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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人张真——《东篱故事》选登

 马尔的视觉 2021-02-01

我被老沈带着外出所见的第一个东篱朋友便是张真。

和他的第一张合影叫我有意消除了色彩。

你跟他在一起就得黑白分明、界限清楚,他是个学问上讲理较真的人。

可称兄道弟,境界、心思却也能隔着十万八千里。



立春后的蒙城,老城里还是寒冬,萧萧瑟瑟的,街面显得破旧;但小车子多,我们进城一直在堵。    

小城到蒙城不足百公里,老沈三十多年驾龄,竟跑了两个半小时。

有时你感觉中国在日新月异,有的地方你又感觉它还是慢慢腾腾,走走停停。

2013年临近春节,由朋友那里听说了张真的名头;准备创办东篱书院的老沈想找个先行者交流,让自己心里托底。他听说张真在合肥,急忙赶过去;去了张真却返回老家蒙城,他又急急的驱车赶到蒙城。

在年三十的蒙城街头,打听张真的老沈吃了一惊。“你找那个神经病”,这话尖锐;“你找那个怪人”,这话委婉却极富褒贬定性。



张真对蒙城人对自己的概括也是了然于心。

一日县里文化圈老人聚会,座上就听有几个长者叨叨张真。

张真说他们不认识我,听着说的“伪张真”的故事,他也真心实意跟着哈哈大笑;然后客客气气的告退。

走没多时,朋友电话追来,几个长者知刚刚离席的就是张真本人,皆大惊,非得要他回去。

三催四请,张真拒绝了。

次日张真应约到主说的一位家里,几个时辰的深入交谈,那长者立刻成为“张粉”,在城里城外到处赞张真。

已经出书、参加国际学术研讨会、办过五个书院的张真,回到老家,遇上村里的老人。长辈们很关心这个好不容易上了安大,却把金饭碗丢掉的娃儿,就问他现在干什么。

他说办书院。

老人问:卖书?他摇摇头。

老人又问:办学校挣大钱?他又摇摇头,说不挣钱、不拿工资。

老人们都是家门长辈,拐杖捣着地,说娃儿,老大不小的了,干点正经事吧。

张真说那一刻,他感觉既荒谬又温暖。

他连连点头。


见张真的地方叫“长朋艺术馆”,就在蒙城老城和新城交界的街边上。

一栋三层小楼四五百平米,很考究的装潢,装满古董、书画。

主人姬长朋,二十年前一个从乡村出来的学汽车修理的年轻人。

他现在拥有中高档车销售、维修、物流多个企业,也是县政协常委,这通常是给成功企业家留的专座。



现在人多喜欢用“雅集”来给文化活动贴标签,可能是我心里有门槛,就觉得多是高攀。我宁肯以喝茶闲扯这种更为普通的方式,来描摹我们和张真的相见。

如今的张真声名日隆,在国内书院开办、庄子学研究与讲学诸多方面已成大家,走进了清华国学讲堂。

按姬总话说,他已成为蒙城人的骄傲。

我想起的却是村里的老人语重心长的要他干点正经事的嘱托,他连连点头的样子。

那情景很有温度,也很喜剧。

《西游记》有言,自古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它是指得道的人不以形相现于人前;或是有本事者别动不动就做显摆的劝诫。

