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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时秘书

 松滋新镇 2021-02-03

作者简介:卢义宏,1974年生,松滋人,现定居公安。做过农民打过工,当过小学代课教师,做过小乡秘书,现从事医疗行业企划工作,并担任《高成文学》文学总监。相继在《四川文学》《湖南文学》《牧野》等文学杂志上发表过中、短篇小说多篇,曾荣获全国青年文学作品大赛小说优秀奖,在新浪、天涯、腾讯网发表过长篇小说。

临    时    秘    书(中篇小说)

文/卢义宏

急促而刺耳的手机铃声将林浩吵醒。

“谁这么缺德,打扰别人的休息等于谋财害命,而此时更是惨无人道。”迷迷糊糊的林浩一边咀咒,一边怪自已昨晚大意,睡前忘了关手机。

林浩是紫岭乡的笔杆子,一遇到有会议,林浩就没日没夜地赶写材料。周六,办公室的石主任又派下活,书记要到县里参加农村多种经营的交流表彰大会,还要作典型发言,所以发言稿质量要求高,而且字数不少于1万5千字,保证领导在台上念半个小时。时间也急,周一上班要交稿,石主任走后,龚副主任说:小林啦,你这是自讨苦吃呢,以后少写那些吹嘘的报道。

林浩不仅写材料,而且还写新闻报道,前几天,就是因为林浩写了一篇乡里抓农村多种经营的报道上了省报的头版头条,紫岭乡才被评为先进,才要乡领导在会上作经验发言。林浩写过很多这样的报道,每次不是要总结经验,就是开现场会,林浩也就要开夜车赶写材料。当然,领导就风光一回,见到林浩也总是风光满面的夸一句:林浩你很不错嘛!有时写得多了就烦:再也不写这些吹嘘的文章了,讨领导高兴,自已遭秧。可是不写又干什么呢?像他这样没背景没关系的临时工,只有讨领导的欢心,才能站住脚,没有一点价值了,还留你干什么?

人的一生中许多事都是在自讨苦吃、自寻烦恼。林浩想。

而昨夜,林浩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外面街上已经人声鼎沸了,所以一躺下便呼呼入睡,忘了关机,可电话却不管,停了几分钟又不依不饶地闹了起来,林浩恼怒地想把手机关了,抓过来一看显示屏,却是女朋友孟丹打过来的,便按了接听键:“喂,林浩你还在睡懒觉啊,都11点钟了,快点起来,有重要的事告诉你。”孟丹机关枪似地叭叭说完就挂了。

她能有什么要紧的事呢,还不是要陪她去逛街。逛街是孟丹的一大爱好,星期天总是强迫林浩陪她上县城,紫岭乡是个山区小乡,一条水泥路将商铺门店以及农舍像串鞭炮一样串起来,门店都是一些卖针头线脑、日用百货之类的小铺子。乡里的工作人除非急用,一般是懒得光顾这些小铺的,他们把上县城叫上街,用孟丹的话说,这街是农村人逛的,孟丹最喜欢逛的是时装店,从东街到西市、南店到北场,每到一店都要不厌其烦地试穿几件,在大镜儿前摆弄一番后脱下丢给老板轻松地说:“今天不买”,忙乎了半天的老板这时脸色就没有进门前好看了,有时还嘀咕几句:“说你不买又穿我的衣服干什么?”孟丹毫不理亏地回击:“你这老板是怎么做生意的,我只是说今天不买,并不是说以后不来买,你不想拉回头客了?”这样逛到下午就到一家名叫“梦幻之都”的咖啡厅在舒缓浪漫的钢琴曲陶冶下品一杯咖啡,一天的光阴就过去了,其实什么也没有买。而孟丹却大有收获似的说:“上街并不是买东西,只是放松心情,就像城里人星期天上公园一样,是一种休闲,真正要买东西了,选准哪家买了就走,绝不瞎误工夫。”林浩却吃不消这样的休闲,往往一天陪下来,累得够呛。林浩喜静,周末一本小说就可以打发一天,自从与孟丹交往后,孟丹就讥讽他是抱窝的母鸡,说你这样窝在屋里何必呢,搞得未老先衰的样子,要及时出去走走。

林浩挂了电话还懒得动身,房门却被擂得山响:“林浩,还没起来呀,快起来。”孟丹边擂门边大声叫。看来,今天是在劫难逃了,林浩开了门并不看门外的孟丹又径直躺到床上眯着眼求饶:“你今天就饶了我吧,累死我了,今天的陪逛就免了吧!”“逛什么街呀,你以为我就俗得跟乡下大嫂一样整天想上街看热闹么?我是来通知你,我爸叫你到我家吃午饭。”“什么?”林浩一骨碌地坐起来,他深知这吃午饭的含义。“你爸同意我们的关系了?”林浩这才看清站在面前的孟丹今天穿一件粉红色的西装,内配一件米黄色薄毛衣,V字领口开得很低,得体的衣着将浑身上下打点得春光明媚,阵阵幽香使刚才迷糊的林浩一下提了精神,控制不住伸手将孟丹搂住,嘴往脸上凑:“孟丹,你今天真漂亮。”“去去去,你刚起床呢,别高兴太早了,只是叫你去吃一顿饭呢。”孟丹挣脱:“这屋里搞得这么脏,像猪窝一样。”动手叠床上的被子。林浩一边拿毛巾一边调侃:“你进了猪窝,不成了猪婆了。”

屋子的确很脏乱,地上尽是一些纸片,果皮,食品包装袋。那是昨天开夜车留下来的,写东西的人都有自已的习惯,烟出文章酒出诗,林浩写文章不抽烟,却喜欢乱吃东西,文章写不下去了,就停下来削一个苹果,吃着吃着就来了灵感,丢掉了啃了几口的苹果,刷刷地写下去,有时剥一片口香糖,有时嚼方便面,灵感来了,便丢到地上,林浩平时也很爱整洁的,一旦写起东西来,便顾不了这么多了。

