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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画记】王绂:孟端竹为国朝第一手(上)

 真友书屋 2021-01-25

王绂的一生可谓传奇,《明史·本传》中称:“王绂,字孟端,无锡人。博学,工歌诗,能书,写山木竹石,妙绝一时。洪武中,坐累戍朔州。永乐初,用荐,以善书供事文渊阁。久之,除中书舍人。”这是极简主义的叙述方式,却高度概括了传主既能识文也能书画的多才,同时说他在明洪武年间因事被戍边,到永乐初年因为擅长书法,被推荐到了北京的文渊阁,再后来被提拔为中书舍人。

其实在洪武九年,王绂15岁时就考取了博士弟子员。两年后,朱元璋改南京为京师,当年秋征求博士弟子员入京,王绂遂应征入京。关于他后来的遭遇,萧仁宗在《墨竹名家王绂行谊略传》中称:“其19岁时,春正月丞相胡惟庸谋反伏诛。20岁时朱元璋建国学于鸡鸣山下,曰‘国子监’。多年后,王绂因志气高逸,不苟合人际,因事牵连,谪戍贬山西朔州(大同市)为军卒十九年,无沮馁之色,而意气自若。”

萧仁宗认为王绂被谪戍,乃是因为他清高气盛,而后因事受到牵连,所以到大同戍边十九年。王绂究竟因何事受到牵连,各种文献中未见记载。然而王绂在《代州道中》一诗中称:“不知缘底事,沦落向天涯。”他在年轻时被戍边,当局肯定要给他安个罪名,王绂应该知道判他有罪的理由和真实原因,想来其中的事情他不便道出,也或许涉及到了重大的背景。俞剑华先生猜测说,王绂有可能被牵连进洪武十三年的胡惟庸谋逆案,此案累计牵连了上万人。而关于王绂戍边的时间,有的说十九年,有的说二十年,总之他在大同居住了近二十年的时间,直到明太祖去世,他的事情才得以缓解。

王绂《北京八景图卷》(部分之一)中国历史博物馆藏

建文二年,王绂已39岁,而萧仁宗文中称其38岁时带着两个儿子返回了无锡老家,其实他的问题并没有结案,明章昞如在《故中书舍人孟端王公行状》中称:“无何,籍其养子以代之,与陈孟敷先后南归。”看来王绂在大同收了个养子,他让养子替自己继续戍边,所以他才能返回江南。

近二十年的戍边生活,并未让王绂心灰意冷,《行状》中称他:“公虽在戎旅间,布衣韦带,意气自若。内无摇夺之心,外无沮馁之色,不自知其为谪戍也。主守者知其情,亦加优礼。”而在大同时期,他写过不少的戍边诗,比如其所作《出塞怀古》:

欲叩天关杳不通,身投荒服远从戎。

王孙谁复哀韩信,行伍何繇拔吕蒙。

风折布棱边地冷,月明茄吹塞楼空。

丹心去去终期报,卑下那能得战功。

此诗的格调颇为苍凉,王绂在诗中表达了自己的苦闷,而按照历史规律,越是经过挫折,越容易写出好的诗作,故王绂的诗作也同样受到后世夸赞,四库馆臣在给他的诗集《王舍人诗集》提要中评价说:“虽结体稍弱,而清雅有余,盖其神思本清,故虽长篇短什,随意濡染,不尽计其工拙,而摆落尘氛,自然合度。”

王绂《北京八景图卷》(部分之二)中国历史博物馆藏

关于王绂返回无锡后的情景,萧仁宗在文中称:“到惠帝建文二年,王绂三十八岁,被释回南归,隐居于惠山即九龙山,而自号‘九龙山人’,以教书为生,诗画自娱,徜徉山林泉石,意气爽迈。”王绂隐居的九龙山,就是无锡的名胜惠山,王绂在惠山隐居期间,竟然因为一幅绘画作品引起了几百年的歌咏。

明代初年,释性海任惠山寺住持,性海喜欢品茶,而惠山寺旁又有著名的天下第二泉,于是性海每天从泉中汲水来泡茶。明洪武二十八年,王绂因为患有眼疾在家静养,某天,著名中医潘克诚带着王绂来到性海的听松庵品茶聊天,而此时一位湖州竹工提出要给性海制作一个雅致的茶炉。此后不久,茶炉制成,众人看到茶炉制作得极其精巧,外观是用湘竹编成,里面是石胆,胆炉和竹围之间用一种特制的泥土填满。