我倒以为,真人就须露本相,保持那一份天真烂漫、赤子之心;假模假样非真人。

张真有奇相。

他在长朋艺术馆门前迎我们,个头矮小到你的目光对他甚至会忽略不计。

有的人会利用夸张的声音或幅度较大的动作来做弥补个子小的努力;张真不然,问候我们时说话声音不大,脸上的笑微浅而淡然。

但我知他的迎候极真诚,一路一直在和老沈电话联系,关心到哪里了。

人早早的在候着。



他和姬总请来当地的中国书协会员、篆刻家胡先生来陪,又特地邀他远在阜阳的老朋友、画家牡丹王同聚。

张真和牡丹王有故事。

年少时,蒙城一帮爱弄书画的青年,都觉得张真怪异而傲持,抱团排斥他。

有道无形的令牌,敢有与张真勾连者一概逐出群圈。

偏遇见这牡丹王也是个倔头,与张真昂首阔步走在一起,从此成就了一辈子的交情。



张真之奇相,凝聚于其气势中。

他拿起笔来写字书画,或是与我们高谈阔论,气流旋出,一波一波的不断增大;连表情都有咄咄逼人拷问似的气势。


我加他微信,一张他的照片跳入,简直让我赫然一惊。

人显高大,笑容放肆;胡子在抖动,成为表情的利器。

一身古人样式的粗布衣服,脸黑得跟上过色。

我和张真此前并不相识,他却总说我面熟;好似男人搭讪女人常用的托辞。

他身上如同有磁力,能紧紧吸引你目光。

一身装束,一把胡须,都有道人气质。

我知他研究庄子,却并不是道教中人。

他那一把胡须着实可爱。

明知失礼,忍不住要把手机贴住他面孔前拍,想抓一张他胡子的清晰。

父亲去世,他依老礼守孝,不能剃胡子。此后习惯了有胡子的自己。


这胡须搭上他多变丰富的表情就显神采奕奕,成为再不能脱离的形象标志。

我此刻想到张真就是他的胡子,他说话时那双逼问的眼睛。

他的胡子竟在小城引发一场小小的风波。

老沈晒张真照片,被人议论最多的就是张真的胡子。

有女子好奇:这胡子要不要时时清洗呢?还得像理发一样剪个造型吧?若吸烟一不小心会不会烧着?

亦有揶揄的: 不能洗、不能剪,就凭这胡子混世吃饭。

老沈就有些气恼:这是我的朋友张真先生,创办了安徽第一个书院;现已办过五个书院,是我极敬佩的学者,你们最好不要以貌取人。

女子赶忙解释道:堂主呀,我们没有以貌取人。若论像貌,此公眉眼处颇像陈道明,当属有型。只是看到现代人留长胡子觉得好奇。

我看着他们的对话,哈哈的乐着。

老沈的气恼未免多余。

依我与张真一面之缘的认识,他即便在座也会一笑而过,甚而开心。

张真当年下决心丢弃大学毕业分配后的身份,就已经将世俗对其个人的好恶、褒贬、毁誉的在乎心一并丢掉了。

人立于天地间,就得有自己的准则、心性。于是,“张缜”变成张真,他把那道缠绕在“真”上的链条彻底解除了。

关于他胡子的围观而论,大可不必正经,反倒可引为趣事。

我也高度重视张真的胡子问题,比他们任何人都过分。交谈开始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问他胡子的来由。

见他衣着古式,围巾也小巧别致,就问他哪里做的;他告诉我全是人家的赠予。

交谈时我俩全无世俗拘束,就像两个脱离父母管束,仅穿着开裆裤的男娃,自由自在的在田野上疯跑。

写了一篇小文发出后,他很快给我回复并转发:

淮北東籬書院沈公厚我,驅車三個小時来敘。

得識原淮北一中副校長馬公。

馬先生人高馬大,為人端直,創《馬尔的視覺》,見人所不能見,聞人所不能聞。

馬公寫我,恐辱馬公筆;在下羞赧難當。

然后是一则邀请:竹山書院歡迎您。

我又想起他那把带表情的胡子,和他说话时那双逼问的眼睛。

我见张真祭祀照片,心有戚戚焉。

学者张真跪于先人墓前的枯草间,泣不成声。

他写道:

回到故鄉

一如

躍動的火

無定相

有本宗

蒙城冬天的原野依然老旧,时间在这里凝固成岁月。

麦苗的绿尚嫩弱;远处几棵枯枝嶙峋的杨树,在开阔的田野里显得孤僻。

我原先用“真人”之名称张真,感觉不如“蒙人”质朴。

他不全是庄子所言“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的那种,也不是《黄帝内经》“提挈天地,把握阴阳,呼吸精气,独立守神,肌肉若一,故能寿敝天地,无有终时”的高抬,更非道教里修行得道的半仙半人。

