨算盘的董会计先是一怔,抬头见是我母亲,马上又镇定下来。在他心里,一个目不识丁,只知道下蛮力的女工很好打整(四川方言:对付)便板着脸问:“为啥子?”

 作者1962年小学毕业时留影
母亲说:“你算账算错了。”
董会计皮笑肉不笑地说:“我算错了?那你再算一遍吧!”说着就把算盘从窗口递了出来。他这分明是欺负我母亲没有文化!
刹那间,我怒火中烧,冲到窗口前对他骂道:“你龟儿是个贪污分子,贪污我们4斤粮票!”
我小时候因营养不良发育迟缓,那年虽已12岁了,可个子很小。一向在工人面前作威作福的董会计见我这么个“小不点”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张口骂他,恼羞成怒地一拍桌子,指着我,“你,你,你……”地说不出话来。
我得理不饶人,趁机爬上窗口前的一张饭桌,对着排队办卡的人大声说:“董会计是个贪污分子,贪污我们的粮票……”


排队办卡的人群骚动起来,大家议论纷纷,有人说,这娃儿不像话,打胡乱说。有人却说,董会计这人,哼,难说!
董会计很快回过神来,严肃地对我母亲说:“吴XX,各人的娃儿要管好!造谣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哟!”
母亲似乎被他这话“吓”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可我一点也不怕,大声对他说:“你就是贪污分子!”
董会计气得呼呼直喘气,正要骂我,站长来了。他问明情况后,说:“娃儿,不要骂人。这个账让我来算一下。”站长取过算盘,“啪啪”地拨打算盘,算过一遍后,板着脸对董会计说:“老董,你搞啥子名堂?”在事实面前,董会计不得不承认是他算错了,并当着大家的面把4斤粮票补给了我们。
从此,我家就和董会计家结上了怨仇。他曾多次企图利用职权整我父母,还以“搞错了”为名,将父亲的劳保级别降了一级,到“四清”(1963年到1966年先后在大部分农村和少数城市工矿企业、学校等单位开展的一次清政治、清经济、清思想、清组织的运动)时才纠正。
“文化大革命”中,我也以父母的名义写过他的大字报,对他的贪污行为“上纲上线”大肆批判。上山下乡时,我还伙同我那帮“兄弟伙”欺负过他儿子。直到1983年,他患上了肝癌,临终前托人带信说,想见我父亲一面。父亲想,他都是快死的人了,见一面又何妨,便带上水果去医院看他。在病房里,他拉着父亲的手说:“老大哥,灾荒年间,我是故意算错账,企图蒙你们那4斤粮票。没想到这事给我们两家带来了一二十年的怨仇。我错了…”自此,我们两家结下的梁子才算真正解开。
      省下300多斤粮票
青少年时期,我始终为吃不饱饭而烦恼。
1971年3月,我从农村调回重庆制药机械厂。人事部门征求我意见想做什么工种时,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只要粮食定量高,无论干什么都可以。”厂里就安排我干每月定量43斤的铆工。粉碎“四人帮”后,厂里要我“脱产”到政工组工作,被我谢绝。因为那时普遍存在着“提职不提薪,粮食少几斤”、“当官不发财,粮食垮下来”的现象——政工组工作人员的粮食定量每月仅32斤。

厂里反复动员我,我最后才答应以“以工代干”的身份去,因为这样可以保留工人的粮食定量。直到1983年我被提拔为中层干部后,我还经常下生产第一线参加劳动,这样可以多得一点粮食和副食品补贴。比如,到铆焊车间或厂里的防空洞劳动12天,可补贴10粮票、5斤黄豆、3斤猪肉、2斤白酒。在厂里的中层干部里,我参加劳动最多,领导表扬我能与工人群众打成一片。其实,我觉悟没那么高,只是为了那点补贴而已。1991年,主管部门要提拔我去担任一个“实权”较大的处长时,刚开始我犹豫不决,也是舍不得基层单位的各种补贴。
多年来,我遵循父亲“惜衣有衣穿,惜饭有饭吃”的教诲,生活十分简朴,就是当了“官”后也依然在“吃”上掐掐捏捏的。
改革开放后,物资丰富起来,“吃”的品种多了,定量粮吃不完,除了接济农村的亲戚外,我就一斤一斤地存起来,生怕哪天粮食又紧张,粮票可以拿出来“应急”。1993年,粮食完全敞开供应了,我家还存有300多斤粮票,那都是我一点一点省下来的。

             江义高先生
 作者简介:江义高,生于1949年,重庆一中高68级毕业。1969年2月到1971年3月在开县民主公社共和大队3队当知青;1971年3月到1991年5月在重庆制药机械厂工作; 1991年5月到1998年7月在重庆市医药管理局工作; 1998年7月到2010年3月在中国药业杂志社工作至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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