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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刻尔克》:溃败者也能得到尊重和荣耀

 江湖一刀 2021-01-22

相互陪伴,彼此成全

《敦刻尔克》:

溃败者也能得到尊重和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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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9月3日看《敦刻尔克》,并非刻意,纯属巧合。尽管我隐约知道,这天,是抗日战争胜利纪念日,也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纪念日。

我也不是诺兰的粉。虽然看过他的《盗梦空间》和《星际穿越》,也知道,在网友和粉丝心里,他已成了“诺神”——早过了狂热的年龄,本就没有、现在更不会有追星的兴趣。

此前的夜里,无端地刷了些战争电影:一部是《拯救大兵瑞恩》,重温,依然激动,是斯皮尔伯格的良心之作,也无愧战争片的标杆称号。看完,又顺便刷了梅尔·吉布森的《血战钢锯岭》,也是重温,依然震撼,不是为惨烈壮观的战争场面,而是为道斯对信仰的坚守,对原则的坚持。

另一部,是丹麦、德国合拍的《地雷区》,真心棒——反映的是二战结束后,被俘的德国士兵,被迫到丹麦西海岸排雷;此前战争期间,德军担心盟军由此登陆,在海里和海滩,布下了220万颗地雷,现在要一一排除,以人工的方式。影片虽只取了其中一小队,依然让人感到震撼:不只是那些年轻士兵各种各样的死,和他们面对死亡时的紧张恐惧,也包括,丹麦军士长的暴戾和人性,以及影片中些微的快乐和温情。

和其他二战片不同,《地雷区》以失败者为主角。尽管那些士兵排除的是他们当初布下的雷,有自作自受的意味,但观影过程中,你绝对不会有幸灾乐祸之感,而只有对他们的同情与悲悯,对战争的省思和厌恶。战争是绞肉机,机器无情,一旦触发,它不会区分胜者败者,也不会计较正义与否。战争面前,没有谁是真正的赢家。

就是看《地雷区》时,弹窗广告说到《敦刻尔克》的上映。正好是周末,便全家总动员,购票去影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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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难深重的二战中,我对两件大事印象最深,一是1940年的敦刻尔克大撤退,一是1944年的诺曼底登陆。两者虽相距四年,而且一个进攻,一个退守,但都发生在英吉利海峡,都与法国有关,都是大场景,大事件,在二战史里,都有标志性意义。

这样的事,自然不免被导演们一再关注和涉及。

《拯救大兵瑞恩》的背景,便是诺曼底登陆,近300万盟军渡过英吉利海峡,抢滩登陆法国诺曼底,成功开辟欧洲大陆“第二战场”,二战态势由此反转:此前的节节败退者,从此长驱直入,势如破竹,高歌猛进。一年之后,轴心国投降,二战结束。

《敦刻尔克》反映的,则是当初的败象。

二战之初,英法联军死守马其诺防线,没想到,德军“闪电”入侵荷兰、比利时,张开固若金汤的防线,将40万联军包围在敦刻尔克:这个狭小的港口城市,东西南三面,是愈逼愈近的敌军火力,北面是几十海里的英吉利海峡——对孤悬岛外的英国人来说,这曾经是天然的屏障,此时却成了横亘归途的天堑。

撤退,便发生在这样的险恶绝境下。

最先,英国政府只期望撤回3-4万人,没想到,从5月26日到6月4日,9天9夜里,居然成功撤回33万多人,是原定计划的10倍——这并非战争意义上的胜利,而更像是一次成功的溃退。

逃跑和求生,因此成为影片的主调。

字幕交待背景后,影片的第一个画面就是,漫天飘落的德军劝降单,几名溃败的英国士兵走在一条小巷里。突然,一声尖利的枪响,一个士兵倒下,又一阵子弹的呼啸,奔跑的士兵只剩下汤米一人。他仓皇奔窜,直到跑进盟军控制的街巷。

