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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家首发】《智泉流韵》首席作家余艳最新精品力作《马桑并蒂枝》【之四】

 智泉流韵原创 2021-02-07

     余   艳  简  历

余艳,湖南省作协副主席,文学创作一级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常务副会长。出版长篇小说、长篇报告文学等19部个人专著。

代表作:《板仓绝唱》、《杨开慧》、《后院夫人》三部曲、《女性词典》。在《人民文学》、《新华文摘》和《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近百家报刊上发表作品。文学、影视作品共500 多万字。

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徐迟报告文学奖、中国报告文学年度奖、湖南省“五个一工程奖”、毛泽东文学奖、湖南省报告文学一等奖和《人民文学》新秀奖等十多次奖项。

         (4)守寡后,抱定终身不出门

就守着春生过。说是这么说,阿香知道没那么简单。在这个劝她改嫁、那个隐射她出门的烦闷中,阿香悲伤着、愁苦着。可这一天,她内心那一片阴郁了多久的天,突然变得晴朗开阔了,她年轻的眼眸中突然焕发出奇异的光彩。

——坚定中,她想好了未来。

春生从1928年2月回家,算起与阿香在一起生活,总共还没有半年时间。如果说,半年已经透支了她一生的幸福和快乐,那么她是变本加厉享受了这段日子,知足了。如果说这半年有什么遗憾的话,那便是后半生,她一直叹息的: 我真是没用哟,我没能为春生生一个孩子。

可阿香最终还是“有了”自己的孩子。
   这天傍晚,阴雨天早早把夜幕的巨帘拉下,屋里是灰黑的,却还没点灯。贺星楼和贺文常正经围坐的坐在堂屋正中央,他们中间隔了个茶几。公公手拿水烟袋,文常手执大烟斗,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腾云吐雾。婆婆坐在两人旁边不时起身给两个男人蓄水点烟。原来,公婆将文常找来,是让他做主,怎么把年
轻的阿香当女儿嫁出去。

突然,从外面冲进来个阿香,“咚——”地跪在地上。婆婆上前拉,她生硬得像根桩子钉在地上,就是不起来。阿香平生第一次在公公婆婆面前硬邦邦地甩出砖头一样的话来:不要逼我,你们谁也别想把我赶出门。

    公公把水烟袋吸得咕噜咕噜的响,黑着个脸一句话不说。只转了个头,意指文常把他的意思讲明白。    

文常打破尴尬,心平气和地说: 公公婆婆这是体恤你、疼爱你。你还年轻,他们又不是赶你出去。把你嫁了,你还是家里的女儿,么时想回来还就么时回来。可跪在地上的阿香,把头摇成拨浪鼓。她顷刻间就哭起来,是那种放声大哭几近干嚎,哭出的不仅是悲凉更是绝望。就。

每人的心被哭得又痛又乱时,文常小心问:那,你心里咋个想嘛?阿香抽泣着、内疚着,说:我对不起春生,对不起这个家,没能为春生生养……文常待大烟斗吐出那一轮烟圈后,说:公公婆婆没怪你,整个贺氏家族都没怪你。

 突然,跪在地上的阿香抬头说:“我要为春生养一个孩子。”这下大家面面相觑,春生都死了,怎么能……

收住哭,抬头,再站起来。阿香顷刻间坚定地完成一系列动作,再抬高声音:“像春生这样的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是不能绝后的。”一片寂静,谁都不说话。只觉得屋里集聚了一种力,或变换了几多能量。那是从阿香身上传导过来的。泪眼中信心喷发,腰杆里蓄足力量——

“爹啊,娘啊,你们要真疼春生、真疼我,就把学禹过给我。我会待他为亲生,把他养大,让他做春生那样的人。”

学禹是锦斋的胞弟贺锦章的大儿子,才三岁。是与锦斋血缘最近的孩子。可谁的心里都明白,过继了孩子,就意味着终身守着孩子,不能出门。不等公婆和文常开口,阿香清脆的话语掷地有声:“我想好了,生是春生的人,死是春生的鬼。我答应了春生,一辈子侍奉好公婆,替他尽孝……”