林浩洗漱完后,孟丹已经手脚麻利把屋里收拾整洁了。一番穿戴完毕后,临出门时林浩忽然说:“孟丹看来我们今天还是要去上街的,第一次到你家总不能空手呀,”孟丹笑了:“算你还有这份心,喏,都给你准备好了。”林浩这才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大兜烟呀、酒呀之类的礼品,林浩忽然感到无比的幸福,有女朋友就是不一样,虽然有时缠着你很烦,但关键时刻却为你安排得井井有条,想得比你自已还周到。

孟丹是机关的打字员,就是打字员这个临时工,也费了好大的一番周折。能进机关的临时工,个个都来者不善。有的是干部直属子女,父母干了一辈子人民公仆,没有功劳有苦劳,而子女又没有能力出去,照顾一下到机关里来混吧;有的是某领导的什么把柄被人家捏着,于是便说:“我有位亲戚你给安排一下吧。”孟丹的父亲是农技站站长,孟丹中专毕业后,她父亲便准备安排到农技站,孟丹瞪了父亲一眼说:“你干脆给我承包几亩田种好了,农技站上班跟当农民有什么两样?”于是,她父亲便找乡里领导,送礼、请吃、陪乐、社会上流行的方式都用上了,可人家吃也吃了,收也收了,玩也玩了,就是给安排。

机会总是很偶然的,机关里原来的打字员方倩,是个敢作敢为非常前卫的女孩,不知得到哪位美容大师的指点,她说:“女人的美丽全在头上,”于是今天头发搞成根根张扬的刺猬式,明天又理成了男生的板寸头。机关里上班的书记、乡长、主任们,平日里严肃得连一丝笑容都没有,上班时猛然见到一个满头红色的鸡窝式,就想到舞厅的小姐,偏偏方倩不知趣,还歪着头问一句:“您看我这发型新潮吗?”问得领导本来就没有笑意的脸上更严肃了。机关毕竟是机关,有很多的规矩,有人暗地里劝她:“注意点影响”。哪知方倩根本不领情,反驳道:“机关怎么样?机关上班就连爱美的权利也要剥夺吗?我怕什么,顶多把我辞退吧,我还不愿意受这份束缚呢,这么多死规矩、死原则”。劝她的人都知道,她是仗着她叔叔在县领导位置上,便听之任之。方倩说她最喜欢最崇拜的人是影视明星陆毅,方倩将陆毅的巨幅像片用带金边的镜框镶了挂在打字室对门的墙上,让每位进打字室的人首先感到陆毅那青春洋溢的笑脸。但这还不能满足,又用小镜框镶了陆毅的照片摆在电脑上面,这样在工作的时候也能看到他。不打字时,方倩就这么望着镜框里的陆毅,说陆毅是她梦中情人,说谁讲陆毅的坏话就跟谁急,说着说着就对着镜框叭地亲了一口。有一回,一位刚调到机关的年轻人来打一份材料,一进打字室见墙上、电脑上、桌上到处都站着笑容可掬的陆毅,他并不知道方倩对陆毅爱得很深,随口说了句:“我最不喜欢陆毅这个小白脸”。方倩听了将稿子一下丢到门外怒声道:“请你到别处打去”,然后关上门。年轻人搞得莫明其妙,不知哪里得罪了她。后来知道了原因又是陪礼道歉又是请客吃饭才算了事。想不到,就是这个陆毅给她带来了厄运,那天,打一份领导的讲话材料,一边敲击键盘一边看一眼看站在电脑上的陆毅,看着看着但忘了形,偏偏材料里有一句话:副县长陆X同意强调。副县长也姓陆,也是一个单名,方倩出了这样一句:副县长陆毅同意强调。第二天开会,上台念材料的那位领导也许昨夜打了通宵的麻将,迷糊中照原话念了。刚好陆副县长也到了会,就坐在主席台上,听到把自已的名字念成了电影红星,当场拂袖而去,出了这么大的事,当然要处理,对领导才有交待,而倒霉的是方倩。方倩的叔叔也调到外县市,鞭长莫及,方倩就这样被辞退了。瞅了这个空子,孟丹的父亲加了一把劲,孟丹就进机关当上了打字员。

林浩与孟丹相恋,其实是孟丹占主动的。孟丹上班没几天,林浩到办公室交一份材料,孟丹一双眼睛便盯着他。等林浩出了办公室,孟丹便问同事,这是哪位,好潇洒呀!同事告诉她:他你都不认识呀,乡里的第一笔杆子,大名鼎鼎的作家,这么年轻的作家?有女朋友吗?同事问:你该不是看上人家了吧,赶快去追,迟了就被人家追跑了。这以后,孟丹就对林浩格外注意,逢了林浩来打材料,孟丹便故意找理由留下他,说你别走坐在我旁边,我打字你给我纠正错误,这样节省时间。一次,孟丹给林浩打一篇小说,小说里男主人公对女主人公一句对白,打到这,孟丹问:“林浩,这几个字你写得太模糊了,你告诉我是什么字。”林浩没有细想就脱口而出:“我爱你……”孟丹停了下来,盯着林浩,你再说一遍,“我爱你”,本来就是我爱你嘛,林浩又重复了两遍。“这可是你亲口说的,这么多人作证,你不能反悔哦。”办公室的同事一起涌过来,说没见你们这么谈恋爱的,今天请客,大家为你们乐一乐。倒是两个人都不好意思起来。这以后,两个人的关系便公开了,孟丹也大大方方地进出林浩的单身寝室,给林浩洗衣服。林浩开夜车写村料时,孟丹给他买来大堆的零食。俩人的关系也发展到热恋中的搂抱、热吻。有几次都快要跨越最后的防线,但被孟丹坚决制止。孟丹说:坚守了20多年的贞操,一定要在新婚最美妙的那一夜献出,这之前决不失贞。林浩也非常尊重她,或许正是爱她这一点,孟丹不是水性扬花放浪的女孩。

