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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内心干净的闲人” ——写给山鸿或诗歌的22则便条

 江湖一刀 2021-01-22

做“内心干净的闲人”

——写给山鸿或诗歌的22则便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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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个人,在青春岁月走近,与你相识,相知,相交,有着情趣的契合,灵魂的呼应,有过最美好的时光,最艰难的时刻;尽管后来,彼此走散,在浩阔人世沉浮、起落,却仍能偶有联络,有激情的碰撞,有思想的交流,有精神的共振——这,或许应是美好的际遇吧?这个叫山鸿的男人,与我,就有着这样的际遇。而这际遇,萌启于青春的方向,经历了岁月颠簸,世事磨折,延续了整整22年——22年的夫妻,或许都会审美疲劳,麻木、冷漠,彼此疏离,而我们,每每见到,或想起,仍多亲切之意,略无厌倦之感,该是多么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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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些文字,写出的,和即将写出的,并非纯粹为了友情,更多的,是由于青春和诗歌——诗歌,是我和他生命交汇的媒介,心灵沟通的桥梁,也是我们22年漫长岁月的承递和延续。从风华正茂的青年,到微微发福的中年,从热情洋溢的成长,到老气横秋的衰败——写下是因为经历,阅读便仿佛重温:每一首,每一节,甚至每一句,每个词。而当这些文字,放进山鸿的诗集,它既见证着我们的友情,也必将纪念着我们的青春——那些与诗歌相关的激情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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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种季节性植物,诗歌与生命发生关系,勾连或牵扯,多在青春时期——就像爱情的花朵,总盛开在青春的大地上。成长和萌动,遐想和激情,歌赞与吟叹。奇思妙想,热血善感——那样的时节,适宜歌唱、抒情、赞美,适宜彰显、奔涌、澎湃。欣逢其会,体内那些蛰伏着、潜藏着的诗性成分,自然而然地被阳光和生活点燃,诗情奔涌,诗思蹁跹——所以,我将要说到的诗歌,其实也就是曾经的青春,久违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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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青春之前,诗的因子,便蕴蓄在我们的生命中。孩提时代,我们在母亲或外婆的童谣中入梦。进学堂启蒙,就熟诵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这些脍炙人口的绝妙好词。再往后,成长岁月中,风霜雨雪里,沉也好,浮也罢,喜也好,悲也罢,诗歌,一直都像风和影子一样,伴随着我们,陪伴着我们,安抚或激励着我们——可以说,生活在这个古旧、沧桑的国度,我们的生命和灵魂,有很大一部分,是被诗歌滋育的。或者说,诗歌早像粮食和盐粒一样,融入血液,成为我们共同的文化背景,指引着我们的生活走向,建构着我们的精神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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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山鸿相遇,正是在青春方向。我们同在川师大中文系87级,他1班,我3班。班不同,但我们同在一幢楼,同住第3层。楼道里可以照面,偶尔上大课,也在同一间教室里呼吸,冥想,或走神——事隔多年,我已不能确切记得,我们的第一次照面,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但我愿意相信,是在1987年秋天:军训后回到学校,年级要办一张小报,便召集了几个所谓的积极分子。有没有他,不记得了。但我记得,由我命名和承办的那份《立交桥》,很快就有了他的诗歌。那时,他还叫着他的本名:张述鸿——可能我们尚未面见,但神交早已开始:喜欢文字的人,往往是从对彼此文字的认识和关注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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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遇和相识,早已注定。当我在三台,填下高考志愿,而他在万源,也已填好——经过七月那三天黑色的考验和剔选,我们带着各自的行囊和感觉,走向同一个地方。时至今日,他不熟悉我的三台,我也不曾到过他的万源,对那个叫石窝的乡,那个叫小尖山的村,那个叫丝灶岭的角落,更是一无所知。但他经过漫长的中波和穿越,走到我面前:微胖的娃娃脸,微黑,个不高,但敦独,眯缝的眼里,有农村孩子的智慧与狡黠,也有泥土一般的质朴与仁厚——跟我一样,他带着乡村的面孔和背景。廖亦武说:种族就是命运,我无法换掉我的血。这些年来,我也越发确信:人与人的因缘,很大程度上,源自彼此的背景和心性。而往往,共同的背景,会滋孕出类似的心性和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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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诗歌,我们走得很近。青春勃发,意绪张狂的岁月,唯一能让我们虔敬、顶礼的,是诗歌。茶园里的清谈,酒桌上的高歌,路灯下的吟咏,甚至夜半时分的胡乱走笔。读到一首好诗,会迷醉沉吟,反复咏颂。写出一个好句,会热血嚣涌,奔走相告。凡与诗歌沾边的活动,讲座、朗诵、比赛、联谊,怎么也不愿拉下。什么叫热爱,什么叫痴迷?我想,这就是——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这两句诗,我转送过两次,一次给爱情,另一次,就是给诗歌。尽管现在,早不复有那样的热爱,痴迷,但对那时的迷醉,痴狂,没有一丝后悔。