一切都按阿香想好的那样,文常首先点头,公婆是心疼还是太突然,木木地没发声,像跟着默认。

事后不久,贺星楼为此办了两桌像样的饭菜,将一同避难来官地坪的族中长辈们请到一处,由文常主持,写了契书,将三岁的贺学禹过继到贺锦斋、戴桂香夫妇门下。

从这一天起,贺学禹就成了替红军师长贺锦斋传递香火的后人。

阿香的人生就此改道。如果说她从前为丈夫锦斋活,那以后,她和丈夫“一起”为儿子学禹——活。

8月骄阳似火,长江兄电话王成均让他在那边准备好,陪我下桑植。在车上,他说起几次采访戴桂香的孙子贺建军,那一串故事挺生动。

 2001年,一生坎坷的76岁的贺学禹老人,说起养母戴桂香,他叫大妈,当年带着他躲避敌方追杀的往事,话篓子掏出来好多好多记忆。

一回,他随大妈即躲在吴家界山上。“大妈一天到晚抱起我,不敢烧柴,烧柴有烟子,怕被发现;只敢烧炭末子,烤点粑粑吃。一天。有人送信来,说追兵就要到了,赶紧躲。大妈抱起我急急忙忙住刺篷里钻。不一会,跟来做伴的大妈的表妹郭幺妹,还没来得及藏身,就被敌人捉住了。就听得追兵问她是不是给师长婆娘戴桂香打伴的,郭幺妹说不是;敌人就扬起枪托将她住地上杵,痛得她差点晕死过去。任凭敌人毒打拷问,郭幺妹就是没吐实话。我们躲在茅草中听得一清二楚,大气都不敢出。敌人就把郭幺妹捉下山,用麻绳将两个大拇指做一处捆紧捆紧,再使劲往拇指之间楔竹签。苦刑之下,她还是那么硬气,没把我们母子俩供出来,敌人只得把她放了。”

 洪家关方圆这些地方是没法子躲了。一商量,当晚他们就扶老携幼往官地坪跑。官地坪离洪家关有好几十里地,当时属慈利县管,区长向云阶、乡长向宗波都跟贺龙是老关系,想来想去,只有那一处地方可以试试了。据贺学禹老人回忆,一路上下着大雨,请了一个人背他,用小铺盖圈起放进背篓里。雨水很快就把铺盖浸得透湿,时间一长把他取出来时已讲不出来话了。

更没想到,躲难官地坪,这一躲就是整整八年!

2016年8月,幺叔贺学舜带我到洪家关走访了贺学禹的儿子、也就是阿香婆的长孙贺建军。他年过花甲,却健朗健谈。这位有文化还当过乡长的贺家子弟,对奶奶的敬重溢于言表。贺建军说,奶奶安静、素洁,一点不讨人嫌,八九十岁的时候,依然眉是眉、眼是眼,从头到脚给人一个精精致致的感觉,说起话来依然像小姑娘轻言细语。小时候,奶奶跟他说的最多的便是她和爷爷的事。

视学禹如亲生,没生过孩子的阿香用几倍娘的辛苦和细致抚养学禹。若说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那只是肤浅的形容。贺建军说,“那次我爹死里逃生就是奶奶豁出命去、又得我爷爷帮大忙,才活过来的。那段日子是咋个艰难,没得词形容。天天就是躲、就是背着娃儿到处逃。”

 有一天晚上,白狗子在后面追,大伙往林子深处拼命逃。阿香背着学禹,一个踉跄,学禹从后背上甩了出去,抢不到抓不到地眼看滚进了脚下崖坎。阿香喊着学禹,想都不想,跟着舍命跳下去。