两人关系虽发展到这个份上,孟丹却一直不敢将林浩带回家见父母,孟丹父亲对孟丹的婚姻有个硬性的规定:男方一定要有正式的工作单位。孟丹的父母一向爱憎分明的,她还记得第一次谈朋友,兴冲冲地带回家,哪知父母冷脸相待,连招呼也不打。孟丹只好带男孩到街上吃了一顿饭,回到家就发脾气,你们怎么这样不近人情,就是不相识的人也要招呼人家吃顿感饭呢,这时父亲才从房里踱出来,轻描淡写地说:他不适合你,没工作单位的临时工,你们将来怎么过日子。孟丹就想起那些下岗的双职工和没有正式工作的夫妻为了生活只得上街给人擦皮鞋、贩卖小菜,到建筑工地当小工。孟丹本想说可以到南方打工,但终究没有说。她想如果嫁给了一个没单位的人,她父亲就会真的不管她了。这一点,她还是指望这个当站长的父亲呢,没有固定的收入、没有固定的工作,每天都为一日三餐发愁的日子才不愿意过呢。林浩不同,林浩有才华,又受领导器重,虽然现在是临时工,总有一天会转正的。虽然如此,孟丹还是一直没有跟父亲说,瞒着家里人。但又怎能瞒得了呢。其实她父亲早就知道了,只是不动声色,直到今天上午。他才叫住准备出门的女儿问:“谈朋友了?”孟丹知道父亲迟早要问她的。也没有什么惊慌只是嗯了一声。“怎么不带回家?”“还不是怕你们不欢迎,给人家脸色看。”孟丹已经收拾停当,拿了小坤包走出大门。“叫他今天来吃中饭,你妈已经上街买菜去了。”父亲提高音量,孟丹忽然停在门口,打量着坐在沙发上从容喝茶的父亲,怎么也看不出一丝破绽来。

孟丹的家在离乡政府不远的郊区,那里完全属于乡村,幽静却交通便利,孟丹家是一幢带院子的楼房,红瓦白墙带琉璃瓦的门楼掩映在青山绿水间熠熠生辉,无需深入体验,只要见到耸立在楼顶的卫星接收锅和太阳能热水器,你便可以想像里面的内容是何等的丰富。为什么要把房子建在乡下不搬到镇子上,林浩不明白。孟丹说:我爸特迷信,那年,他请阴阳先生到镇上看新房基地风水,哪知,阴阳先生对这里大加赞赏,说这是一块风水宝地,日后定出贵人,这基地丢了可惜,我爸就放弃了进城的打算,在这里建了房,那时,我弟正在念高一没想二年后考上了重点大学,我爸对阴阳先生的话更相信了。

尽管林浩有心理准备,但走进这座房子,里面的豪华还是让他吃了一惊。林浩以前曾在省城一家三星级宾馆打过工,而此时仿佛就值身在宾馆中。林浩想农技站是很糟糕的单位,职工连生活费都发不出,又都不愿意主动放弃这破单位,只好实行轮岗,林浩总是看见站长拿着解决经费困难之类的报告跑政府机关,跟在书记乡长的后面摆头乞尾的。林浩便生出一些感慨,再穷的单位也只穷的是职工,职工咽菜吃糠也穷不到领导的头上来。每个单位都有他生存的本领和外人难知的创收渠道,哪怕再小再穷也不例外,就像这个农技站长,自已未来的岳父不知靠什么建起这皇宫似的别墅。

因事先有预约和准备,接待是非常热情的。孟丹的母亲忙不迭地给林浩找来拖鞋,亲热地寒喧几句进厨房去了,孟丹的父亲已不像在机关领导面前的唯喏拘谨。此时,正在大客厅盘腿倚在红木椅上看电视,面前茶几上的茶杯正袅袅冒热气,银针似的茶叶浸沉在淡绿色的茶水中。看的是中央5台体育频道,NBA篮球赛杀得正欢,此时,姚明一个灌篮命中,不禁一拍大腿喝彩:“太漂亮了。”一抬头发现林浩,忙招呼:“来,来,来,小林,快来看球赛,你看姚明多厉害,你们年轻人就要学一学姚明。”好在林浩平时也关注体育,要不这第一次和未来的岳父见面不知道有多尴尬。有了共同的话题,交流起来就轻松自然多了,两人一边看一边讨论起来,中场休息的时候,恰巧孟丹喊:开饭了,开饭了。

菜是相当丰盛的,鸡鸭鱼肉,时令蔬菜,碗盘叠加地摆满了一桌子。孟丹的母亲还抱怨说:今天上街迟了,要不买点野生的菌子,菌子做火锅才好吃呢。孟丹的父亲开了一瓶五粮液,林浩连忙推辞说不喝酒,孟丹的父亲说:我也不喜欢年轻人喝酒,但有些时候是必须喝酒的,那也是礼节问题,尤其是你经常在领导身边要学会喝酒,那是工作需要。林浩听他这样说,就酌了一小杯,席间,孟丹的父亲你一句我一句地问了一些林浩的家庭情况,他们始终是一种关切的口气,仿佛林浩说是他们的儿子一样。孟丹的父亲说:小林,我知道你很不错,能被书记相中,把你从农村提到乡机关,而且领导们对你的评价又高,好好把握机会,转正了就好了。我也只有孟丹和她弟弟两孩子,孟丹弟弟上了大学以后是不会回到这里的,这一切也都是孟丹的了。孟丹的母亲也说:小林,你以后星期天就不要回家了,与孟丹一起来,进进出出也是一个伴呢,林浩只是听着,不时地点头,来的时候还有些紧张,怕哪些礼节不到被看不起,现在看来其实天下的父母都是一样的,充满慈爱,一切为子女着想。

饭后,林浩与孟丹漫步在门前的水渠上,乡间四月是最生机盎然的。放眼皆是一片碧绿,各种野花竞相开放,阵阵清风裹了野花、油菜花、桔子花香泌入心脾,让人心旷神怡。“林浩,我爸说了,等你转正了,我们就结婚。”孟丹依偎在林浩怀里轻轻地说:“从现在起,星期天决定不逛街了,陪你学习,争取早日拿到大学文凭。”一个女孩子不仅准备把身托付给你,而且准备为了你改变自已,还有理由不奋斗、不好好干吗?林浩不由感动紧紧抱住孟丹:“我会的,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对林浩来说,双休总是短暂的,又到了一个漫长的工作周。

