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散文||如何承受这份爱

如何承受这份爱

“你今天最后见到你大姐是几点钟？” 电话那头传来爸爸急促得近乎哭泣的声音。 
       我连忙放下筷子:“怎么了？什么事啊？快点说啊！我们两个小时前不是从你们那回来的吗？她用电瓶车把我送到小区门口，她就回家了。”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脑子恍恍惚惚，仿佛一场灾难就要降临。 
      “她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了!你赶紧去她家一趟吧！我打你姐夫电话，竟然也挂了。你现在就去，我们等你电话!” 爸爸的声音已经变了调，我能感觉到他颤抖的样子。 
       我扔下碗，慌忙跑到门口穿鞋子，老公看到我紧张的模样，不放心，简单问了几句说:“我骑电瓶车去，很快会打电话给你的。”  
       老公急急忙忙下楼，我哪能吃得下饭，满脸因紧张摸上去滚烫，我不知道爸爸妈妈听到了什么，或是看到了什么，我不敢去想，愣在桌旁。
       我们和姐姐家距离大约一公里，很快，老公手机打过来，有点抱怨的语气:“大姐他们在家好好的，老年人怎么这样啊……”  
      我赶紧给爸妈回电话，告诉他们：“姐姐没有接电话，是因为家里来个熟人推销东西，姐姐怕姐夫不好意思拒绝而吃亏，就不想离开。她只是打算等那个人走了，再回你们的电话。” 
       妈妈已经泣不成声:“把我吓死了，我说怎么一直挂我电话，你爸电话也被挂了啊！我浑身颤抖啊!” 妈妈声音哆嗦，看样子已经哭了不短时间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因为我觉得电话挂断很正常，确实就会有不方便接的时候嘛。
       类似这样的事情，其实发生了无数次。 
       十五年前，姐姐从乡镇调到县城中学，姐姐家孩子读小学三年级，因为中小学作息时间不一致，妈妈便去姐姐家帮忙。
      有一天，妈妈把孩子接到家，没有看到姐姐，就开始打电话，可是姐姐关机了。妈妈急了，打电话给我，给我姐夫，给我爸爸，给远在苏州的弟弟，一直问我们最后通话是什么时候。
      妈妈所有能想的办法都想遍了，便牵着被吓哭的孩子，在邻居熟人那里直接打到姐姐学校的校长室。当时正是放晚学时间，校领导又问其他老师，可老师们也不知道姐姐去哪了。
       不一会儿，姐姐到家了。妈妈一把搂住我姐姐，哭得撕心裂肺。姐姐很惊讶，就晚回家半个小时，手机没有电了而已，这有什么呀！ 
      当姐姐得知妈妈已经打电话到校长室时，心里郁闷极了。第二天到学校，领导人找她谈心，问是不是家庭遇到什么事了。她的同事也问，是不是和老公吵架了。其实，姐姐那天只是去做头发离子烫，最后竟然让学校所有人都知道她坐班时间出去办私事，尴尬死了。从此以后，姐姐再也不敢关机，每天都战战兢兢，就怕手机没电。
      妈妈对姐姐的孩子也一样爱得太累。那时，妈妈早上七八点钟把孩子送到学校大门口，她要一直看着孩子跑向教室的方向。更多时候，她还要进校园，找到孩子的班级，亲眼看到孩子在座位上，等老师来了，对老师叮嘱一声，才敢走开。
       然后，妈妈在校门口徘徊很久才回去，回去也不敢去买菜，怕孩子放学了。那时妈妈还不到六十岁，我说：“你可以看一下手表啊!”她说看什么都不敢相信，万一手表坏了，孩子走散了怎么得了。妈妈往往十点不到就要在学校等着。所以，等到姐姐放学回家时，基本都是菜没有买，锅里也没有饭。因为等孩子到家，妈妈就更不敢去做事，她就一直眼睁睁盯着孩子。
       姐姐可能实在受不了了，后来，通过教育局，跟另一个乡镇老师调了一下，回到原来那个中学，离小学特别近，自己接送孩子，生活才得以安定。
      为了不让父母担心，我们姐弟几个电话都是从来不敢静音的。或者说，在任何场合，都尽量接电话。有一次我上公开课，爸爸打电话来，我的电话是静音，但我还是顺手摁了一下。然后他又打，我又摁了。他就一直打，我只能把手机反面朝上。本来我为了看时间，可见到那么多未接电话，心里乱得像一锅粥。等我刚刚下课回电话过去，他们已经在来我家的路上了，说以为我出了什么事。我能说什么呢？我常常想，这到底是我的问题，还是父母的杞人忧天？