 待第二天,阿香和学禹被乡亲救起。阿香让人背着,两脚肿得面包一样,她走不动,哭得只剩下抽泣。因为她看学禹“不行了”。学禹抱回来时,一件男人的破衫从头脸往下紧裹着,下面露着脚跟。贺锦章两口子过来,掀开那件破衫一瞅,学禹浑身是血,小衣服紧粘在皮肉上,怎么揭也揭不开。更糟糕的是他的后脑勺有个流着血的大窟窿。手指一探,口鼻里已没了气息。夫妻俩当即号啕大哭。有人甚至忙着去找木板,想做个匣子将他埋了。阿香哭着、挣扎着下地,将躺在地上的学禹抱到怀里,放到床上,用温水一点点褪掉贴住皮肉的衣服。再慢慢搓揉学禹。从头发稍到脚趾缝再从脚趾缝到头发稍,反反复复地搓。夜黑,她脱光衣服,把学禹的小身子捂到心口上暖。从头暖到脚再从脚暖到头,反反复复暖。两天两夜,她关紧房门,不吃不喝,不吱一声。第三天早上,屋外只听到她尖声细气地叫一声“学禹”。房门被踢开,拿着木匣子的人进来,准备将学禹装了去埋葬。可一时全都傻眼了,学禹正躺在大妈阿香的怀里笑着叫娘呢……

 贺建军说:“也就那回,我爹颚下留下一道永远的疤痕。我后来问过奶奶,你啷么把我爹给捂活了。奶奶说,我做了一个梦,见到死鬼春生。我说,春生,学禹现在是俺俩的孩子,你得想法将他救活……春生说,俺去求阎王爷……奶奶说,你爹能活过来,你爷爷立了大功,得感谢你爷爷呢。”

贺建军当过乡长,还义务教了几年书,表述能力没问题。“奶奶一辈子都跟爷爷捆绑在一起,没有分开过。或者说,后来生活的沟沟坎坎,她都是依靠心中的丈夫闯过去的。似乎爷爷活着、死去都没有本质区别。因为爷爷一直在奶奶的心中,他们始终共同生活着。”

可以想象,一个年轻寡妇带着个弱小的孩子,单薄的身体扛的是生活的重担,一双旧式的小脚背着孩子整天忙逃命、躲追杀,每跑一步是何其艰难,多么难为她那双柔弱的小脚。

但弱小者自有弱小者的担当。阿香的担当是滴水成河、聚沙成塔。在颠沛流离中,她将学禹抚养成人,真可谓忍辱负重、九死一生。

“奶奶待我爹如同己出。躲难好不容易躲到“国共合作”,共同抗日不打内战,局势缓解下来了,他们一大家才敢返回洪家关。”

1949年10月,丈夫春生生前预测的革命胜利如期而至。伴着解放湘西的枪炮声震颤洪家关,阿香那个高兴啊,她带着21岁的学禹来到春生的坟前,烧了一夜的纸,唱了一夜的“马桑树儿搭灯台”,她告慰九泉之下的丈夫,红军

又打回来了,国家要改朝换代了,她和学禹要过上好日子了。

一个单身寡妇,红军遗孀,熬了整整二十一年才熬到人民共和国成立。天亮啦,满以为苦日子熬到头,也许地下的春生为胜利已经称心如意,就没“帮”阿香。不久后的土改,阿香被划为富农。富农就富农,阿香觉得春生都没反应,她也就认。没什么嘛,共产党的天,好歹她是个红军师长的遗孀。

作为桑植县屈指可数的知识分子,桑植县新政权第一任县长叔弟贺锦章,又被文常哥招到西南、拖家带口地去了。为了能让儿子有个好前程,阿香极力促成学禹跟亲生父母去。不久学禹在成都参军,光荣地走上了抗美援朝战场。当时公公婆婆已过世,锦章一家人都要她一起去成都,阿香却执拗地说:

“我哪儿也不去。我走了,春生一个人在这边咋个办,孤单着呢。”

一种固执的忠诚,抑或是永远分不开的交融,阿香何止是坚持留下,她一辈子就没有走出过洪家关,一天都没有离开过十多米就能望见的丈夫的坟。

 这也造成了她后半生多舛磨难。

  朝鲜战争结束时,学禹选择了回桑植。原因很简单,他要为阿娘养老送终。学禹从小就明白,阿娘对自己的养育之恩大于亲生父母的生育之恩。学禹太爱阿娘,心里怎么也容不下给阿娘划定的富农成份。这个在战场上立过功、也长了脾气,从此他走上了一次次上访告状之路。终于有一天把自己告进了牢房,他被判刑七年。阿香就这时真正成了阿香婆,一下苍老又几近崩溃。心里的苦水哟,只能天天往丈夫春生的坟前倒。