周一,林浩照例是6点钟到办公室先整理好办公桌上凌乱的报纸、文件,再抹办公桌、椅子、倒废纸篓、打扫,将办公室、走廊收拾得焕然一新。干完这套活刚好是6点半,到了打开水的时间,林浩双手提着6个开水瓶出现在食堂门口时,锅炉工田师傅正好打开了那扇被油、煤烟熏得黝黑发亮的铁门。从凌晨4点到6点半,水烧开了,可以喘一口气了。中年的田师傅壮实高大,天天跟煤火打交道。胖胖的脸烤得如刚出锅的卤菜泛着黝黄的光,腰间系着的白围裙早染成灰黑色,拿了搭在肩上的灰黑色毛巾往脸上抹了一把,黝黄的胖脸上便布满了黑条条。“田师傅,辛苦了。”林浩打着招呼,问候是衷心的,田师傅的确很辛苦,说是烧开水的锅炉工,其实这机关大院的杂活、重活、脏活全包了。领导家中有了什么重体力活,自然跟田师傅吩咐一声,像吩咐自家的佣人。

“小狗日的,真是有福不会享,打开水关你屁事,还来这么早。”田师傅解下灰黑的围裙和褂子,露出结实的肩膀。

“田师傅,谁有你早,你是全机关最辛苦的人。”林浩知道田师傅不是骂他,父辈一样年纪的人如果很喜欢年青人开口总是要来一句:小狗日的,就像当初八路军首长称年轻的小兵为小鬼一样,是表示亲切和慈爱。

“我是粗人,生来就是做事的坯,哪比得你做学问的人。”田师傅接过林浩的开水瓶命令:“站着别动,开水没长眼,烫着了秀才的手,谁来给领导写材料。”

林浩看着田师傅到一排水龙头下灌开水。就想到像他们这些临时工的处境,事干得多,长工资没有你的份,节假日发奖金、补贴、分物质只能看别人拿,正式公务员可以吊儿郎当,工作不满意,奖金拿得少了可以跟领导吵,而临时工必须听指使,必须不停地做事,必须做出成绩,必须如走钢丝一样时刻小心,稍有不慎,就会跌得粉身碎骨,中国的用人制度早就该改革了。庸者下,能者上,竞争上岗这喊了多年的口号,可真正有谁落实了?林浩有时想起这些就不平,有点迷茫。可一看到田师傅就释然了。其实,一个人的价值并不是完全体现在丰厚的物质待遇上。比如自已能得到机关里从锅炉工到党委书记的肯定,不也是一种价值的体现和回报么。

哦!田师傅,我们还是加倍努力工作吧,谁叫我们是没有编制的临时工呢?

林浩刚把开水瓶拎进办公室,龚副主任就端着茶杯移动着肥胖的身子进来了。“牛鸡巴日的,这天气真是反常了,才四月份就像三伏天热得受不了。”龚主任一开口就是脏话。“啪”地拧开了墙上的开关,头顶上的吊扇便呼呼地转了起来,胖人就是不好,不只行动不便,光是冬夏两季就让他们够折磨了,冬天捧着个电暖器,春天刚过他们又喊热了。龚主任看林浩嘁嘁鼻子就又把电风扇关了,解开衫衣,露出布袋一样垂着的肚皮,拿了水瓶往茶杯里灌水。杯中的枸杞,菊花及叫不出名杂七杂八的东西红红绿绿上下翻滚一阵后沉淀为半物半水的一杯“养生茶”。然后又拿出一个大药袋排出丸子、冲剂、液剂。龚主任说:人过了中年就特别应该保养身体,药物是避免不了经常要吃的,他把报纸、杂志上养生保健的小文章剪下来,然后照方抓药。尽管药吃得多,但是有三样是每天必吃而且有规律性的:早上降血压的;中午是治胃病的;晚上饮补肾的。林浩看龚主任除了胖之外,健康得很,不相信有这些病,吃这么多药完全是浪费,况且药物的效用也是因人而异的。一次,跟龚主任上街,龚主任走到某药店门口被“龙根宝”的宣传广告吸引住了,询问老板这个药的价钱,偏偏林浩在旁边问了一句:“您不行了”?龚主任脸就红了,打消了买药的念头。后来,林浩几次见龚主任吃药时神神秘秘的,就知道龚主任偷偷吃的是那种药。

龚主任放了几粒黄色的药丸在嘴里一仰头吞了下去,又喝了一口水问林浩:“今天的开水和卫生又是你做的,小梅没有来上班?”林浩没有吱声,龚主任完全是明知故问。“这个婊子,昨天肯定又风流快活找野男人去了,”龚主任骂。小梅是个30岁的少妇,专管机关的卫生和办公室打开水,早晨女人事多,而小梅又是特爱漂亮的女人,早晨起来一阵梳妆打扮像新娘子来样来上班时,哪还能打到开水呢?上班的人没开水泡茶就骂骂咧咧,说这样的人还不如叫她回去算了,可骂归骂,人家小梅的舅舅是银行的领导,乡政府每年青黄不接时都要向银行贷款保证正常运转,人家有靠山,有恃无恐。后来,在小梅因外出打麻将或干其它别的事耽误了上班的时间,林浩便主动担起了打开水的任务。龚主任一向护着林浩,唯独这件事上没有阻止,因为涉及到自已的切身利益,没有开水怎么泡“养生茶”,怎么能吞下那五花八门的药丸,那几乎是过不下去了,而只说了一句:年轻人早起干点事有好处。