始终觉得,生命中能有那样一段与诗为伴、以诗为生的时光,美好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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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共同的经历中,“东方诗社”无疑是最重要的精神事件:10多个爱诗的人,以青春和激情的名义,集结在一起。虽然,从1989年3月成立,到当年秋天被迫解散,其间只有一两次活动,只有薄薄几页纸的一期刊物。而在后来的动荡里,诗社成员流散各地,一些人还在坚持,更多人早与诗绝缘。但在当时,那一批人,应算精英:思想前卫,热爱自由,信奉民主——其时,我并非东方同仁。但因为爱诗,常在一起厮混。当然,后来的很多事情,也厮混在一起。鼓噪,呐喊,为民主,为民生,在黯暗的路灯下,在五月的长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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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和山鸿,血型和呼吸,似乎更近——对诗歌的理解,对诗人的喜好,对风格的感觉。不同的是,他追求更执着,步伐更坚定:大三时,他便时常背着小军挎――那是军训的遗物——游走在一些报刊编辑部里。那军挎里,除一盒半盒索玛或红梅,便是纸笔,是大把的诗句。然后,我们就看到他的诗作,以山鸿的名义,陆续刊登出来。而大学毕业后不久,他的《想起民歌》、《初爱的歌谣》、《乘一艘歌谣航行时间的河流》等现在看来仍非常漂亮的诗歌,便先后走进《星星》等重要刊物,在圈子里荡出阵阵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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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我仍然以为,山鸿那时的诗作,已经透露出了作为诗人最可贵的元素:善良、温情、真诚——对诗人而言,善良的本性比天生的才华重要,温柔的情怀比坚硬的批判重要,坦率的真诚比眩目的技巧重要。一句话:诗人的人格比才学、语言、形式更为重要——诗人应当具有一种谦卑和悲悯,以及从谦卑和悲悯出发的、对生命和世界的自觉担当。而在山鸿那里,你可以读到这样的句子:我的叹息也就是人类的痛苦,你也可以读到《国风》、《娘》这样震撼的诗歌——不是华丽,而是质朴,不是深刻,而是真情——简单而深切的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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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也写诗。散漫,随意,无主题,东一鎯头,西一棍子。虽则偶尔也能三两首地发,但始终不成气候——直到他已弃文下海的1994年,我才终于发出了到现在为止,自己比较满意的《老区》,并引发小小的骚动:300多行的长诗,刊在当时的《中流》杂志,《新华文摘》很快全文转载,本地的报刊也赓即转载,并配发评论——那是新时期以来,本地第二篇走进《新华文摘》的作品,那也是多年沉寂中,青春热血仅有的一次勃发和喷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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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从好些年前开始,我便以“前诗人”自居了。或者,套一句话:我不干诗歌很多年了。偶有所作,多是命题,或应约。苦思冥想后,虽也还能挤出些感觉,凑出些像诗的句子,但发自内心的冲动,自觉写诗的激情,似乎早已不再。而山鸿不一样。在商海里浮沉了十数载后,他依然能不断写出诗来。一首,一首,又一首。那么漂亮,美好,那样激情、张力,就像间歇多年的树,居然能再次开花,结果,让人不得不佩服其生命力常在。

2011年,与山鸿、南江(左)相聚于狮山,时大学毕业20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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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之间,那一年的事情,怎么也没法回避——从5月到10月,从激情喧嚣到满心灰凉。那样宏大的事件里,从开始,到最后,一个人的投入,表现,言语,行动,心思,作派,最能体现其本质——我和他,说得好听些,心心相印,肝胆相照;说得通俗点,鸭脚板,一连连——我们几乎同进退,在街头,在广场,在厂矿,在会场;我们几乎共生死:最后的时刻,相抱而别,然后四散逃亡。那是最艰难的时刻,最危险的时刻,却也是最能见出底气和本性的时刻。我们的友谊,因为那样的时刻更加深笃;我们的灵魂,因为那样的时刻,维系得更加紧密——在后来的漫长岁月中,每次通话或见面,我们都禁不住一次次回顾,怀想,感叹或牢骚,慷慨或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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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我被发配到边地小城平武,他则带着女友,到了著名的茶乡,蒙山下的小县城,先是乡镇干部,很快到文体局机关,用我们的戏说:前途无可限量地灿烂。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他却在那灿烂中抽身而逃,辞职,下海,打工。那是1994年。我也从那一年开始,更多地操动散文之笔,走副刊文学之路,以期换些烟酒茶钱,补贴生活。在各自的生活里行走,挣扎,有很长时间,我们不常联系。偶尔的通话里,也不再有诗歌——伊沙说过“饿死诗人”。真被饿死的诗人,也许不多。但在饥饿的困窘里,恐怕谁也难有诗歌的雅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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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夏天,我和老婆去看他。他在街头请我们吃面条。他说:“几乎天天吃,看到面都想发吐,但还是只有吃。”他说话时的语气,情形,眼底的亢奋和哀叹,至今仍在眼前。我们也到过他寄居的地方,合租的套房,晚上睡觉,男男女女,只见人头攒动。