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黑暗中出发。穿过节日的大街。 这是一次向故乡的旅行。蜀道,如今不再难了。 当黎明来临,我们已进入秦岭腹地, 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下午已经到达千年古城。 扩张使尘土遮天蔽日。新街道呈现旧面貌。 如果不是导航仪,我们会找不到进入村庄的路。 记忆,在这里完全丧失。等见到已坍塌的 不成样的石砌拱门,几段残缺的墙堞,才恢复记忆。 “太脏了”。这是我站在巷子里说出的第一句话。 垃圾堆在墙角、臭水四处乱溢。 直到走进叔叔的院子,听到看家狗的狂吠; 直到在叔叔的招呼下坐进厢房,心里才稍为平静。 寒喧、喝水。再一次走到院子中打量, 仍然没有找着回到故乡的感觉——“墙上的紫藤 爬得很好嘛”。“这棵泡桐长得很不错”。 我知道,说这样的话,不过是没有话找点说辞。 2 宽阔的、浑黄的水,永远的急流。 历史如果写在这样的水面上,我们能看到什么? 在我身后,一座古城已经消失,仅留下 十几丈坍塌的城堞——蒿草在裂罅处茂盛生长。 隔河相望另一个省,祖先们怎么西渡? 羊皮筏在急流中艰难漂移,有没有落水而亡者, 族谱上没有记载。不过,这条河吞噬的 生命太多,面对它我只能敬畏。甚至心存畏惧。 怎么能不畏惧?泛滥的水不止一次 淹没大片土地,离我老家的村庄只有一里; 出门就能望见水之浩淼连接天宇。 “人定胜天”,在它面前就像假和尚骗人的佞语。 如果必须说点什么,我能够说出的是, 站在古老的渡口,我真的是“心事浩淼……”。 奔流的水就像不断提出问题:“我们从哪里来, 又到哪里去”。犹如提出我们民族的哲学母题。 3 他对我讲家族的分裂;田、墓园、宅基地 的争夺,使亲情彻底消失,没出五服的亲戚们, 如今已“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而供奉祖先的祠堂,已近坍塌,却没人出面修葺。 使我沮丧。走在巷子里,我更沮丧。 半边房已经看不到了。新修的建筑, 把丑发挥到极致。哪里还能找到我熟悉的一切, 坐在巷口闲谝的女人,或者,垃圾中刨食的狗? 分割,扩张,曾经安静的墓园已不再安静, 被距离不到五十米的高速铁路、军营侵扰。 当我拜谒时,想到地下的祖先不可能安眠, 他们被火车和士兵的操练侵扰,肯定会不断吃惊。 让我觉得在这里唯心主义不如唯物主义。 如果有另一个世界与来世, “那些手握燃烧的灰烬,在永恒的黑暗中赶路的人”, 我不知道,还能拿出什么东西去与他们相会。 4 玄武、朱雀。城中瓮城。正史没有记载的, 我们在稗史中寻找;统治者玄歌曼舞中发号施令, 两个丰腴的女人,一个把廷臣当成了药渣, 另一个的娇嗲,差点将丈夫的王朝搞得改变姓氏。 谈论她们,上千年从来没有停止, 已经成为国家的变形记。虽然我没有加入谈论, 那是因为“祸从口出”束缚了我。 要不然,我会这样说:她们的世纪是香艳世纪。 也是审美与审丑并存的世纪。我并不愿 提到那样的世纪。就像我读家族宗祠里的楹联, “礼定三千周制度,仪成四品汉文章”, 要是以此作为骄傲的资本,肯定就成了不孝之子。 看待她们,我宁愿以看待传奇的目光—— 也以这样的目光看待一切——华岳庙街,少昊寺, 玉泉院,在我看来所有的供奉都反对精神; 不过是说明,此时此刻,寻找自己成为更难的事。 5 学习永无止境。丢失的秘密必须找回。 只是,我还能找到装在黑木箱,搁在炕头上方 木架的线装古册吗?还能找回心无旁骛, 抄写古老典籍,把圣贤的精神教授于人的事迹吗? 我觉得他已隐匿,把自己逼到陡峭的山顶, 从夜空中采气。那些绝壁上的云蹬,那些洞穴, 曾经是一种精神——选择远离人群的方式, 在孤寂中把信仰搞得比一座山还要坚硬。而寻找他, 就像夜晚用肉眼观天象;总是隔几层。神秘, 无力把握其中的奥妙。使得街头巷议中的猜测、推衍, 口口相传,演玄而又玄的故事,把他一再神话, 成为传奇——拜慕,曾是乡俗,曾是我的敬畏之源。 只是,我与他之间隔着的巨大罅隙, 肯定已无法修补。因为家族中大多数人对他的朝拜, 不过是以自私为出发点。而不是 看到他的恒心——对尘世的纸醉金迷彻底放弃。 6 这是前车之鉴……太多了,只要回溯, 我们总能看到,毁坏、重建、衰败、兴盛, 在这块土地上犹如月亮运行。甚至让人产生幻觉, 走在路上,都可能碰上天降灾祸,或者意外之事。 我当然不想这样。就像我不想翻阅典籍, 读到的都是狼烟四起,城池焚毁, 连道士都被追得像逃窜的兔子。