龚主任是办公室专门写材料的副主任,办公室是培养领导的地方,许多领导都是从办公室提拨的。“办公室是培养别人当领导的地方”。当了十几年办公室副主任的龚主任每听到别人说总是反驳。龚主任当初也是雄心勃勃地把办公室当作跳板,可是十几年过去了不知送走了几位主任当上了领导,可是自已就是蹦不出办公室,连个副字也没有抹去。龚主任说:“女人怕嫁错郎,男人怕入错行,真不该改行往这漩涡里跳”。龚主任以前是龚老师,在中学里教语文,把文字理解分析得非常透彻,他说我国的文字研究得很深奥,但只要掌握了规律记住一些生辟字就比较容易了,比如“亵”字就是用手解开女人的衣服摸她的奶,侮辱妇女的意思,字也记住了字意也清楚了,一举两得。龚老师在课堂上这样教学生,男生就在下面坏笑,女生个个羞红了脸。学生家长找到校长:说你们的老师是怎样教学生的,尽耍流氓腔,校长便安排龚老师教地理课,后来,龚老师考上了公务员,弃教从政。

龚主任写材料少不了学究气,题目也如对联似的,比如写领导公仆意识强,为人民办实事,总是用“丹青难描……”,妙笔难书……,这些标题,开篇还要来一首诗。领导讲话不需要这么精致的标题,但通篇是之乎者也和生辟字,多次让领导出洋像,领导们暗地里骂他是孔夫子的卵袋“文谄谄的”,骂得多了龚主任索性就改变了风格,写材料就在杂志报纸上东抄一句西摘一段。领导们又送给他一个雅号:裁缝师傅,竟管如此,一遇到有写材料任务时,龚主任总是骂骂咧咧发一通脾气。林浩是因为经常在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被书记发现的,林浩到机关上班的第一份材料就写得让书记拍案叫绝,以后写材料的重担自然就落到林浩的头上,龚主任便从材料中解放出来。

8点钟,各办公室陆续打开了,整个办公楼热闹起来,又两天没有见面了,必定有许多新的话题要聊,因此,周一上午8点至9点钟办公室绝对是有人的,农民们如果要找领导办事,这是最佳时间,迟了,领导们便不知去向,就是向机关的工作人员也打听不到的。

等龚主任吃完了药,端起茶杯的时候,林浩便把厚厚的一叠稿子放到他的办公桌上说:请您看一下,“哎呀,哆嗦什么,你写的稿子还用我看吗,直接要孟丹去打好了”说着拿了材料与林浩并肩走进打字室。孟丹刚好来上班,正在抹洗椅子、电脑、打印机,刚买的早点还放在桌上没来得及吃。“噢,你们俩的事怎么了,要不要我给你们当媒人”?龚主任把材料放在电脑边问林浩,又转身对孟丹说:“小林是个好伢呢,你要赶紧啊,迟了便被别人抢跑了”孟丹已收拾停当坐到电脑前,按了一下电脑开关笑笑说:“龚主任,这是您主动提出来的,到时找到您的面下,您可不能打退堂鼓哟”“哪能呢,你们的媒我做定了”说完拉了一把林浩:走,小林,我们下去过早。

龚主任越来越讲究生活了,以前没时间,整天整夜埋在材料公文里,就连上厕所尿尿也像上前线似的,现在不用耽心了,清闲了,也要好好的享受一下,即便是过早也不能应付了事,每天早上不再是匆匆匆忙忙吃点包子面条之类的,而是在上班之后不慌不忙地到餐馆小酌。政府食堂他是不光顾的,食堂买的面条水清淡寡,没有一点油腥,那汤洒在身上也不用担心腻了衣服,龚主任就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环保面条。

乡政府对面是一溜儿餐馆,生意都挺红火,此刻,早点生意的高峰已过,剩下的就只有像龚主任这样有身份的熟客了。

龚主任,您来了,今天有新鲜的蒸牛肉,您要么?老板娘放下正在收拾的盘盘碗碗热情地迎了上来。老板娘的介绍是多余的,龚主任熟稔的报着:两碗骨头汤,一盘花生米,一个肥肠煲,二碗水饺,二两酒,径自走进里间。菜、汤端上来后,龚主任又为林浩要了一厅可口可乐,林浩说早上不喝,龚主任斥道:“反正是吃公家的,又不要你掏钱,不喝白不喝,他们领导上宾馆住酒店就不许我们当差的喝一杯小酒么?林浩知道,办公室里有招待费,平时在餐馆里吃了喝了就签个单,年终一起结帐。林浩每写一回材料,龚主任就要拉着林浩到餐馆吃一顿。

龚主任说:“吃啊,小林,多喝点汤,看你瘦得像笔杆子”每到此时林浩觉得龚主任像父亲一样。其实,从林浩上班写第一篇使书记叫好的材料时龚主任就像父亲一直关心他了,虽然在机关里龚主任动不动就发火骂娘,他说那是被压抑的心理不平衡,他说他是吃过苦从农村爬出来的,所以特别关注受过苦又有才华的农村孩子。龚主任向林浩传授办公室为人处事的经验以及怎样与领导打交道。他说:小林呀,官场上没有道义,只有利害关系,你要小心啊,他说:小林啊,领导要你写材料,写好了不要提前交给他,提前交了写得再好他也要挑出毛病来要你重写的,而待他着急要时再给他就是写得很差也没有时间改了,他把办公室工作十几年的经验宝典倒豆子一样全给了林浩,这些,林浩一面感激一面为龚主任悲哀,为一个在官场中不得志而看破红尘的人悲哀。

“林浩,我在办公室里一天,没有谁敢欺侮你,老子已经快退休的人了,谁都不怕”,龚主任已经喝完了酒,噗噗地喝汤。这时林浩的手机响了。

准是办公室打来的,别理他,龚主任说。

林浩看了一下显示屏,果然是办公室的电话,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有什么事?龚主任问。

“石主任说要下乡组织材料,要我们赶快上去”林浩收了手机起身就走。

“牛鸡巴日的,雷公不打吃饭人,吃点东西催命似的,不要人活了”龚主任把碗筷摔得砰砰响,出来签单的时候又拿了一包“芙蓉王”