众人看到了这件工艺品级别的茶炉大为兴奋,王绂也为之眼亮,于是当场绘制了一幅山水图,同时又作了首《茶炉诗》:

僧馆高闲事事幽,竹编茶具瀹清流。

气蒸阳羡三春雨,声带湘江两岸秋。

玉臼夜敲苍雪冷,翠瓯晴引碧云稠。

禅翁托此重开社,若个知心是赵州。

这件事令到性海和尚也十分兴奋,于是邀请许多好友为竹茶炉题诗作文,而后又请人将这些诗文誊录在一起,与王绂所绘的山水画装裱成一个手卷,使得这幅画作成为了著名的收藏品。后来性海前往虎丘寺做住持,临走时将竹茶炉赠送给好友潘克诚,此炉留在潘家长达六十余年,一直到成化年间潘克诚已去世多年后,他的后裔将竹茶炉赠给了杨孟贤。

王绂《山亭文会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明成化十二年,无锡人秦夔从武昌知府任上返回家乡,在听松庵主人戒宏和尚那里看到了王绂所绘的手卷,感慨画与炉的分离,于是经过多方查找,终于从杨孟贤哥哥杨孟坚那里求得了此炉,然后把此炉还给了惠山寺听松庵。当时秦夔的父亲秦旭正在主持碧山吟社,秦旭命社中诸友共同写诗来歌咏此事,这些诗作也裱入了王绂所绘的手卷内,而当时秦夔还为此作了篇《听松庵复竹茶垆记》,此文首先称:“垆以竹为之,崇俭素也,于山房为宜。合垆之具,其数有六:为瓶之似弥明石鼎者一,为茗碗者四,皆陶器也,方而为茶格者一,截斑竹管为之,乃洪武间惠山听松庵真公旧物。”

秦夔认为除了炉还有四个茶碗,而对于炉的形状,其在《记》中形容道:“垆之制,圆上而方下,织竹为郛,筑土为质。土甚坚密,爪之铿然作金石声,而其中歉然以虚,类谦有德者。熔铁为栅,横截上下,以节宣气候,制度绝巧,传以为真公手迹,余独疑此非良工师不能为。乡先达中书舍人王公尝有诗咏之。”

此段话中的王公指的就是王绂,秦夔说王绂曾作诗歌咏这个竹炉,此诗见前面的引用。对于此炉后来的情况以及失而复得的经过,秦夔在《记》中又写道:“永乐中,真公示寂,垆亦沦落人间,独诸公翰墨粲然尚存,落落与松云萝月为伍。成化丙申冬,余归自鄂渚,暇宿庵中,真公嗣孙曰戒宏者出以示余,因诵王舍人所作,叹其佳绝,且惜其空言无征,图欲复之,乃因释氏教述疏语一通,畀戒宏使遍访焉。已而果得于城中右族,垆尚无恙,特茗椀失去不存……垆之亡,不知其的于何年,姑记其概。收垆者,故诗人杨孟贤,复而归之者,其仲孟敬云。是岁嘉平月望日,邑人秦夔识。”

王绂《乔柯竹石图轴》故宫博物院藏

再后来,竹炉原物有人说失传了,也有人说损坏了,无锡人盛冰壑命他的侄子盛虞按原样制作了两个竹茶炉。某天,苏州吴宽曾看到其中一个,甚为喜欢,为此连写了三首诗,后来还有许多诗人歌咏此炉。最后,王绂所画的那个手卷也不见了踪迹。

康熙二十三年,著名词人顾贞观也住在了惠山,他的居室堂号为积书岩,据说他也复制了一个新的竹茶炉放在积书岩内。当时顾贞观很希望能够找到王绂的这个手卷与竹茶炉配在一起,可惜遍寻不得。当年秋天顾贞观来到北京去拜访他的好友纳兰性德,而纳兰告诉他,自己近期得到了一个手卷,并拿出向顾贞观展示,而此手卷正是王绂为性海所绘的山水画及其“竹炉新咏”的合卷。目睹这件久觅不得的佳物,顾贞观大为兴奋,纳兰性德只好忍痛割爱将此送给了顾贞观,同时性德也为此炉写了一首诗。顾贞观返回后,将纳兰的诗稿也裱贴在了一起。