      弟弟经常外出要乘飞机，只要妈妈没有打通电话，两位老人就不吃不喝不睡觉。所以，现在我弟弟四十出头的大男人，只要外出，务必先打个电话给父母，让他们电话打不通不要紧张。其实我觉得弟弟挺累的，好像自己一不小心，就会成为折磨父母的罪魁祸首。
       只要知道弟弟外出，爸爸妈妈在家就要整天愁眉不展，他们又开始期盼接到弟弟已经到家的电话。我弟弟有时刚到家，明明很困，但不能立即睡觉，怕老人打电话，就只好先回个电话，再安心休息。我也会和弟弟谈心，才知道他的内心和我是一样的，有时着急也会有点脾气，但是态度不好后又很内疚。
       有时，弟弟去朋友家地下室K歌，手机信号不好，等弟弟和朋友们唱歌结束，就会看到爸妈几十个未接电话。唉，我觉得这份关心让弟弟很不自由，他已经没有了自己的空间，因为父母随时都要知道他在哪里，在干什么。我常常对妈妈说：“任何一个女人都受不了老公的妈天天像查户口似的。换位思考，如果我老公的妈妈每天三个电话，天天要定位，恨不得每秒都要和儿子视频，我会很讨厌。人家还要不要有自己的生活了？他不只是你的儿子，更是那个小家庭的顶梁柱。”可是，我的父母听不进一句，他们会觉得我的理由很荒谬。 
      我们姐弟三人渐渐发现，哪怕我们再着急，再抗拒，父母也非常固执、倔强，非要表达心意不可。他们对我们太小心，呵护得我们好累啊。我让他们培养自己的兴趣爱好，这样就不会把注意力都集中到我们身上，就不会24小时都处于恐惧中了。可是我的父母，他们认为跳广场舞、打麻将，哪怕是聊天都是自私的，应该把一点一滴的时间都用在孩子身上，这才是天下最尽职的伟大的家长。 
       我曾经在QQ的说说里，表达过对这份爱的压力。可是有朋友表示不理解，说妈妈淋成那样还要送东西给我们，这样不是应该很感动吗？甚至觉得我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难道是我性格太奇怪了吗？
      姐弟三人中，我算是最早对父母进行开导的，但是收效甚微。有时，我不得不靠发脾气来抗拒。但是，脾气过后，我又会陷入深深的自责。所以，我常常因为这个想伤害自己，惩罚自己，来获得内心的平衡。有时我都觉得因为父母过度的爱，我好像已经有了某种心理障碍。
       每年暑假，妈妈都隔三差五地送蔬菜给我们，老家离我们有二十多里路，要经过一段很陡的桥坡。可是，我们说不要送东西，很危险，我们自己可以开车去拿，但他们根本不听。
       记得有一回，我们刚刚吃过午饭，外面大雨倾盆，妈妈身上衣服都湿透了。她为我们送来了番茄、辣椒、韭菜、豆角等满满的一篓蔬菜。而且，那么重的蔬菜，她是自己提上楼的。看着妈妈脸上全是雨水，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我很无奈地说：“妈妈，其实这么大雨你不必送来，我们离菜场也很近的。你如果感冒了，我多罪过啊！还有，你怎么不早一点告诉我，我也可以把饭多做一点点。”
       可是妈妈却为我没能好好准备饭菜而高兴：“我就不能告诉你们，怕你们费事，自家人，随便吃一点。”
      妈妈被雨水淋得狼狈不堪，我心里的自责一股股涌出。然后，我找了衣服让妈妈换，老公在做饭，我自己便上街去买菜。
       我骑着电瓶车，外面电闪雷鸣，雨一点没有小，我恨不得让雨再大一点，甚至我想哪一辆车撞到我就好了，这样我的负罪感就减轻了不少。一路上，雨水和着我的泪水，肆意流淌。
       到家时，老公说，你应该打把伞，或者打车，衣服都湿了要生病的。我说我愿意陪着妈妈生病，因为她从来不听我劝告，我真想被雨淋得一病不起就好了。
      我的女儿，也如同姐姐的孩子一样，爸爸妈妈每时每刻都在关注。有一回女儿生病，我去她学校两天，妈妈打电话，问我为什么家里晚上没有灯亮，我只能撒谎说外出听课了。
       我把女儿带回家治疗，我又怕妈妈知道了担心，决定隐瞒到底。爸爸妈妈的小区离我们不到一公里，那天妈妈看到屋里灯光，就开始敲门。那时我的心情已经接近崩溃，女儿的肿瘤不知道良性恶性，我已经没有任何心情去解释。我多么害怕妈妈追问呀！她如果知道我女儿回家，一定要问原因，她一定会唉声叹气，然后她自己就会先病倒。