林浩已经走进了政府大门。

龚主任可以在上班时躲在餐馆里喝酒,可以发脾气骂娘,可以不把领导当回事,可他却不行,必须时刻听指派,像上足发条的钟一样不停地摆动,因为在机关里谁出得罪不起。

林浩走进办公室,石主任已很不耐烦地等着了,果然有很重要的任务,县里多种经营表彰会后接着开农村经济致富能人会,要表彰一批致富能人,而紫岭乡是个以农业为主的大乡,因此要报一批经济能人,要组织赶写典型材料,时间很紧,用一天的时间不去采访,星期三材料要上报县里。石主任简单的交待几句一起下楼,面包车已经在院子里等多时了。车上已经坐了管组织的李副书记,管财经的黄副乡长,管农业的秦副书记、管工业的郝副书记。车子启动时,计生办主任气喘吁吁地跑来说是搭车下村调查一个外孕对象,8座的面包车上了9个人,林浩只好站着,把位子让给了计生办主任。车也政府大门,石主任从腰间取出手机,好一阵拨打、通话,将采访的地点、对象、接待陪同的村干部、中餐晚饭安排得妥妥当当。这一点令林浩感慨,甚至有点佩服。三十出头的石主任太适合干办公室主任了,他能把领导刚刚冒出的或还没有冒出的念头一下子变为现实;把领导想都没想到的事安揸得比你想到的还完美。每天早晨,那专门按送书记、乡长上下班的桑塔纳一停在办公楼下,石主任准时出现在车边替他们打开车门,他布置的接待室里吃的、玩的、喝的、唱的一应俱全,像随时准备接待来访的外宾。如果书记、乡长过了10点钟还没有下乡或进某单位调研的迹像,石主任便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非常客气地吩咐:喂,食堂吗,今天领导要在家里吃工作餐,请安排一下,每每这时龚主任就骂:奴性十足,而石主任却满不在乎地说:;办公室主任嘛,本来就是替领导当家、为领导服务的。

对于这个石主任,林浩说不出是好还是不好。石主任除了当主任外,还兼任宣传委员,对乡里的形象包装非常重视,每天上班后第一件事就是从报夹上取下报纸翻看,如果的关于紫岭乡的报道就会拿着报纸喊:林浩,今天省报、市报、地方报纸都登了你写的通讯呢,机关上班的领导们闻声都爬上楼来争先传阅,如果那于报上没有看到林浩写的文章,便语重心长地说:小林呀,你要多写呢,不停地写,不仅写材料,写新闻报道,还要为领导写暑名的调研文章,也因了石主任的经常施压,林浩每年都要地报纸、电台、杂志上发表各类文章几百篇,石主任在县里的宣传工作会上出尽风头,披红挂彩地在台上介绍先进经验。

先把四位领导送到东风管理区。石主任、龚主任、林浩三人一起织织材料。当面包车颠簸到松林村时,一班村干部已等在路口上了,村支书焦急的张望,采访的对象是一位30多岁的青年农民,承包了一片荒山,栽上板粟树,树下又养鸡。这种模式有推广的价值。鸡是散养的土鸡,现在走俏的绿色食品,只是规模没有村里上报的大,说是50亩,其实最多不过20亩,而且稀稀松松高矮不一,养的鸡也不超过2000只,比上报的10000只差一大截。林浩问他一年的收入是多少时,那位农民摸得脑袋红着脸支吾:“收入……大概二、三千吧……”一旁的村支书忙打断:“你别瞒着了,又不是以这为依据交提留,我们替你算了,纯收入3万元,这可是为你好,到时被县里评上先进,又扬名还拿奖金。”农民惊愕地望着村支书,小心地说:这可是您为我定的,到时有什么收税的我就找您了。村支书手一挥说:以后不管谁来问你就按我的说。上车后,林浩问石主任,材料怎么写,石主任说:就按他们说的,养鸡10000只,纯收入3万元,板粟树明摆着不能写多,而鸡养大了是可以卖的,上面就是来核查也核查不清。

第二个典型人物也是养鸡的,不过他搞的是室内圈养,养的是城里人拒绝而乡下人爱吃的肉鸡,租下了一所被荒弃的小学,被人称为“鸡大王”鸡大王远没有那位农民胆小、拘谨和谦逊,一开口就让人插不上话,他说他一次可以出售5万只鸡,一年四次出售20万只,他们现在才刚出了第一批,正在消毒鸡舍;他说他在县城设了几个批发点,以后还要形成孵化、养殖、销售一条龙,垄断全县所有鸡市;他说他的资产几百万,在县城买一幢楼,你们到县城一定到我家里坐坐;他还说非常欢迎你们来给我作宣传,最好把电视台的记者一起带来,现在不都是靠炒作么,说着说着就抠出了一支烟自顾自的吸起来,坐在旁边的林浩看到那是一般农民抽的几毛钱一包的劣质烟。鸡大王美美地吸了一口,喷出一口烟对林浩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走的时候鸡大王非常热情的许诺:要是被评上了,一定请你们到县城宾馆吃一顿。等车开动了,石主任感慨地说:这鸡大王挺能吹的。

第三个典型是一个中年农民,承包了100亩荒山,按石主任的要求,村落要写成开发荒山建农庄的典型。中年农民来到村部的第一句话就问:材料报上去了,你们政府能发钱么?中年农民嗓门大,说话像领导作报告一手一挥一挥的,他说村里为了响应乡里的号召,将原先长得好好的松树苗砍了开发建什么水果基地,现在基地建成了却没有谁来承包,真是劳命伤财。他的100亩山地是因为村里欠他的钱而抵给他的,现在还有一半没有栽上果树苗,基本上荒着。中年农民越说越激动,说得村干部无言以对,石主任及时解了围,他对中年农民说:开发荒山建农庄这个发展方向是对路的,只不过你刚开始时有一些困难,你先别急,苗子的问题我们来想办法为你解决。其实这只是来应会中年农民的话,石主任能解决这些问题吗?