之前他曾劝我,我也曾动心,见到那样的情形,心里的波澜,便倏地平静了。所以又回到边城,继续教书——这一教,就到今天。很多人问我近况,我总说“老样子”,又说“再过十年,仍是老样子”,《围城》里说的:一个人要是很久没有消息,不是死了就是去教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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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现在,山鸿不一样了。他的变化,越来越大——日趋富态的身体,一如他的财富,越来越扩张,也越来越夸张。他发达了,但是仍不忘本,仍念旧,仍时常与故交联络——上次他来绵阳,正好我一个好友在,他也认识,于是一同喝酒,然后一同到我家里,畅谈到凌晨两点。故友,久别,重逢,兴奋是自然的,但还能纵论清谈,深度交流,不易。其间,自然有青春的怀想,有诗歌的发酵——让人再次匪夷的是,他的诗兴,非但没被磨灭,反倒在下海十多年后,再次激发出来:除保留着当年的激情和质朴外,他的新作,更多了生活的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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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的几次通话,几乎每次,他都要在电话那端,读刚刚写下的诗。不是朗诵,而只是读,说话一般的读,用四川话,略带着顿挫。隔着遥遥的距离,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他的气脉,他情绪的激昂与低迴——想象着那个历尽沧桑、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在那些词语和句子里敞开的心扉,那样柔软,真切,不乏善良和温情,是美好的感觉。某些个瞬间,我甚至觉得,诗歌,在胸怀里涌动,激切而温柔——20多年,风吹走了声音,岁月带走了激情,但是最根本的,“硬硬的”,或软软的,还在,想到这,心里就觉得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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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才知道,即便是刚下海那几年,他也一直没有离开诗歌。“做一个真实的人,写一些真实的诗,实为人生一大享受。”这是他的感叹。而曾经,我们写得很苦,活得更苦,仿佛恪守着“文章憎命达”的公理,“愁苦而终穷”。但他觉得:“诗人有义务让自己过得好一些。”所以,他当年的下海,其实并非要远离诗歌,而是期望,离得更近。远远地走开,再从另外的角度和层面回来,这是他所选择的路径。他重新回来了,自豪地坦言:“我从来都认为自己是个诗人,即使是在商场上浸淫了长达十数年之后,我仍然还在坚持写诗、并且越写越好。”“诗穷而后工”,但是,也许更多的时候,诗歌,不在乎穷达,而在乎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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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诗社20年时,旧友们都想着应该有一次集结和纪念,山鸿便积极筹划,张罗此事——5月16日黄昏,他在电话那端,诉说着有关事宜,不小心,牵惹出当年旧事。原本落寞的两个“暴蔫子老汉儿”,就在这样的怀想里,渐渐激切起来——从东方的聚散,到当年的大街,从诗意的时刻,到激情的时光,那一张张熟悉的脸,或模糊或清晰地随那些名字,再次出现在眼前。茶馆里的散漫时光,酒馆里的张狂激情,浸泡着我们的心。然后,他读了刚写的《在名山胸怀天下》,读到结末一句“天下已经忘了他/而他偶尔还会想起天下”,那些热血的日子和记忆,在黄昏的夕光里,再次被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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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正是因为那样的记忆,经历岁月沧桑,我们都还能葆有一些美好的东西。坚守,持恒,忠贞,像信念,像宗教,像血液里的歌唱——有时沉浊,有时清澈,有时暗漫,有时明亮,有时脆弱,有时坚韧,但它始终在。即使深夜,它也会睁着眼,醒在黑暗里。就像山鸿诗中,那些柔弱而美好的意象:鸟儿,花朵,雨滴,春天,流水,温馨的场景,舒缓的歌谣,柔软的情怀——诗人代表着人类的良心,以我的理解,良心,首先就是心灵的善良和柔软,以及,由善良和柔软生发的博大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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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岁月的变动,人体内拳头大的那处所在,是最容易变得紧硬的。尤其是浮华繁嚣的今天,尤其是像山鸿那样,在商海里浸染、扑腾。但是,他依然怀揣着善良、纯真、柔情和暖意,他依然觉得“生活还真没有亏待我们”。而在近作《真的庆幸,我还有一颗柔软的心》中,他写道:“多少年了/岁月拿走了多少人的稚朴单纯/又拿走了多少人的强壮和年轻//谢天谢地,时至今日/上帝还给我留下了一颗柔软的心”——我愿意相信,这种柔软,不只保留在他的诗歌中,更保留在他的生活里,保留在他被诗歌喂养的心灵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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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些便条里,我有意地回避了山鸿的诗歌,尤其是关于手法、技巧、艺术特色之类的东西。也许,对诗歌而言,这些更为本质,但是对一个人来说,这些都是外在的。我愿意相信,对山鸿而言,质朴、柔软的本性,善良、仁厚的本心,更值得坚守。有这样的本心和本性,无论置身怎样艰苦的环境,我们都可以活得更加本真,自如,可以使自己更趋近美好的诗意。如他所说,尽管“世界很脏”,但我们可以做个“内心干净的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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