至于杀戮, 不光是战争的杀戮,还有权谋带来的兄弟阋于墙。 如今,哪怕站在一片空旷的田地里, 脚下都可能埋葬着死于非命的人。 或者埋藏着王候将相。正是这样,当叔叔告诉我, 老宅下隐藏着几百平米的地穴,我没有一点吃惊。 只是转而想到一代又一代人,在纷乱世道, 拼命求生,非常不容易。就凭这样的事实, 我应该说些什么?“我们哪怕非常小心, 仍然会踩在别人的尸骨上”。“肯定是唐突的事情”。 7 自我纪念和血脉的保存是困难的。 当我的叔叔说,“逊”和“孙”,不断地迁徙 改变一切,意谓着,在走中迷失了自我。 我说,这重要么——重要的,不是意义,是真相。 所以我不谈论曾经的辉煌,“一巷一坊, 秩序井然,日日人声鼎沸,马鸣车喧”。 我谈论的是,一场大火、几次战争带来的饥馑, 最终把人逼成大盗,使斯文尽逝,辱没了先人。 让我只能哑然,思想人性的因果关系; 对路上碰到的族人在面相上寻找善恶的蛛丝马迹。 可怜的是,善是一种能力。应该 带来现实的秩序,而不是对混乱和肮脏熟视无睹。 为此,我必须读史;坑杀、腐刑、流徙, 制造了太多可述可泣的事,让我不相信盛世之说。 就像我从来不认为吃饱了肚子便是幸福。 鸿毛与泰山,不仅仅是比喻,还是切肤之疼痛。 8 但我知道,仍然是对“道”的迷惘, 使我不断想到骑牛消失的人,一缕青烟千年不散, 萦绕在我眼前。但是“无为而无不为” 我们做到了吗?关隘、街衢、店铺,让我看不出来。 搞得内心的城池重门叠户,犹如迷宫。 还在作为目标的不是逍遥游,也不是终南山隐, 而是把信仰物质化;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以至于荒凉也被做成风景,被迫展览强辞夺理的美, 和单向度的前途。使得我抚摸斑剥的老墙, 头脑中已经还原不出任何古老的场面。 它们已经是只能在想象中出现的空中楼阁, 高悬在精神的晦暗天空,告诉我,仰望不过是赎罪。 不过是告诉自己,蹂躏河山这样的事 我们做得太多了。现在的趋势是还会继续蹂躏下去。 也许用不了多久,当河山一破再破,这样的 事情会出现在眼前——最终,人成为大地的敌人。 9 我不得不因此想象转向;千里外的成都。 国运交换时期父亲被迫的逃亡,改变了他的一生。 虽然口音一直没变,但是动荡的经历 已使他成为另一个他——自己家族变化的旁观者。 没有他就没有我。这种事实的内在含义是什么 (我,其实是逃亡的产物)?归属感, 必须落实的观念,成为不断纠缠我的观念。 认祖归宗的过程,变成感受边缘化的过程。可怕吗? 可怕……。越是具体的面对具体的土地, 越是体会与之距离的遥远。对于我,不论是叔叔, 还是堂兄,接触的越深入精神越是疏远。 我不喜欢这样的感受,它们的出现的确相当残酷。 来,就是为了离开?这是无所归依的永久的逃亡。 我能否如此理解?旧井,巷子拐角的石头, 它们的旧貌也是新颜;也是偏离。我了解到的 情况是,自己似乎已经丧失了精神上回家的可能性。 10 如果我说:现实的速度犹如狮子 在嗜血的路上狂奔。意思是,我必须无奈地承认, 每次回乡都是自我清理,也在把我推向 更远的远离。我只能说对家族了解的越多,失望越多。 因此返回出发地的旅途——太乙宫、青铜关, ——让我失去了观赏风景的兴致。 我心里计算的是空间与时间的关系;一公里路到底 花费了多少时间。它们与我的生命构成什么样的关系。 分析的越清晰,越看不清。 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叛逆者。离开几十年, 骨头里再也没接收到老家的地气。 使我意识到,回乡已不是翻越秦岭山脉那么简单, 也不是跨过南北气候分界线那么明确。 意识、习惯、地理、环境、社会,构成了樊蓠, 也建筑了我认同的人生。我甚至觉得,这样的老家, 回不回去没有关系。虽然,我并不愿做叛逆者…… 诗 // 长途汽车上的笔记之六——为阿西而作 诗 // 长途汽车上的笔记之五——咏史、感怀、山水诗之杂合体 诗 // 长途汽车上的笔记之四——咏史、感怀、山水诗之杂合体 诗 // 长途汽车上的笔记之三——咏史、感怀、山水诗之杂合体 诗 // 长途汽车上的笔记之二 ——感怀、咏物、山水诗之杂合体 诗 // 长途汽车上的笔记之一 ——感怀、咏物、山水诗之杂合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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