康熙三十一年,宋荦任江西巡抚,前往听松庵看到许多歌咏竹茶炉的诗作,于是找到顾贞观请其拿出所藏的王绂手卷,而后宋荦将此裱贴为四个手卷。

乾隆六十年,弘历南巡,巡到无锡时住在了惠山寺,而后用该寺仿制的竹茶炉来烹茶,为此弘历几次题诗,《御制诗集》卷四中称:“自辛未至今甲辰,竹炉六次题句,适符皇祖南巡六度所为,适可而止,不复拟再巡矣。”可见,乾隆皇帝对这个竹茶炉极其喜爱,先后题写了六首诗。

但弘历实在是喜欢这个竹茶炉,他在第一次南巡时就请人仿制了两个竹茶炉带回北京。但是茶炉可仿,天下第二泉却无法带回来。不过皇帝总是有办法,弘历在他所命名的天下第一泉——北京玉泉旁边也盖了个听松庵,只是把名字改为了竹炉山房,里面摆放的就是仿制的惠山竹茶炉。为此,乾隆皇帝还写了篇《玉泉山竹炉山房记》,他在此记中写道:

惠山之竹炉茶舍,可谓知茗饮之本焉。其地盖始于明,僧性海就惠泉制竹炉,以供煎瀹,茶舍之名,因以是传。前岁偶至其地,对功德注冰雪,高僧出尘之概,仿佛行云流水间也。归而品玉泉,则较惠山为尤佳,因构精舍二间于泉之侧,……而仿惠山之竹炉,适阵砥几,蟹眼鱼眼之间,亦泠泠飒飒作声不止。无事习静之人,乐此经年不出可也。而余岂其人哉!时而偶来,藉以涤虑澄神,亦不可少也。夫精舍、竹炉皆可仿,而惠泉则不可仿,今不必仿,而且有非惠泉之所能仿者焉?是不既握茗饮之本,而我竹炉山房之作庸可少乎?

王绂《隐居图轴》故宫博物院藏

乾隆皇帝对竹茶炉的喜爱真可谓无以复加,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偏爱,使得他对王绂的那幅画作也很关心,而皇帝的关心当然会令无锡地方官员高度重视,王河在《惠山听松庵竹茶炉与〈竹炉图咏〉》一文中讲述道:“乾隆四十四年,无锡县知县邱涟见其损坏,携至官署中,予以重新装裱,那知邻家失火,延燎县署,竹炉图咏全部灰飞烟灭,邱涟被劾,罚银二百两,济救听松庵。”

这真是弄巧成拙,无锡知县本来想把宋荦装裱的四个手卷进行修补,没想到却让王绂的画作及后人的题咏全部变成了纸灰。此事令皇帝听到后很不高兴,为此又写了首《竹炉山房诗》来记录此事:“数典原称惠山寺,四图惜已付云烟。(惠山寺旧藏王绂等四图,昨春惜毁于火。因各补其卷,仍付寺僧藏弆。)虽云补作还旧观,那似本无精舍全。”

显然罚款也不能救回已毁的画作,于是皇帝命张宗昌补绘图画,董诰也奉皇帝之命补了一幅画,弘历本人还亲自动手补写了一部分原诗,而后将这些补绘之作重新装裱成手卷,又放回到了惠山寺听松庵。经过这么一场折腾,使得竹茶炉以及王绂的画作更是名扬天下。但可惜的是,这些补绘之作后来又流失了,高伯雨在《听雨楼丛谈》中称:“咸丰十年,太平天国军队攻入无锡,竹垆、画卷全部散失。同治二年,秦缃业在上海买到清高宗所画的竹垆图卷,过了几年,秦恩延又得王孟端的《溪山渔隐》卷于洞庭山人家,恰遇黄埠墩僧舍落成,因并付主持僧华翼纶收藏。”

这个传奇的故事使得惠山寺的竹茶炉成为了历史上著名的文化事件,而王绂的画名也为后世所了解。其实他在明代就已经是著名的画家,对于他的绘画才能,章昞如在《故中书舍人孟端王公行状》中写道:“游览之顷,每遇长廊素壁,索酒引满数觞,纵横挥洒,若不经意。至则层峦迭嶂,烟云浩渺,不可测其端倪。或辄题其上至百千言,咸若所宿构者。所作古诗类韦、柳,律诗类晚唐,词语婉媚,驰骋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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