从不在雅俗上标签自己,热爱血肉之躯,近年来亦开始享受小酒微醺。

他有书院文化育人的“执念”,有大喜,有悲伤,有愤怒;有一撇一捺的扎扎实实的亲力亲为。

他的不俗或许是从脱离小我和自恋开始的。

自恋与艺术联系紧密,某种意义上讲,没有自恋就没有艺术。书画者或作家往往会亲手造设一个精美的象牙塔,在窗内外观世界进行书写。

张真毁了束缚他的塔,睡在天地里、画在天地里、做在天地里。

于他,时间和空间没有界限。

他的“建一座书院少一所监狱”之论,于我过于宏大;我反倒欢喜他受邀牛群挂名校长的蒙城特教学校的那些苗苗草草的言论和事情。

管学校,他先斩功利,把原先用的课本全丢弃。就从身边的桌子椅子床铺天地树木开始学起,识其名,知其意,贯通于心。

他说,聋哑人不能走官学路线,靠高考立身;学习就得讲究实用、妙用。

从全校8个班级中选择了20来个孩子,这群孩子大的10岁出头,小的7、8岁,临时组建了一个叫“大音堂”的班级,实验性的教他们学画画。

大概半年的时间,所谓的教学,就是每天晚上有一堂课,基本上就是学生随便画,张真只负责发纸笔,并不加以指导与点评。

这之后张真进京为他们采购来17世纪以前全世界范围的画册。它们后来被一帧帧投射在白墙上——

四周皆暗的夜晚,在聋人无声的世界,这些画是唯一的光源。

视觉、听觉产生气息般的链接和流动,在视线里聚焦,一点点蕴化成整个生命。



十几年后,这帮孩子有几个跟着张先生,成为同路人。

张真认为,无论画者还是观赏者皆藉由画作,在生命的通道上相交通。

此中,无古今,无聋盲,也无你我。

    

关于张真的故事我找不到它的起点。

这让我有些焦虑。

我对一九七二年出生在蒙城那个村庄的张真一无所知。

他说人无定相;我见到的如今的张真常住不变的形相,其实在六年前他没有蓄须时不是这样。

考进安大的张真和毕业仅一年就辞去公职的张真也不一样。辞职那场变故断不是他说的突然厌恶酒场、假面人场那样简单。

他跟人说过一段话:“1996年时,我发现自己只适合是一个画者,而不适合做其他事。老子说自知者明,我虽不算是什么明白人,但尚不愿糊涂地活着,于是便收拾了行李回到老家,过我自己想过的生活了。”

年轻时我们还都看不懂、认不清自己的真正心事。

有两样东西是张真最欢喜的——书画和庄子研究,后来又加了个开办书院。

命里你就带着这三样东西来,往大里说是使命;小处看,就是你的运命。

 

张真骨子里是个骄傲的人。

他的骄傲别致。

我喜欢讲“天目”,人活着得有许多年是睁眼瞎,许多事情你看不见,修炼、积蓄到豁然开朗,就开了“天目”;他更欢喜用“别有洞天”来形容,不仅是开天目,还要造设自己的增益俗世的天地。

他的骄傲就是“别有洞天”的状貌。

一般人骄傲,是看不起别人,老觉得自己高人一个头;张真的骄傲,却是觉得众人一般高,都是他敬仰的圣人。

他这个骄傲厉害。

看不起别人的,一见更显赫的高大上,立刻就跪下膜拜;觉得众生平齐的,再夺目的伟大,在他也是看得平常,绝不会盲目;而且,他有时在心里也会用力把自诩高大者头摁下,拉到众人一起。

人不怕瞎,怕的是自己眼瞎,却以为自家目光远大,还要领着人上路。

张真只会走自己看得清、选定了的路。伟大与权威,或者聒噪和喧嚣对他无济于事。



我那日在朋友圈已经和张真握手告别。

一面之缘,惺惺相惜;真要搁笔,甚是不舍。

写张真这几日,翻他资料看他书,镜子里两相望,孰为张真,孰是马尔,面面相觑,一语两相忘。

就是看见一心生欢喜的人物,笔墨动情,随兴描画,索性要写个痛快。

大千世界,你划定心比天高的妙想奇思,若要成事,没有登天的梯子,也是枉然。

张真决心已定,坚持传统书院既有的规制,大要大做,小要小做,书院、书舍,不能不做。

有些事听着很奇幻。

偏他张真就能遇到一个又一个知文化须珍惜的贵人,偏偏歙县雄村就空着一座明代建的老书院,好像就是在迎候着他张真。


张真并非是昏头昏脑撞上一个又一个“偏偏”,展开他的事去看,更像是与一群人艰难的挣扎着坚持,感动上苍,终究充满了回应。

2012年5月5日,蒙城最著名的“神经病”、异想天开的“疯人”张真,办成了“中国首届布衣祭祀庄子大典”。来自全国各地100多位老庄文化研究专家和学者及《庄子》爱好者参加了祭祀活动