而采访私营业主张老板却遭到了拒绝。张老板是从身揣80元本钱骑着自行车走乡串户的小贩变成现在集销售、加工、餐饮、娱乐为一体的大老板,生意做到全国各地,资产几百万,听说要写他的材料,张老板连声推辞说:算了吧,这典型我是当怕了,去年在电视上露了一回脸,工商、税务、民政这部门那单位立马就围了过来,开口就是5万10万的,好像我是在开银行。你们来作客我热情接待,写材料当典型我坚决拒绝。张老板叫人拿来一条“芙蓉王”塞给石主任说:辛苦各位领导了,我还有事就不陪了。

之后,又跑了几个养殖、种植方面的大户,也都是徒有虚名,没有实质性的内容。采访结果林浩很不满意,这种材料是最难写的。石主任却说:你们写文章的不是有一句话叫“妙笔生花吗”?写小说可以虚构故事,写文章还不是可以编的。龚主任说:你把涉及到数字的地方空着让领导去填。

中饭是在一个养猪大户家吃的,养猪大户也是刚起步,猪养得倒是不少,母猪、公猪、仔猪、架子猪上千头,只不过没有自来水和清洗设备,四处弥漫着猪粪便和苍蝇,一阵阵臭气往饭桌上灌,就是满桌的山珍海味也没有了食欲。出来后石主任自责是他的失职,不该安排在这里吃中饭,饿肚子不说还搞得一阵阵翻胃。

下午到了东风管理区,下来的九个人都在这里汇合。四位副书记、乡长们已经在麻将桌上酣战多时了,计生办主任被掠在一边,见到石主任和龚主任就喊:怎么才来,我都等了半天了手正痒着呢。牌局早已准备好了,三个人打花牌。林浩没有参与牌局,跑了一个上午,此时却一点也不放松,思谋着这些材料该从哪里入手呢?

因为早就有安排,又是招待乡里头头脑脑,晚饭准备得相当有特色,火锅有两个:一个是红汤炖甲鱼,一个是清汤水煮才鱼片,而且还有花色拼盘。领导们一上桌就赞不绝口,说这里的厨子师父手艺高华,不比城里星级宾馆的筵席差,说他妈的政府食堂的师傅太差劲了,炒的菜黑糊糊的,咸一碗淡一碗的,不如把这个师傅挖去。石主任、龚主任一扫中午不快的情绪,石主任还没坐下迫不及待地抓了一只鸡大腿就啃,连说已经饿坏了。龚主任一见了酒就来了劲,天南海北,夸夸其谈,而且张嘴就是“黄段子”他撑了酒瓶酌了一圈,轮到自已时就所剩无几了,他将空酒瓶竖着摆了几摆说“把小弟弟掸干净”众人都笑了起来,大家都知道这是男人尿完尿后做的那个动作。石主任这时学着播声员的腔调:各位听众,黄色书场现在开始了,主播:龚主任。坐在龚主任对面的黄副乡长来了精神,接过石主任的话说:龚主任,我从来没有听过“黄段子”,今天倒要听听怎么个黄法,“牛鸡巴,你他妈的还是嫩牯子,装她妈的纯洁,你每天晚上脱光了衣服搂着老婆干的不是黄段子?”龚主任调侃道。郝副乡长此时说:“黄乡长,你不要求他,他这个骚包货满肚子装的都是这些东西,到时会自动一个一个溢出来”。果然,一连灌了两杯酒的龚主任讲了第一个“黄段子”:有这么一对夫妻,男人外出打工半年有余,女人在家难忍生理上的焦渴,于是便与村里的一个光棍汉勾搭上了,第一夜两人干柴烈火,上床就搂抱叠加在一起,而且动作很大,完全忘了睡在另一头5岁的儿子。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儿子问母亲:妈妈,昨夜床上的那个“翻脚板”到哪里去了?女人一听,晓得昨晚的事被儿子知道了,忙斥道:哪有什么翻脚板,翻脚板死了,“我就晓得他会死的,他昨夜潮命潮了一夜还不死啊”,儿子说。龚主任话音刚落,大家便笑得狼籍一片,碰翻了桌上的几个杯子,连说有意思有意思。秦书记说:龚主任,你还是积点口德吧,人家林浩还是没有结婚的童男儿呢,龚主任这才仿佛记起了林浩,红着眼说:林浩,我们讲的你不要听啊,黄乡长一挥手说:你别担心,现在的年青人开放得很,谈朋友时一见面就“翻脚板”,就潮命。又是一片笑声,林浩已经放下筷子走出了餐厅,每遇到这种场合,林浩总是匆匆地扒几口饭离席。里面又传来了爆笑,更荤更黄的段子在饭桌上跟迭,这些领导平时在机关里严肃得没有一丝笑容,开会时在主席台上正襟危坐,而此时与乡村粗野的汉子无异。人真是具有两面性,一方面把自已伪装得不露一丝痕迹,而一遇到合适的场合又将阴暗的一面毫无顾忌地暴露出来。

回到机关已经是晚上九点,林浩走进寝室,屋里收拾得很整洁,换洗的衣服叠好放在床上,水瓶灌满了开水,大袋食品放在桌上,还留了一张纸条:知道你今晚要写材料,东西都给你准备好了,注意别写得太晚,孟丹即日。谢谢你,孟丹,林浩好一阵感动,坐到桌前,拧亮电灯,铺开稿纸,翻出记录本。石主任交待过,材料今晚一定要写好,明天要打清样出来。10多份材料啊,今夜又是一通宵了。

这一年是乡镇换届的一年,进入11月份就开始了换届准备工作。换届时就是领导们最忙最愁最欢心最痛苦难过的时候。别看他们表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却在托关系找靠山保位子跑提升,提升一个就要压下去一个,官场的明争暗斗、你死我活的残酷这个时候最能体现出来。龚主任这时最悠闲,在办公室里品咂着养生茶,然后就这个办公室窜到那个办公室,与那些提拨无望和快退休的干部议论着谁将是最后的胜利者。他甚至把换届比着球赛,大家拼了命抢那个球,而他自已像裁判,谁会当一把手,谁的关系最硬,谁活动最濒繁。然后按实力依次给他们排列位次。石主任每天上班也治山有这么早了,为领导服务的宗旨好像也淡漠了许多,老领导马上要调走,新领导还不知是谁,就是服务也无从下手,看着石主任每天心烦气燥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龚主任没忘开玩笑:石主任啊,敢快准备写就职演说吧,你是最有希望池一把手的。

