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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侃白文丨罗正鹏 我对白文的认识历程

 白语茶座 2021-01-26

我是一个地道的白族人,从小生长在白族农村,白语是我的日常生活用语。到了上学的年龄,没有学习白语文的机会而直接学习汉语文,那时候觉得读汉语课文很有趣,但也特别难学,读课文时往往是老妈妈念经不知其意。由于听不懂汉语,不是曲解其意,就是望文生义,经常说一些半汉半白的(我们称之为baip ded bod hap kail vvx)话,弄出了不少笑话。课堂发言时,每每“口是心非”,常常让老师觉得莫名其妙,写作文时,词不达意,语句不通是常有的事,每次老师给自己打分都很低,那可怜的得分,每次都打击着我的信心,却又无可奈何,更为烦恼的是脑子里有很多自认为精妙的构思,却没有办法把它转化成书面的东西,真是叫苦连天(时至今日,有些白族用语我仍不能用汉语表达,不少汉语词语也没法转化为白语,在两种语言的交流中,不能达到令人满意的沟通效果,多少是一种遗憾)。

自从上了几年小学以后,就一直想把自己所想的、日常生活中的所见所闻变成书面的东西,渐渐萌发出要创制一种能够把自己所说的白语书写下来的东西(真是自不量力啊),并且也进行了一些尝试,然而实在是很难,似乎也没有取得什么成果。一方面随着学习的深入,说汉语已经不是什么问题了,不需要再像开始学习时那样为了寻找一个汉语词汇而搜肠刮肚,也不需要为写一句完整的汉语句子而绞尽脑汁;另一方面,进入高年级以后,学习任务很重,没有功夫去想创造白族文字的事了,再加上所接受的教育让自己形成了直接学习汉语文是一种先进的做法的认知,创造一种白族文字的想法也就日渐被淡化了。尤其是升入中学以后,通过进一步学习历史,特别是阅读了当时的一些乡土教材,知道了大理和白族的一些情况,看到历史课本上大理崇圣寺三塔的图片,以及南诏、大理国的简介,倍感亲切与舒畅。影响深刻的是书中介绍了大理地区在南诏时就学习使用汉字,并指出这是一种先进的表现,那时候,我也对白族那么早就直接学习使用汉字有一种自豪感,觉得自己的祖先很有眼光,也具有开放进取的精神,觉得白族的汉文化水平很高,是一个先进的民族,头脑里自然也就再也没有白文的概念,曾几何时创造白族文字的念头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高中时,随着对汉文化学习的深入,也一直同汉族同胞相处,深受汉文化的影响,逐步接受了一些“内夏外夷”、“贵中华,贱夷狄”、“尊王攘夷”之类的观念,自己也缺少了作为白族的文化和身份意识,甚至也认为少数民族就是文化落后的代名词。每当看到一些少数民族那些“奇形怪状”的文字,总觉得他们的文字不是文字,自认为文字就应该是方方正正的,而且为自己所学习使用的方方正正的汉字充满优越感,甚至还希望一些少数民族能够放弃那些“鸡脚鸡爪”一样的“文字”而直接学习使用汉语汉字。毋庸讳言,那时的中学历史课本中自觉不自觉地隐含着这样一种观念:少数民族融合于汉族是一种历史的进步,典型的例子如历史课本中强调北魏孝文帝强制让其民族成员学习汉文化是一种高明的选择,满族等少数民族被“汉化”表明汉文化先进,等等。课文中明显突出了汉族给少数民族地区带去了先进的技术、文化等,而较少强调少数民族对汉文化发展的贡献。在这样的教育下,我也认为跟汉族文化接近的民族就是先进的民族,因此觉得白族也是一个非常先进的民族,因为感觉白族在很多方面跟汉族是一样的。而且在很长的时期内,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平心而论,少数民族在汉族的发展过程中也作了不少贡献,只是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受到应有的宣传,单方面突出了汉文化对少数民族的积极影响。不可否认的是,如果离开了少数民族的贡献,汉文化也不可能取得这么高的成就)。

后来,虽然我在西南地区上大学,但也没有接触过介绍白族的文献书籍。当别人一次又一次问我白族有没有文字时,我总是回答:“白族只有语言,没有文字”,并且为这样的回答感到骄傲,认为在文字上白族同汉族一样先进,有时还跟其他兄弟民族的人说,白族跟汉族没有多少区别(其实是有不少区别的,只是很多白族人在学校教育中没有接受白族文化的专门教育,缺乏白族文化意识而已)。当我在这样回答的时候,总觉得理直气壮。因为我一直接受的教育就是汉文化是先进的,学习汉族是一种先进的行为,再说也从来没有人告诉我白族有文字。甚至看到其他民族的同学在学习他们自己的文字时,还在心里为他们打抱不平,那么难的文字他们能学得会吗?大家都学汉语文、英语文了,他们干吗还固守自己的文字?他们那样做怎么能走向先进?

