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石问之:解读“葫芦僧”的新视角及对领悟《红楼梦》艺术和思想的新意义

 古代小说网 2021-01-30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一文,曾长期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本,因此,对很多人来说,即便是没有通读过《红楼梦》,想必对该文也不会陌生。但对于谁才是其中的葫芦僧,却又根本性分歧,目前有两种不同的观点。

邮票《乱判葫芦案》

一种观点认为葫芦僧是指贾雨村的门子,即曾经在葫芦庙出家的小沙弥。如著名红学家蔡义江先生即持此种观点。(可参见《蔡义江新评红楼梦》一书)。此种看法是比较传统的,也是非常普遍被接受的。

另一种观点是认为葫芦僧指贾雨村,而非其门子。持有此种观点的核心理由是:贾雨村才是《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中的主角,门子只是配角。如果我们百度一下“葫芦僧”,就可以发现这种解释。这种观点的原创者是谁,本人尚不清楚。

在这两种观点中,第二种观点更具有深刻性,其理由也说到要害上了,不足之处是论证尚不完整:贾雨村是故事主角固然没错,可是为什么就会被曹雪芹称呼为“葫芦僧”呢?

本人曾经阅读过这样一种解释:因为贾雨村曾经寄住在葫芦庙中,所以就是葫芦僧。这种解释显然是非常勉强的,若如此,则《西厢记》里面的张生和崔莺莺等人岂不是变成普救僧和普救尼了?

本文的基本看法是:

前面两种看法都有合理性,但都不够全面。葫芦僧是个集合概念,既指门子,也指贾雨村,类似于第七十一回使用“嫌隙人”这一措辞给邢夫人、周瑞家的等几个嫌隙人集体作传;但门子这个葫芦僧只是作者使用的一个障眼法而已,葫芦僧的重点所指则是贾雨村;在第四回中,贾雨村之所以被称为葫芦僧,恰好是作者使用的伏笔手法,暗示贾雨村最终的归宿是出家为僧。

在把贾雨村也理解成葫芦僧的视角下,我们再来品味《红楼梦》,会发现一个还不曾被充分认识到的叙事架构,进而对《红楼梦》艺术性和思想性的认识也会提升到一个新的层面。

01
一、问题的提出:谁是“葫芦僧”

门子是葫芦僧,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如果认为葫芦僧仅仅指门子,就会产生一个非常严重且明显的问题:第四回的回目“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与正文的内容严重不匹配。

从回目看,很显然,“葫芦僧”必当是第四回的主角,是“葫芦案”的主导者。因此,如果认为葫芦僧仅仅指门子,则第四回就被定位为:门子是“葫芦案”的主导者,因此也是第四回的最主要人物,但问题是,无论是从《红楼梦》的体系来理解,还是单从第四回的文本来理解,都无法得出这样的结论来。

从体系化角度分析来看,贾雨村在《红楼梦》中虽然是配角,但在前面四回中,却算是个主要的人物,作者在贾雨村身上寄托有多重寓意。通过这四回文字,简要而又完整地把贾雨村这样一个虽然是科举出身却在官场中逐步腐化堕落的人物形象刻画出来了,一个贾雨村相当于是一部《儒林外史》的缩写版。把贾雨村这个人物形象放在《红楼梦》的开篇部分,具有多重效果,比如其中一个效果就是使得贾宝玉厌恶科举具有了真实的基础。

从第四回的文本角度看,如果我们具有基础的文学分析能力,就很容易看出“葫芦案”是在着重刻画贾雨村的人物形象。如果细度文本,会发现书中交待的很清楚了。


一起看看原文: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应有名人犯,雨村详加审问,果见冯家人口稀疏,不过赖此欲多得些烧埋之费;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故致颠倒未决。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雨村断了此案,急忙作书两封,……此事皆由葫芦庙内之沙弥新门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业,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他才罢。

引文中的“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和“雨村断了此案”二句,正是点题之笔,讲得够清楚了吧,是贾雨村而不是门子在判案。

从版本演化角度看,早在甲辰本上,可能抄写者已经对“谁是葫芦僧”这个问题产生了疑惑,其中甲辰本的两处文字的修改可能正好跟这个疑惑有关:

第一处修改是对第四回回目的修改,将“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改成“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判断葫芦案”。抛开思想性不说,单从艺术角度,原本文字中,“偏逢”与“乱判”对仗很工整,修改成“判断”后,不对仗了,艺术效果就打了折扣。