穿过沙袋堆积的工事后,他的脚步渐渐放缓。随着镜头切换,敦刻尔克海滩呈现在他眼前。成千上万士兵排队站着,安静、麻木、茫然。

这是一个巨大的炼狱:海峡在前面阻隔,德军在身后逼近,炮弹随时呼啸而来,炸弹随时从天而降,死亡无时不在,无处不在,所有的人,都只能竭尽全力地逃生,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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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万人,9天9夜,前有海峡阻隔,后有敌人追逼,想象中,应该是宏大的场面。但整部影片,既没有两军对垒,也没有冲锋陷阵,甚至没有爆头喋血。

这几乎是一场“没有敌人”的战争——除空战时的几架德军飞机,海里游来的一枚鱼雷,飞行员法瑞尔被俘时模糊的德军身影,整部影片,几乎没有出现过敌人。

但,从天而降的炸弹,突如其来的鱼雷,神出鬼没的子弹,偶尔掠过的残肢断臂,都让人感觉到敌人的无所不在,而且是“我在明处、敌在暗处”的境遇,这让影片中的每个人都处于被动挨打的状态,沦陷在莫名的紧张、惶恐、惊惧和压抑之中。

典型的“大题小做”:历史上的撤退,共持续9天9夜,诺兰只截取了一周,通过白天夜晚的转换,让人看到各种死里逃生,各种逃生的死;海峡并不宽,普通民众驾船往返差不多一天,这让人可以随船参与救援,看到更多的恐惧和欣喜;战机从起飞到返回,无论击落还是被击落,都只有一小时油量……

诺兰把海陆空的“散点透视”,一周、一天、一小时的“交岔剪辑”,把不同的时间密度压缩在100分钟里,通过不同视角的互为补充,展现出大撤退的慌乱、紧张。影片甚至没有多少台词,除不断切换的画面外,只有不断重复的音乐,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这样的叙事结构和手法,无疑强化了情节的紧张,那也是逃生的紧张——

陆地一周,通过白天黑夜的切换,展现的是战争的残酷,处境的绝望,和求生的本能。英国士兵汤米和法国士兵吉布森拼命逃跑,躲过了轰炸,躲过了鱼雷,躲过了德军的射击游戏,躲过了海面上燃烧的泄露燃油,终于活着回家;

海面一天,道森父子驾驶“月光石号”前往敦刻尔克,救起被鱼雷袭击船上的幸存者,也救起了迫降海面的飞行员,却让17岁的男孩乔治意外丧生,悲欣交集中,体现出历史大事件中普通人的努力和艰难处境中的人性——道森参与营救的原由,是因为他大儿子曾是一名空军,战争初期便已牺牲。

空中一小时,因为与电影时长最接近,因此最紧张、最激烈——德军的飞机要炸堤坝,要炸参与营救的船,而英国空军的任务就是击毁或击退敌机,为撤退提供保障、争取时间:在两个伙伴被击毁、迫降后,法瑞尔的燃油也即将耗尽,他没有选择返航,而是继续战斗,直到飞机迫降,又点燃飞机才选择投降。

整部电影几乎没有主角。如果非要说主角,就是撤退和求生。战争只是背景,所有的死亡和牺牲,所有的绝望和恐惧,都在撤退中展现——在庞大的战争面前,无论将军、军官、船长、水手,还是士兵,都只是脆弱的个体,草芥微尘一般无足轻重。身陷庞大的灾难和绝境,他们最强烈、最卑微的愿望,就是活着回家。

而这样的选择,是发自本能的,也是源自人性的,更是可以理解、值得尊重的——士兵曾担心,他们可能会得到唾沫的迎接,但影片最后,迎接他们的是民众的欢呼、免费的面包和啤酒。士兵说,除了逃跑我们什么也没做。民众说,回来了就是好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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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电影,或许很难被理解和接受——说到敦刻尔克,我们期待的可能是规模宏大的战争,紧张激烈的鏖战,但我们看到的,只是混乱的场面,卑微的个体。没有光彩照人的英雄,没有激昂壮烈的牺牲,这哪里是战争片该有的样子?“诺兰式”的叙述方式和拍摄风格,肯定会影响到很多人的观影预期和“接受美学”。