     听到敲门声，我吓得赶紧关灯，可是手机传来电话铃，我又马上摁到最小音量。我示意正在弹琴的女儿，赶紧停止，外婆来检查了。因为我们经常靠撒谎与妈妈周旋，她已经开始怀疑我们的每一句话。
      我把拖鞋脱掉，光着脚走在地板上，尽量不发出声音。接近窗口，我想看看妈妈在哪，我希望她赶紧回去，我希望她把自己照顾好，不让我再分心就好了。我站在黑暗里流着眼泪，默默地说，请不要再为我操心了，我已经承受不了这份爱了。 
      没想到妈妈又打了我老公的电话，老公说漏了嘴，说孩子回来了。妈妈拿爸爸的手机又打给我， 实在没办法，我只能原原本本把实际情况都说了。第二天一早，妈妈就晕倒了，是姐姐带她去看医生的。
      妈妈病倒是因我而起，因我女儿而起，我心里有说不出的痛苦。我没想把老人推在全家最前线，没想让他们去承担风雨。可是，我却没有方法阻止。
      去年，我女儿去德国旅游，孩子兴奋地告诉外公外婆，我爸笑容立即消失，开始劝说孩子：“你如果去，你妈妈在家怎么过？你要为妈妈想想，考虑一下她放不放心。”
      女儿有点不开心，对我说：“为什么我一次旅游要考虑这么多啊？”
       离女儿去德国的日子越来越近，爸爸妈妈实在受不了了，爸爸就开始发脾气:“我就搞不懂，难道在家看看电视不好吗？为什么要去国外玩啊？有什么意思？人家小孩都去了吗？”
       后来，爸爸天天打电话给我，对我施加压力，问我为什么管不了小孩。我说:“孩子已经二十多岁，她有自己的想法，又没有干坏事，我们已经干涉不了孩子，你们就更不要管了。”爸爸倔强脾气上来，批评我惯小孩等等，说得我脑袋都快炸了。
       我的女儿已经做好出发的一切准备，爸爸妈妈还在逼我，我说孩子主意已定，让爸爸不要打电话了,可是他仍然不听，吓得我看到他的电话就紧张。有一天，爸爸想通过弟弟给我压力。他们知道，我们一般都挺尊重弟弟的意见。可是，我弟弟说：“人家父母同意，你们操什么心啊！年轻人和你们老年人又不一样。”女儿一个人去德国玩，她只会英语交流。我还是有些担心，但是，此刻，我又多了一样压力，那就是父母不断追问，有没有发微信，说了什么等等。他们就这样一直煎熬到我女儿回家。
       我真的不希望父母再操心，他们年纪大了，已经没有那个精力了。再让他们那么焦虑，就是把我推向不仁不义不孝。
      我的父母为了我们，付出了所有，但对自己却特别不珍惜，也常常让我们很难受。
      有一回中秋节，我都气哭了。过节了，我给他们三千元钱，可他们又给我五千，说是给孩子的。我非常生气：“什么意思？哪有老人中秋节给孩子钱的？如果你们执意要给，我收下，然后，我从窗户全部扔下，反正我不要！”我明明知道他们的钱并不容易，他们没有退休工资，又这么大年纪，能有多少积蓄。他们这样对我，我真的一点儿也不感激。 
       印象深刻的还有一回暑假，爸爸妈妈在我家，午休时，明明有床，他们就要打地铺。过会儿还要把空调关了，说不热。把我气的，38度气温，明明那么热，我在乎这点电费吗？我倔强地和他们斗争，必须在空调房间。可是，他们答应了，过一会儿我再去看，发现他们都在客厅，一个睡沙发，一个坐着。我生气了，冲他们发火：“你们以为这样我就高兴了吗？你们让我很难受知道吗？让我觉得自己是罪人。我现在真想从楼上跳下去，洗去我的罪过。”
       就算这样，最后我还是输了，他们还是在客厅，没有开空调，热得满头大汗。我爸爸最后笑着说：“其实头真的热得生疼，怕中暑，最后开了电风扇。”我不知道这样的行为会感动哪一个子女，我不喜欢歌颂这样的悲情故事。
        我的父母啊，为我们考虑的太多太多，却也常常给我们带来痛苦。
       奶奶去世那一年发生的事情，我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奶奶那年86岁，跌倒碰到石头，不到二十天去世的。那是春学期一天，我刚刚踏入一所小学听课，接到爸爸电话，他让我回去，说奶奶身体不行了。
       我一路上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到家时，我看到的奶奶已经躺在冷铺上，穿好了寿衣，她的脸部通红、发光，闭着眼睛，急促地喘着气，奶奶快要离开我们了！
