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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希彦 · 无我与神我

 不易齋2 2021-01-31


文:刘希彦
李白还有一款寻仙诗,亦无人敢学。所谓寻仙,就是想寻得一个仙药或是仙人,以实现成仙之梦。首推《梦游天姥吟留别》,沈德潜评之为“想落天外”,“此殆天授,无人可及。”

海客谈瀛洲,烟波微茫信难求。

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天台一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朝飞度镜湖月。

唐诗取象大,出口便是四海、天地、万古、八荒。后来者若是明白,自然知道不可强学,胸中无有纵横万里之大气量,学来便是造作,犹如小儿强说大人事。所以唐代兼以诗歌取士是有道理的,文如其人,胸怀气象就摆在这里,这个做不了假。
若才气更大,便不满足于写人间事了,写玄写梦写游仙,笔下方能上天入地,腾挪得开。此篇便是集大成者。笔锋一指先是海外仙山,继而海内之最高峰,一梦又去了吴越,而且是飞过去的。若不是写梦,这样的开阖如何能合理铺排?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

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列缺霹雳,岳峦崩摧。

洞天石扇,訇然中开。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

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一路上怪怪奇奇,仙人出场之前,常人写来一定排场大,可是“云青青”一句如此优美清澈,快成田园诗了。如此方见神思。若“熊咆龙吟”之后直接出仙人,这哪里仙人,明明是山大王。天为之清,地为之宁,方是仙人。
如果仙人是清净的,显平易相,恐怕是陶渊明写的仙人。李白心中的仙人还是要霹雳雷霆,天门中开才能出现,而且是以云为衣裳风为马。好一个“风为马”,笔尖一点便飞过了屈原的肩膀。屈原是神秘而阴柔的,如云梦之雾。李白学屈原,比屈原有力气,读来多了一份雄快之感。

世间行乐亦如此,

古来万事东流水。

别君去兮何时还,

且放白鹿青崖间,

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

使我不得开心颜。

梦醒之后,悟到人世间不过如梦一般,都是幻相;又想到世间万事皆如流水,稍纵即逝,不可暂留。这是悟道之语,可以去执。所谓去执,不是要弃世间而去,而是要去掉对世间一切的执着;亦无关世间,更要紧的是去掉对自我的执着。李白的姿态是弃世,他留下的话是不肯“摧眉折腰”。这才是李白的局限,他不是要放下自我,而是要塑造“大我”,甚至要通过寻仙修仙来寻求一个“神我”。
历来多少修行人落入这个坑中,岂独李白。李白至少是浪漫的快乐的,通读他的诗集,仿佛他这一生都在旅行、喝酒、唱歌、说大话: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

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

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

长风吹月度海来,遥劝仙人一杯酒……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他的诗歌是独一无二的,至少在高逸二字上无人能逾越他。杜甫于雄厚上虽胜,却不及其高远。屈原于奇思上更玄,却不及其超逸。他远取上古之玄思,中取魏晋之性灵,近取初唐之豪放,他将古今的才气尽收囊中,又不做三姓家奴,跪地仰望,而是以超拔之姿,扶摇直上,将诗歌的境界引向了九天云外。他一生的表演是如此之畅快和出奇,让我们一千多年来百看不厌,让我们知道除了爬行之外,我们还可以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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