但最大的障碍,或许是价值观。

敦刻尔克无疑是一次彻底的溃败,是一次悲壮的撤退,无论怎么说,都不可能算是胜利。邱吉尔曾说:“我们必须非常谨慎,不要把这次救援行动当成一场胜利。战争不是靠撤退而胜利的!”但电影最后,邱吉尔在下议院的那番著名的演讲,还是通过报纸展现了出来——

我们将在法国作战,我们将在海上和大洋中作战,我们将具有愈来愈大的信心和愈来愈强的力量在空中作战;我们将不惜任何代价保卫我们的岛屿。

我们将在海滩上作战;我们将在敌人登陆地点作战;我们将在田野和街头作战;我们将在山区作战;我们决不投降……

这样的信心和底气,这样的誓言和力量,无疑来自撤回的那33万多士兵。没有他们的支撑,所谓的“作战”将无从谈起——事实上,4年后,这些撤退的士兵,成了诺曼底反攻的绝对主力,也成了扭转欧洲战局的关键力量。

撤退其实是人生的常态。拳头收回来,是为了更好地打出去。人在年轻时,或许要不断努力,不断前进,对成长而言,进一步才会海阔天高,但更多时候,我们或许会相信“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智慧。

这的确不是胜利,因为撤退就是逃跑,逃跑是可耻的——我们习惯于这样理解。我们更习惯于认为:不胜利,毋宁死,但很多时候,不胜利,犹可活。胜败乃兵家常事,相对生命而言,输赢胜败都是小事。而在敦刻尔克那样极端的情形下,活着,就是最大的胜利。如影片宣传语“Survival Is Victory”所示。

影片中士兵们的表现,的确说不上勇敢,他们只知道仓皇逃命、努力求生,他们的神情里,更多的是惊慌、恐惧和茫然。但在那极端的环境里,这其实是人性的正常体现和流露:谁都不是钢铁侠,谁都不是机器人,面临无所不在的死亡,无所不在的恐怖,谁能如某些电影中那样大义凛然,视死如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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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身电影院里,置身IMAX所营造和渲染的场景和氛围中,有好些个时刻,我都恍惚觉得,自己就是那些士兵中的一员,在海滩上紧张奔跑,躲避炮弹的袭击,在本能的求生欲望中,费尽千方百计,想要逃出生天。

但,这种本能和欲望,或许很难被理解和接受,因为某些地方的战争片,都是英雄,都是胜利,领袖永远是伟大正确的,军官永远是临危不惧的,士兵永远是英勇顽强的,烈士永远是慷慨就义的。即便也曾有过十万人的溃败和撤退,但教科书的美饰是“战略转移”。

在某些地方的电影话语里,除了领袖的风采、英雄的壮举,除了钢铁般的队伍、辉煌的胜利外,几乎不会有独立的个体,不会有狼狈的失败,当然也不会有单薄个体的感受,脆弱肉体的疼痛,不会有意志上的惊惧、精神上的崩溃,因为他们都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即便有大革命的失败,那也是为着成就某种“大业”所必要的丧失和牺牲。大业,是大的业障么?

太习惯歌颂胜利,甚至不惜肯定暴力、美化战争。所以很难理解战争的残酷,很难个体的绝望、痛苦,甚至不会明白,在战争中,每个人都是无助的弱者:战争不仅会夺去人最宝贵的生命,即便侥幸活着,也可能身体残缺,或精神崩溃。

看着被鱼雷袭击的船上的幸存者失魂落魄、垂头丧气的样子,道森船长曾说:他也许永远也恢复不过来了!

