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是一年的尾巴。捋着这个尾巴,转眼就是2017年了。
林徽因有诗云,“寒冷如花,冬有回忆一把”。没错,晚上包了一锅热气腾腾的素馅蒸饺。反正也吃不完,专捡馅大的吃。吃着吃着,冷不丁笑了。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她曾非常抱怨地说“一吃饺子,他总嫌我挑馅儿大的吃……”
这个人,是我的姑姑。虽说是姑姑,在我的生命中从未亲昵过,也从未思念过。就像一缕风,眼前飘来了,又飘走了。谁会记得一缕风呢?可姑姑毕竟是姑姑,她不是风,而是一个风烛残年的孤寡老妪。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季,十一岁的我刚进家门,突然看见一个陌生的身穿黑袍、脑后挽着疙瘩鬏的六十多岁的老式女人。她背对着我,低着头在水盆里揉搓着一个什么小物件。我愣怔着,怀疑自己走错了门。女人回过头,漠然地瞅了瞅我,扭过身继续她的揉搓。
“谁呀这是?”溜进灶间,我悄悄问正在做饭的姐。
“爸从敬老院背回来的,说是他姐,让咱叫姑。”姐大我三岁,少不更事的她对这从天而降的姑,也一脸的狐疑。
怪呀,父亲哥七个,从没听说过有过姐姐。怎么,突然凭空“蹦”出个"姑"?
“咋还上敬老院了呢?”那个年代,家家都好几个孩子。上敬老院,是少之又少的稀罕事儿。越好奇,越想问。越想问,越好奇。姐瞪了我一眼,示意我别多嘴。
“你姑命苦,年轻时把婚事耽搁了。年长后,嫁了个陈姓男人。男人没啥专长,天天赌。十赌九输,日子自然好不到哪去。后来,离了,也没留个一男半女。”席间,母亲边讲姑姑的苦难史,边给姑姑一个劲儿夹菜。姑姑看似并不灵光,木木地吃着,仿佛沉浸在自己的往事中。
原来,姑姑不是父亲的亲姐,是叔辈姐。当年,又是饥荒,又是文革。父亲迫于生计带我们八口之家举家搬迁了三四次。与姑相隔甚远,渐渐失去联系。
“一次偶然,得知你姑去了敬老院。我去时,她已经不能走了,我就把她背来。你们打小没见过她,但一定要像亲姑一样,我怎么待她,你们怎么待她。”父亲给坐在正席上的姑姑添了勺汤,夹了块肉,非常期待地望着我们。刚要表态,我瞅了一眼姑姑,只见她正面无表情地用满口没牙的嘴左一瘪、右一抿地咀嚼着,惹得我想笑不敢笑,不笑又憋不住,差点没呛着。姐姐使劲踩我的脚,疼得我总算把这笑咽下去,不敢再看姑姑一眼。遂把脸埋进碗里,小鸡捉米似地一个劲儿点着头。匆匆扒几口饭,丢下一桌子人跑了。
慢慢地,习惯了姑姑滑稽的吃相,习惯了姑姑木讷的举止,习惯了进屋先喊声姑。六十多岁的她总像七八十岁的老祖母一样暮气沉沉盘腿坐在炕头上,一坐就是一天。问她,上厕所吗?她总摇头。后来,发现仓房里新添了一个红色塑料桶。原来,父亲每天背着她在红桶上解决,然后由母亲冲洗。
"嘿,爹一向对我们苛责,对姑咋这么仁慈?"一股小小的妒忌"嗖"的一下窜出来,母亲笑笑说"你爹讲台上站了大半辈子,这回该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叫仁悌忠孝。"
有时,也跟姑姑聊天。姑姑说,男人对她不好,输了打她,赢了也不给她,吃饺子总嫌她挑大馅儿的吃……
一次,姑姑又提起男人。当时正吃饺子,我满盘子端详了半天,挑出几个肚大、腰圆、馅满的大个儿饺子,满满地摞了姑姑一碗。一滴浊泪,滴在我的手腕。
两个月的功夫,我完全接纳了姑姑。这时,我的钱丢了。
升到初中,同学们嚷嚷着去江边照相。当时,一吋的四毛五分钱,二吋的八毛钱。我兴匆匆地跑回家,翻呀翻,怎么都没翻到。不对呀,我明明将八毛钱藏在枕头里,怎么说没就没了呢?要知道,八十年代初期,五分钱能买一根冰棍,一毛钱就是两根冰棍、七块儿糖或一缸香喷喷的瓜籽儿……那八毛钱,是我一分一分、一毛一毛足足攒了一夏天的“巨款”呀。
终于放弃翻找的时候,我把眼睛挪向了她。没办法,成天在家的,除了猫,就是和猫一起抢炕头儿的她了。不是她,又会是谁呢。
“姑,你看到我钱了吗”我厉声地问。
“没有。”姑姑虚弱地答。
在我看来,越虚弱越心虚。
“姑,你有钱吗?算我借你的。”我换了一种方式。
“我哪有钱呢?我一分钱都没有。”姑姑表现得很无辜又很无奈。
我的眼泪快下来了,同学们正等我呢。钱没了,去还是不去?
“算了,不照了。”我哭着,悻悻地摔门走了。
打小儿就不是个记仇的人,再不愉快的事几天就忘。这不,跳了几天的皮筋,歘了几天嘎拉哈,丢钱的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
后来,我随父亲转学了。忙着熟悉新环境,忙着结交新朋友、忙着应对繁重课业。我渐渐忘记了没牙的喜欢吃大馅饺子的姑姑,更懒得纠结那笔“巨款”的下落。半年后,家搬过来了,姑姑却没跟来。至于姑姑什么时候走的,去了哪里,我居然问都没有问。
再后来,初中考高中。同绝大多数人一样,我只顾着在自己的人生轨道上一路奔跑,“姑姑”两个字早被滚滚红尘沦为泡影。
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当时十一岁的我,已四十有余。姑姑如果活着,该是百岁老人了。
“寒冷如花,冬有回忆一把”。2016年冬日的这个傍晚,一盘热气腾腾的蒸饺居然让我想起了她,一个苦命的顶着"无头案"去世的女人。
洗碗时,我想,那笔钱放哪儿了?一定是我记错了。
泡茶时,我想,她的绝意离开,一定不是因为那笔"不翼而飞"的"巨款"吧?
夜读时,我想,倘若让姑姑再活一次,她会遇到怎样的男人?她还爱吃大馅饺子吗?
入睡时,我想,倘若梦回少年,我还会吃吃地笑她那没牙的干瘪的嘴,并把她当贼一样审问吗?
醒来后,我想,姑姑,我想了你好几个晚上了,为什么你不肯到我的梦里?
一连数日,我都在想——姑姑,我错了,原谅我,好吗……
【注】写完此文,实在按耐不住,给远方的姐打了个长途。事隔三十多年,电话那头她终于笑着承认一一那是对我偷她笔记本的小小报复……没人知道,我与姑姑曾经发生过什么。只是后来据说,搬家时父亲曾硬把姑背上了车,她哭着说不做异乡鬼,父亲不得不留一大笔钱,将她送回老家,并在她去世时伴其左右…
海清,笔名一株木棉。系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北大荒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