告别了大学生活,我成了一名乡村小学教师。在教学中,我发现白族学生经常出现对汉语一知半解、囫囵吞枣,有的同学在记生词的时候还在旁边用一些跟白语读音相近的字作标注,有的词语、句子,老师反复解释,学生依然不懂,或者老师压根儿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常常语焉不详,蒙混过关,甚至以其昭昭使学生昏昏。事实上,有些词语完全可以找到对应的汉语或白语词汇,可是师生们都没有《白汉词典》,一时没法解释。很多时候,面对学生那种渴求知识的眼光,我真有些无地自容,但也无能为力。突然奇妙地发现,我当初那种语句半懂不懂、说话半汉半白的久违的情况又出现在了我的学生身上,看到他们写的句子、作文,真是不知所云,常常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面对这样的情况,联想到白族地区尤其是偏远农村地区这种情况非常普遍,我也感觉到白族应该有一种自己的文字,白族教育应该借助能够准确记录口语的文字,可是真不知从何入手,再说也没有当初那种创造白族文字的雄心壮志。我有时也在想,白语方言差别那么大,要创造一种白文无异于异想天开,而且在全球一体化的背景下创制白文未免多此一举,甚至在自己出现创造白文的想法时,还怀疑是不是头脑发热。

2005年9月份,我有幸进入中央民族大学攻读硕士学位。从此,接触的民族多了,也学习了一些民族的文化知识,逐步认可了多元文化的理念,并觉得这个世界有各种各样的民族才显得丰富多彩和充满生机活力。特别是通过对美国、加拿大、前苏联等国家少数民族教育情况的学习,进一步认识到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认识到每个民族都为人类的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每个民族的存在都具有不可替代性,每个民族都应该传承和发展自己的语言文化,并且每个民族都应该不断为世界的繁荣与发展贡献自己的文化,这样才能实现费孝通先生所说的“美美与共、天下大同”。

通过在中央民族大学的不断学习和比较,我也开始赞同每一个有语言的民族都应该有能够记载本民族语言的文字。奇怪的是到了那个时候,我依旧不知道白族有文字,头脑中依然认为白族不需要重新创造一种自己的文字。在2006年的5月份,中央民族大学著名的教育人类学滕星教授让我参加他所主持的国家课题,调查白族文字使用情况,当时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坚决反对创造一种白族文字,同样认为创造白文是开历史的倒车,对这种调研显得极不情愿,并且对开展这样的调研活动颇有微词。当时,縢星老师跟我说:“你先别下结论,好好查一些资料,田野调查以后你再下结论。”也就在这个时候,我才开始真正关注白文,才知道原来白族也有自己的文字,而且既有古白文,也有新创拼音白文。(现在想来,以前确实很无知,对自己的民族、对民族文化知道的居然如此之少,并且还在沾沾自喜,真有点井底窥天、夜郎自大。真的是无知者无畏,如若以这种心态去从事民族文化工作,谈何去发展少数民族文化?)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查阅了大量的资料,走访了多位从事白族文化研究工作的专家学者,访谈了各阶层的代表人物,也对白文教学点展开了田野调查,并同其他有文字的民族进行比较。在这个过程中,多次接触到持有正反两方面意见的人物,大家都是从希望白族进步的角度发表了许多各自的见解,我也同他们进行过正反两方面的激烈讨论,其间也是一次又一次的动摇。在一次又一次的激烈讨论中,在不断地翻阅相关民族文化著作的过程中,在不断反思人类历史的过程中,在我的脑海里逐渐强化了这样的一种认识:只要一种语言消亡,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历史、文化和多样性也就随之而去。由此让我联想到,如果没有了白文,在这种西方文化主导的全球一体化的进程中,白语就会日渐式微,最后避免不了消失的危险,而且,伴随着白语的消失,白语承载的很多传统文化也极容易无声无息的消逝。这样,白族作为一个民族在地球上也就消失了,这对人类来说是无法挽救的损失。