这就是战争,这就是战争对心灵的戕害。但这样的戕害,我们或许很难理解,就像我们很难理解,《拯救大兵瑞恩》里,为什么会以8个人的生命去换1个人的生命,我们也难以理解《护送钱斯》里的庄严和隆重。

难以理解,肯定有文化的隔膜,更多的,或许是价值观的差异,是缺乏对人性的理解,缺乏对生命的敬畏——没有人性,自然没有恐惧,因为每个人都是机器,甚至是机器的一个部件,一颗小小的螺丝帽,或者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即便活着,也跟行尸走肉无异。

无视人性,忽视本能,让人们只会讲阶级斗争,讲你死我活,讲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讲取义存仁,讲血战到底,然后,集体无意识地激动,或集体有意识地亢奋。没有七情六欲,没有脆弱恐惧,自然就会有大无畏的英雄气概,豪情满怀的乐观主义精神,甚至有即使牺牲一半国民也要赢得胜利”的慷慨激昂、掷地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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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电影不外两种,歌颂英雄或批判战争。歌颂英雄的,大多有胜利者的荣耀,要么是战略的英明,要么是战士的勇猛,无论奇袭或反击,都指向胜利和成功。这几乎是某些地方的影视主流。功夫或神箭手,手撕鬼子或裆藏手榴弹,总之是极尽浪漫之能事,极尽英雄之光彩。

批判战争者,大多是对战争的反思和反对。无论是《现代启示录》,还是《野战排》,无论是《全金属外壳》,还是《地雷区》,甚至包括《硫磺岛家书》。在残酷、惨烈的战争场景里,总能让人感到导演的悲悯,总能唤醒观众对生命的同情和敬畏。

诺兰这一部,似乎介于二者之间。他自己说过,这并非战争片,而是关于生存的悬疑片。他的镜头语言,有意无意地显得含蓄甚至含糊,而没有对战争对错、意义的考量,也没有对逃亡求生者言行的评判。电影中所有的人物,几乎都只是普通人,都只有最原始、最强烈的求生本能、保命欲望。

影片中当然也不乏英雄的影子。只不过,在逃生的溃败和撤退里,诺兰所展现出的是另一种英雄——沉着英武的飞行员法瑞尔、冷静睿智的道森父子、与“月光石号”一起冒死参与救援的各种船只、以及最后选择留下的海军军官,都有着英雄的光芒。但他们并非主角,而只是艰难的死里逃生的见证:

他们见证着生命的脆弱和坚强,也见证着溃败者的孱弱与荣光。

这或许才是真实,不是英雄视角里的真实,而是平民视野里的真实,是普通士兵感同身受的真实——他们或许并不知道当时场面的宏大,甚至也不可能知道事件的历史意义,他们不可能如领袖和英雄一般思考和面对,他们只想尽力求生保命,活着,回到隔海相望的家里。

因此,《敦刻尔克》简约得不需要千军万马的对峙和厮杀,不需要砍瓜切菜般的英勇杀敌,不需要暴力血腥和悲壮惨烈。保命与被杀,救人与杀人,活着与死去,绝望和希望,构成影片最根本、最强烈的冲突,也成为影片最鲜明、最突出的旋律。

“家”在电影里被反复提及,电影的中文宣传海报上,也有“当40万人无法回家的时候,家为你而来”的字样。但奇怪的是,影片里好几处说到的home,都被译成了“祖国”——莫非,这也是三观不同的影响?

影片最后,回家的汤米在火车上读着报纸上丘吉尔的演讲,随后却是敦刻尔克海滩上漂流着的尸体,成堆成排的钢盔;等待撤退的士兵;点燃飞机后坦然被俘的法瑞尔……这样的镜头切换,让人不由得想起另一部二战电影《辛德勒的名单》——那也是为了拯救生命。

诺兰曾说:就像当你看《泰坦尼克号》的时候一样,哪怕你知道那艘船最终要沉,但真正让你关心的,还是Jack和Rose的命运——关切大时代、大事件背景下,普通人的命运和他们卑微的生死,或许,这才是电影的核心主题。

这样的主题,或许才是永恒的,因为,人性是永恒的,生命的本能是永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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