“好在天道自在人心。”贺小英是现任桑植光荣院的院长。她在老院长顾妈妈那里听说过不少阿香婆的事。

1960年,洪家关的党委书记贺兴凯,对阿婆知根知底。洪家关两年前建光荣院,占的是阿香婆家的老宅基,现在她老了,无依无靠;一个红军师长的遗孀,是正儿八经的红属。国民党当年喊她共匪婆,整得她九死一生;如今革命胜利是人民的天下了,又喊她富农婆,唯一的儿子判刑七年,一个孤老婆子,没过一天好日子,哪有什么指望?于是,他出面找民政部门,把戴桂香老人送进了光荣院。

一连文革几年,阿香婆一直是没完没了的挨批斗。有时还把顾妈妈这个光荣院的“走资派”弄去陪斗,说她包庇富农婆,必须让它劳动改造。

本来光荣院住得好好的,到1969年,村里极左的人说光荣院是阶级敌人的“防空洞”。尤其贺龙含冤死后,阿香婆被“请”出光荣院,揪回生产队劳动管制,重新戴上富农帽子,勒令参加生产劳动。一个近七十岁的老人,突然就陷入了屈辱和饥饿的谷底。那些年,她是洪家关最好的批斗对象。不准她吃饭,要站到乒乓球桌子上。一站就是大半天。有一次她终于晕倒,一头栽到在地……

“我奶奶苦啊!”贺建军说起这一段,两眼包着泪。“奶奶是温和如水的女人,即便是再激烈的运动,她都是低眉顺眼、一声不吭地死扛着。只有一次例外,她是豁出命——对抗。”

这是贺建军亲身经历的,说起来格外生动。

那天,阿香婆13岁的长孙贺建军在河边放牛。远远看到洪家关来了二三十个红卫兵小将。一来就打问贺锦斋的坟在哪儿。小将们嚷叫着要挖他的坟。说贺龙的老屋都平了,他一个“贺龙的死党”,还留着个烂坟干啥?已经懂事的小建军赤膊光腿赶紧跑过去,红卫兵小将们正挥锄舞锨,已经开挖。

 突然,建军见奶奶小脚颠颠赶来,扒开他们就坐在坟上。咦,奶奶不是在田里扯稗草?一双小脚怎会这么快?突然,建军发现奶奶手里拿着一株什么草正吃着。阿婆看建军一眼,流着泪说:建军你来了正好——你告诉你爹,等他们把爷爷挖出来,得再找个地方,把我和你爷爷一起埋了。说完,阿婆笑了,满脸的泪都笑开了。

接着,阿婆开始唱起“马桑树儿搭灯台,写封书信与姐带”……阿婆唱歌时没有惊慌,没有恐惧,甚至一脸幸福模样。突然,小建军盯着奶奶手里的草,他辨清了,那是水蟒藤,一种含有剧毒的草!他听大人说过,人吃了这草,不过夜就会毒发烂肠而死。平日里他们小孩扯猪草,水蟒藤是碰都不敢碰的,谁还敢拿来吃?

小建军脑壳“轰——”一声就大了,拼命跑着大喊,“奶奶吃水蟒藤了!”“奶奶吃水蟒藤了!”没跑多远又倒回来,发疯似的扑上去,抢了奶奶手中的草,再抱住一个红卫兵,又撕又咬,与他厮打一起。那些城里来的红卫兵中有人知道水蟒藤的厉害,被贺建军这么一闹,吓得落荒而逃。

听到喊叫的大人们,挥舞着锄头和棍棒追赶了他们好几里地。阿婆很快被送进公社卫生院,洗肠、灌水,把肚里的东西全吐出来,才保住一条老命。

阿婆是洪家关第一个吃水蟒藤的人,想死没死成,却把乡邻给震醒了。一个与世无争的老人,一辈子就是守着自己心里的人,她妨碍谁了?怎么就不能让他过得舒服点?从此,村里人再没为难她,而且睁只眼闭只眼地不管她。

时任湖南省委书记的张平化才将她解救出来,老人重新送回光荣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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