换届时的领导工作报告、政府工作报告,这些材料基本上是按上届的格式,不需重新起草,换个年代增加一些新的内容就成,林浩也没多少任务,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复习,自考还有两门没过关呢。

又是一个周末林浩到孟丹家,吃饭的时候,孟丹的父亲说了一条不好的消息,换届后机关要精减人,临时工一刀切全部清退。他说,管组织的李副书记可能当书记,你是否拉拉关系。他还说:孟丹我已经给她找好了单位,马上就要到财政所上班,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林浩的工作谁也代替不了,他怎么会清退呢,要是被清退了,那就太不近人情了”,孟丹反驳他父亲说。从孟丹家出来,林浩明白,她父亲向他透露消息的同时也是在暗示他,孟丹有正式单位了而你面临辞退,你们的关系还能保持下去吗?

果然如孟丹父亲所说的那样,李副书记位子坐正了,乡长,副书记都是从外地调来,石主任和龚主任没有变动,仍然是办公室正副主任。接下来就是辞退临时工,辞退之前新领导与所有的临时工谈了一次话,令林浩惊奇的是,机关的临时工竟有20多人,有些林浩还不认识,不知道在哪个办公室从事什么样的工作。领导说:今天与大家谈话,我心里非常酸楚,大家在机关工作流了汗,出了力,有的工作非常出色,是难得的人才,但是上面有硬政策,减轻农民负担要从政府机关做起,我们也只好忍痛割爱了。领导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林浩,好像这些都是说给林浩听的。林浩想,我是人才吗?不是说市场经济时代是人才竟争的时代吗?还有把人才拒之门外的?领导点名要林浩谈点想法时林浩什么也没有说。既然被辞退了还能说什么呢。林浩暗地里打听了一下,除了田师傅外其他人都已联系好了工作,从机关出去后,将重新到下面单位拿一份悠闲的工资。

田师傅是第一个走的,谈话后,田师傅就将行李一担挑着回乡下,来的时候是一担行李,10年了回去依然是一担行李,机关的很多人都去送他,他对这些人说:我们这些人清退应该,反正对政府没多大的贡献,林浩是个人才呀,清退了太可惜了。

林浩是最后走的,机关里又来了一个大学生,分到办公室。石主任一遍一遍地打电话催他说:你来把东西收好,我派车把你送回去,林浩谢绝了,想起5年前书记亲自用小车到那个小山沟接他来上班的情景,全村的男女老少一起围了过来,羡慕着议论着那时的他仿佛成了乡亲们心中的“圣人”,而此时用车把他送回去,大家不把他当着从监狱释放的牢改犯看才怪呢,他已决定去省城,一位朋友帮他找了在报社当编辑的工作。二年前,朋友就怂恿:来省城吧,别把青春耗在革命材料和公文里,迟早你会后悔的,林浩没有听朋友的劝,他舍不得这份工作,舍不得离开如父亲一样关照他的龚主任:用摩托车带着他下乡采访,星期天亲自下厨为他改善伙食;工作上的教诲,生活的关照,一切都令他割舍不掉。而此时帮林浩收拾东西的龚主任心情跟林浩一样,他太爱这个年青人了,爱他的才气,他的机灵,他顽强刻苦的精神,自已工作了大半辈子,终于遇上一个工作中得心应手配合默契的助手。

五年了,所用过的笔记本,写的材料,各种荣誉证整整两麻袋,放在垃圾坑里划燃火柴。望着熊熊大火中如黑蝴蝶飞舞的纸灰,林浩默念:过去的就让他随烟火飘灭吧,一切从新开始。

林浩,工作稳定后,打个电话来,龚主任说着递过来一个大信封,我要说的话都写在里面,我就不远送你了。

出了大门,林浩回头望了一眼乡政府那巍峨的门楼,别了,我热爱的工作,别了,关心过我的领导们。

在街上,打开龚主任送的信封,里面是一个印着“一帆风顺”图案的红包,红包里是1000元钱,背面写着几句话:相聚是缘,有缘才相聚,兄弟情长,情长真兄弟,聚散何挂齿,知已真足矣!此时忍了多天的泪如开闸的洪水汹涌地奔腾,而在三楼办公室,龚主任目送着林浩,早已是泪眼朦胧。

县城“梦幻之都”咖啡厅里,中午的生意非常清淡,服务员也趁机打个盹,大厅里弥漫着克莱德曼的钢琴曲。角落里,林浩和孟丹面对面地坐着,两杯咖啡袅袅地冒着热气,没有喝一口,一直默默地坐着,这些天,他俩一直这样争着:

如果你真的爱我你就留下来吧,孟丹说。

如果你真的爱我就一起出去打工吧,林浩说。

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经过这几个月的一些事,林浩彻底打消了留下来的念头,尽管多家单位愿意接受他,留下来又怎么样呢,还不是一样步龚主任的后尘,而孟丹也不会跟他出去,她已经有了稳定舒适的工作,她不能摆脱她父亲的羽翼,她父亲也不能接受林浩,他说在这个小地方,有单位有工作的人就是有本来,否则你再有才华也无用武之地,也是熊包一个。

你真的决定要走?孟丹打破沉默。

下午1点半的车,林浩说。

留下来吧,你的工作别人代替不了,他们会反聘你的,况且以你的才华,是可以在县城找到好工作的,孟丹近乎哀求。

别说了,我已经决定了,林浩说。

你真正爱过我吗?孟丹抬起头,眼泪悄然溢出,顺着脸颊、嘴角滴进面前的咖啡杯中。

让我们彼此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吧,时间到了,我该走了。林浩起身大步走出去,破璃门在身后一晃一晃的。

这时,咖啡厅里的钢琴曲换成了流行歌,周华健在唱: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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