      为什么事情这么突然？为什么我的父母没有告诉我们？一想到奶奶春节时还和我们一起吃饭，我的心都疼得发颤。奶奶身体硬朗，饭量也不小，她应该可以活到更大的年纪。就算她正常去世，我们如果尽了孝心，也不至于那么难受啊。
      我们姐弟几个都是读书早早离开家的，和奶奶在一起的时间不是很多。特别是我和姐姐，觉得更对不起奶奶，因为我们没有在她活着的时候，好好去照顾她。
       奶奶跌倒以后，我四个姑姑家的孩子都去看望过，他们很多都是在外地千里迢迢回来的。可是我和姐姐，两个考上学校的孙女，就在本县，竟然直到奶奶去世才见她。
       我一直问爸爸妈妈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没有答案。我可以想到他们就是怕影响我们正常工作、生活，影响我们带孩子等等。可是我的奶奶要去世了，我再也没有奶奶了，请个假看望她为什么不能呢！等我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奶奶已经看不见，听不到，无法交流，处于弥留之际了。
       我的父母虽然出发点是为我们只想，却造成我们终身遗憾。奶奶去世以后，我和姐姐便再也不敢回老家，那条熟悉的路上，远远看着奶奶的坟墓都要哭，那是我和姐姐的痛。奶奶去世后的两年，我和姐姐因为伤心加上自责、后悔，病了好久，也查不出什么原因，其实就是心理受到打击的啊！父母爱的背后，我们自己给自己报应了。
       我父母已经七十多岁，我真害怕将来某一天他们离开，那时我一定会想起欠下他们的感情。我不知道自己将会用怎样的方式去补偿他们。
      最近，我收到姐姐发给我的一个微信：“你告诉妈妈，请她不要再把饭端来。再这样我感觉要崩溃了。”当我告诉妈妈时，明显感到她的不理解，甚至还有点不开心地说：“不去还做不到吗？哪里用得着这么难受。” 我说，姐姐可能觉得自己这么大了，应该让父母享福了，而不想让父母活得这么辛苦。可是我看得出，妈妈仍觉得自己受到了很大的委屈。妈妈虽然这样说，可是隔了两天，她还是要把饭和菜用各种盆盆罐罐端给姐姐。
      我们姐弟三人中，只有我，在选择的婚姻中，违背了妈妈的意思。那是我第一次没有按照家长的意见做事。结婚后，妈妈经常和老公抢夺我的爱。那时只要一到过节，老公就想把我和孩子带回老家显摆一下，无非是为了证明他现在过得不错罢了。
      记得有一次，我妈就不让我跟老公回家，然后老公就要抱着孩子走，曾经出现两个人夺孩子的场面。看着女儿拼命哭，我也不放心让老公单手骑摩托车，但妈妈说：“如果你怕他，就跟他去吧。”这句话过后，我反而不舒服，觉得我倒成了复仇工具，便默默抱起孩子出发了。妈妈当时肯定对我特别失望吧，但我在想，如果我不回家，不就打老公面子吗？
      如果说妈妈属于操碎心，爸爸则属于强硬、专治的态度。
      我们出谁家的礼，出多少，他都要管着。
      我们买哪里的房，买多少平方，他也要过问。
      我和姐姐学校哪一次小考、大考，只要不是年级第一，他肯定生气，要问明原因。
       我们的孩子看多长时间电视，或者上网多长时间，他都会当面指责。因为爸爸希望每个人的作息和他一致。
        我们全家聚到一起吃饭，姐夫和我老公如果和我们争论一句，爸爸立即维护我和姐姐，直接发脾气。
       ……
      可是，我们又能怎么办？我们能抱怨这是爱的枷锁、爱的桎梏吗？我们内心觉得太累，但是，又能批评是他们的错吗？我们总是想，老人年纪大了，要忍，要宽容他们的操心、强势，否则，将来会后悔。
       好多次把心中的这些话写下来，但都放进了草稿箱。因为备受宠爱的我们好像不应该有这些想法。今天，我鼓起勇气，就是想得读者的帮助，亲爱的，能告诉我，我们该如何承受这份沉重的爱？

插图/网络

作者简介

陆壬矣，江苏盐城人，高级教师。喜爱读读文字，写写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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