在调查和写作的过程中,一个意外的收获是重新认识了白族文化中的一个重要代表——本主文化。并且加深了对白族文化的了解。仔细想想,白族文化中那种开放进取的精神,宽容淡泊的意识,那种人与自然和谐、人与社会和谐、人与神灵和谐共处的理念,不正是我们今天构建和谐社会所需要吗?只可惜我们身在其中,没有看得真切,正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同样,我也认识到:文化多样性是人类的共同遗产(谈到多元文化,白族文化也是多元文化中的一元,作为白族的一分子,既不能夜郎自大,也不必妄自菲薄),文化多样性创造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让人们有了更多的选择;文化多样性为不同文化的发展提供了借鉴,是人类创新能力的重要源泉;每一种文化都是与特殊的历史和自然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反映了人类对世界的多元认识,应该受到人类的尊重;每一种文化都有表现和发展自己的权利,我们要像保护生物多样性一样保护文化的多样性,保护人类思维的多样性。只有保持文化的多样性,这个世界发展才会有更多的动力和活力。

通过多年的学习和工作,我越来越明白,民族语言文化是历史上形成的,是人类在认识和改造自然的过程中智慧的结晶,是客观存在的。民族文字是对民族文化的最好的体现,也是保护民族文化的最有效的手段。每一个人都有选择使用语言文字的权利,特别是有使用自己最熟悉的母语表达自己思想感情、从事语言文化创作和交流的权利。尤其是在构建和谐社会,繁荣民族文化方面,少数民族语言文字将会发挥出不可替代的作用,这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们所认同。同样的道理,白文在白族教育、文化传播领域潜力也是不可估量的。所以,白族应该有自己的文字,这是毫无疑问的,必须旗帜鲜明地予以肯定。可以说,新创制的拼音白文,其科学性也是不容置疑的,白族人应该理直气壮的学习自己民族的文字,发展本民族的语言文化,为人类文化的多样性发展做出新的贡献(人们老是谈论加强保护文化的意识,却很少认识到发展文化是最好的保护办法)。作为白族的一员,我也为白族有这样一套科学的拼音文字感到由衷的高兴,而且我也坚信,现在使用的这套拼音白文,如果能够在白族地区的学校推广使用,将会发挥出多方面的建设性作用(对于学生学习白语文,我们不能只是狭隘地看到短期内升学考试等方面的作用,也不能只是凭感情与喜好)。

进入大学工作以后,我越来越发现这样一个现象,大多数人容易有这样的思维定势,就是做好这个必须要先做那个,以另一个的实现作为前提,从而一辈子也就只能在原地转圈。在对待白文的问题上,同样有这样的一些人,他们始终强调没有具备条件,或者觉得没有作用(他们更多是站在自己已经熟悉汉文化的角度,而不是站在儿童学习潜力无限和学习汉语文困难的角度;更多是站在学习白语简单现实功用的角度,而不是站在白语文在促进精神文明发展的角度),并以此为借口开脱责任。如果这种情况还在继续,白文工作也只会永远停步不前。其实,所有问题的解决最重要的是要靠勇气和行动,要靠实践去检验,没有勇气和行动,再简单的事情都没法完成;一味的争论不休,只会一次又一次地错失良机。事实上,任何事情也只有在反复实践的过程中才能完善,而不可能等到完善了以后才去实践,这是基本的常识。行动是最强大的力量,作为新一代白族人,更应该有勇气和志气投身到白文实践和完善的光辉事业中。让我感到欣慰的是,这几年自觉学习使用白文的人增多了,白文在一些媒体中出现的机会增多了,白文的表现成果增多了。更感到兴奋的是,不仅成立了白族语言文化学习组织,而且云南民族大学也开始招生白族语言文学专业本科生。

现在想来,真有一种“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白文的推广使用环境越来越好了,感到很激动。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愿白文顺利推广使用,助推白族文化不断繁荣昌盛;愿新时代白族人民为祖国文化发达、为人类文明进步做出新的贡献。

作者:罗正鹏(云南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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