人民网这样的国内大媒体也闻风而至。

张真他们接续了宋代以来蒙城一直都有的祭奠,以弘扬庄子和道家思想重建精神家园的声张,填补了庄子之乡近百年的空白。

 “布衣祭典”几个字更像是呐喊,张真式的激奋呐喊。

 起步没有官方支持,酝酿、筹备阶段,怀疑,猜忌,阻扰诸多羁绊;就是蒙城布衣草根,也多是对此无动于衷:看张真你个小样,不知几斤几两,本事倒有多大,能翻多高的跟头。




大典那天气氛庄重典雅,祭拜者身穿传统汉服,在悠雅的古琴声中,鼓盆而歌,高声朗诵庄子的《天道》,祭祀先贤庄子,表达对先哲庄子的敬仰。

媒体大力追捧。

这就是张真造就的“偏偏”。



张真做山长的竹山书院地处歙县雄村,此地出了四世一品,盛名空前。

他办书院采用古制旧礼,凡立志征圣治学者,以期明道立身成人者,无论穷达,皆可申请依礼来学。

按张真话说,有床可以卧,有书可以读,有饭可以裹腹,有手可以洒扫只要抱定一个“诚”字来,你就是书院生员、同道。



每日早六时,准点晨课。

生员三餐轮值,实行学长管理制。

张真喜欢往大里说,端出哈佛那样的世界知名学府,摆摆它们的路数,都是在按中国书院的定规在办。

捐赠是大头,学费是小头;学生只管读书、悟道,老师只管教书、研究。

他一说就激动的是,中国教育官办私办,都一个面孔,坐在“功利”二字上汲汲以求。谁来育心固本?

民办书院强要自己露出头角,就是要在中国一张面目的教育领域,拥有自己独特的办学理想。

办书院就如读书做学问,万万不能想着挣钱,就得靠一群人立身于天地的身姿,来赢得信任,推动捐赠。

学生要洒扫庭除,自力更生,读心识性。    

说到这些,他两眼放光。

跟张真探讨最多的还是书院的生存、运营,他坚持不做商业,完全靠捐赠与束脩方式。

何为束修制?

依山长张真的意思,就是你什么时候来学,你想学多长时间,你要缴多少钱,这都是你自己与自己商量的事情,不需要跟书院商议。

书院只是在那等诚意的人自愿依礼来学。

我看书院公布的捐赠单子上有捐书的,有捐被褥、手电筒那样的生活用品的,始知他说自己一身服饰全是别人赠予,并不是个玩笑话。

他这一模式确实保证了书院的风气从根底上纯真、纯正,却也要经历锅里有米或少米的冷暖。好在他的书院,众人皆为修身养心而来,两个热菜能下饭,馒头、米粥加一碟咸菜也能果腹,照样其乐融融。

远观他书院的状貌、神情,就是对市场经济、金钱社会价值观的找茬生事,满面肃穆的挑衅。



蒙城姬总的长朋艺术馆内设了茶室、书画台子。为朋友高堂过生,张真欣然写个大大的“寿”字祝贺,又书“福如东海水,寿比南山松”祝福对联。

他说我们乡下人就喜欢这个意思、这种说头,只要老人遂心、欢喜。



老沈远道来,他也送东篱书院一副对子。

 “东篱明澈,相山怀远”八个字的题写情意款款,意味深长。



我见他字有模样、有味道,心生爱慕,却又不好意思张口讨要。

张真似乎看透了吾心,主动说我一人也送你们一幅吧。

吾闻之大喜,便要他写“诚心诚意”四个字,来为自己明志。

老沈附我耳边低语:张真人倔,从不写命题。

我就有些尴尬。

好张真,提笔挥就“诚者成也”,既暗合我心思,又守住他的规矩,不枉我俩的一面之缘。

我后来想,我要的“诚心诚意”只是初衷,凝滞于愿心的起点;张真把它展开去,写了个圆满。

雕塑师王磊想给张真塑像,按魏晋人物的风范走。

张真沉吟不语。过一会竟说出“没有儒家的仁心为根底,无老庄的天真精神充沛其中,任何风范都是耍流氓”那样的话。

那一刻,我似乎窥见了张真心里的那张脸。




返程车上,见他随手在画那种文人小品,发在微信上。

寥寥几笔,花木神气、可爱,着实眼馋。看着心里后悔不迭,怨自己为何要遗漏他的画。

转而一想,又笑自己,见真人却生小贪念,还是修为浅薄,六根未净。




这几日满脑子都是张真。

我们各持立场的切磋,他的朗声笑语。

读他的《张真讲庄子》大书,好似又在与他促膝交谈。

我想起他给书院拟的四字学规:“无怨无悔”。

所谓无怨:事亲无怨,交于兄弟无怨,敬畏天地无怨,凡事内省,庶几君子。

所谓无悔:事过不留,无有挂碍,如雁过寒潭,如如也。

停笔凝视,奇怪的是,眼界里再不见他的胡子醒目,而他的气息温暖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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