如此明显的退步,我们都很容易看出来,可是甲辰本上为什么要如此改动呢?本人推测,或许源自“判断”与“乱判”词意的区别上,“判断”是个多义词,既可以指判决案子,也可以指对事物的分析判断。

电视剧《红楼梦》中贾雨村剧照


如果甲辰本的改写者认定门子是葫芦僧,那么门子“乱判”葫芦案是不通的,但“判断”却是可通的。当然这是我个人的推断,这个推断是有一定依据的,这一点在下面第二处文字的修改中可以得到一定的支持。

第二处修改是将前面引文中的“此事皆由葫芦庙内之沙弥新门子所出”改为“此事皆由葫芦庙内之沙弥新门子所作”。即将“所出”改成“所作”。

从版本演变角度看,这句话有三个不同的版本:在甲戌本上为“所知”,在庚辰等版本上作“所出”,在甲辰本作“所为”。

如果说甲戌本的“所知”与庚辰等本的“所出”的差别,尚有可能是抄写讹误的原因所致,那么甲辰本从“所出”到“所为”的修改,更像是有意将“葫芦案”的主要责任往门子身上推卸。

这样推卸责任并非是有意为贾雨村开脱,而很可能是甲辰本的改动者误以为葫芦僧只能是门子,故而只有如此处理回目与正文方能匹配。

甲辰本可能意识到了问题,但开错了药方。程高本的底本是与甲辰本同源的,因此,甲辰本上的这两处修改过的文字,程高本完全继承了。

连环画《乱判葫芦案》

以前有研究者指责程高本对第四回回目的修改是有意淡化《红楼梦》的反封建性。这可能是个很大的误解,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甲辰本和程高本很多处文字的改动,都不像是基于淡化反封建的原因,而是源自于对文字措辞优与劣的不同理解。

总之,“葫芦案”的主导者是贾雨村,协助者是门子,在这一点上,应该不难达成共识。因此,从回目与内容匹配性角度看,葫芦僧如果仅仅指门子,显然回目与正文是无法匹配的,因此,葫芦僧必须包括贾雨村。

那么问题来了,贾雨村怎么会是葫芦僧呢?其实很好理解,这或许正是作者巧妙设置的一处伏笔,提前剧透了贾雨村的人生终极归宿。这也正是《红楼梦》最擅长的艺术手法。

这种透过回目提前剧透的写法,在小说中也时有出现,如《红楼梦》第三回甲戌本的回目作“荣国府收养林黛玉”,其中“收养”便有剧透的意思;又如第三十一回的回目作“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明示此回对后文有伏笔作用;再如《儒林外史》第二回回目“王孝廉村学识同科”,同样有剧透的意思。

02
二、贾雨村几种可能的人生结局

由于原著后面几十回的丢失,因此,贾雨村的最终归宿我们是无法有确切的答案的,因此,贾雨村的人生归宿也成为一个开放式话题,除了本文推测的出家为僧外,还有多种可能,这里一并介绍,供读者自己判断。

连环画《乱判葫芦案》

第一种可能,如1987版电视剧的处理方式,贾雨村最终是被革职发配了。

这种处理也是有一定的推论基础的,即第一回中有一条脂批:针对“因嫌纱帽小,致使枷锁扛”这句,有脂批曰“贾赦、雨村一干人”。从对甄士隐所作的《好了歌解注》逐句逐句作批语的认真程度看,这个脂批当是脂砚斋所作。但对于这个脂批的理解,本文要作几点提醒:

第一,也许脂砚斋知道贾雨村后来枷锁加身过,但这未必是说他的终极归宿。同样是这个地方,针对“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这句,脂砚斋也有一条批语曰“柳湘莲一干人”。柳湘莲有没有作个强梁,书中说的比较隐晦,第六十六回中隐隐约约有这么回事,但即便柳湘莲作过强梁,很明显这也不是他的最终归宿,他最终的归宿是出家了。

第二,脂砚斋的批语无疑是对阅读《红楼梦》的一种重要参考,但不可尽信。我们看看脂砚斋在第二回中自己怎么说自己作批语的方式,就不难理解这一点:

余阅此书,偶有所得即笔录之,非从首至尾阅过,复从首加批者,故偶有复处。且诸公之批自是诸公眼界,脂斋之批亦有脂斋取乐处。

第三、脂砚斋不知道《红楼梦》的最后结局。本人作出这个结论是有依据的,在第十七回妙玉出场的时候,针对妙玉,庚辰本有一个很长的夹批(批语太长,此处省略,读者可自己查阅)来讲解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都分别是哪些人,里面充满着猜测,甚至明显讹误。

因此畸笏叟针对脂砚斋这个批语署名进行了纠正:“前处副(原作“引”,邓遂夫先生认为当为“副”的讹误,从之)十二钗总未的确,皆系漫拟也,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讳。”

从畸笏叟的批语可确切知道两点:第一,脂砚斋作批语有“漫拟”的情况,对甄士隐的《好了歌解注》所作的批语,不排除也是“漫拟”的;第二,脂砚斋没有看到过《红楼梦》的结尾。

第二种可能,如续书部分的第120回,雨村犯案定罪后,遇到大赦,褫籍为民,并与甄士隐再次相遇,后独自隐居于急流津觉迷渡口的草庵中。始于葫芦庙,经历了种种背叛与投机,最终归于急流津觉迷渡。始于糊涂,归于觉迷。

我个人觉得续书关于贾雨村的结局的处理,艺术性和思想性是相当了不起的,如此处理可能基本接近曹雪芹原本的思路了。

此外,还有一部分人推测贾雨村可能在贾府衰落之际,继续选择背叛,将背叛进行到底,继续攀高枝。当然现实中,不排除这种可能。但《红楼梦》如此处理的话,格调就低了。《红楼梦》是关于色空的感悟,是对大无奈的感喟。讽人刺事,似非其笔墨之重点。

03
三、贾雨村出家为僧对《红楼梦》艺术和思想的提升

《增评补图石头记》之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如果把“葫芦僧”理解成对贾雨村人生最终归宿的伏笔的话,则第四回回目与正文不匹配的问题即可以化解。当读者读到最后一回,发现原来贾雨村的最终归宿竟然是皈依佛门,与甄士隐成为新一代的“一僧一道”组合,再回头品味第一回、第二回、第四回,想必会有一种很惊艳的感受。

先看第四回,这种伏笔的运用创造了一种悬疑的艺术效果,增强了阅读的趣味性。此外,一个葫芦庙两个葫芦僧的二重奏剧情设计,无疑极大地丰富了《红楼梦》的内涵,住过葫芦庙,便是糊涂人:门子自作聪明,最终被贾雨村发配;贾雨村貌似更高明,最终也还是身败名裂,两手空空。

《红楼梦》第一回正文从葫芦庙起笔,深意自在其中。人世间又何尝不是一个葫芦庙呢?我们都居住其间。

再看第二回,第二回中,贾雨村曾信步闲游智通寺,智通寺的对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引起了他的兴致,他进去却发现只有一个龙钟老僧在那里煮粥,“既聋且昏,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便不耐烦走了。

青松山樵绘《贾雨村中进士返家》

这一小情节在书中有何作用?当然可以作多种文学诠释,当我们不知道贾雨村的最终结局的时候,我们比较容易地认为这可能只是暗示贾府未来的衰落,甚至暗示贾宝玉的归宿,从脂批看,脂砚斋大概也是如此解读的。

但是当我们知道了贾雨村最终的结局也是出家为僧了,再来品味这段文字,这个意象就更加丰富了:它首先暗示的是贾雨村自己的未来。上天已经点了一下贾雨村,但此时的贾雨村正热衷于功名,利欲熏心,是无法被点醒的。这其实放在今天我们很多人身上,是不是也是如此呢?

最后再来看第一回,第一回中,甄士隐和贾雨村是两个带有寓意的人物,甄士隐在经历一系列不幸之后而出家,贾雨村却开启了人生的腾飞之路。但命运就是如此吊诡,看似殊途,终究同归。贾雨村完成了从葫芦庙到智通寺的跨越,与甄士隐组成新一代的“一僧一道”组合。

连环画《乱判葫芦案》

这样的话,《红楼梦》中就有了老中青三对“一僧一道”组合: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甄士隐和贾雨村、贾宝玉和柳湘莲。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看似解脱者,曾是伤心人。

悲剧三重奏,绵绵无绝期,人世若幻境,一咏三叹息!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