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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智泉流韵》特邀作家艾平原创散文《河 上 看 柳》

 智泉流韵原创 2021-02-07

艾平,笔名中尉,平顶山市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2001年开始发表文章,在《散文选刊》《平顶山日报》《京九文学》《作家报》《小品文选刊》《东方文学》等十余家报刊,发表散文、诗歌一百余篇(首),有作品收入《中国当代散文大观》系列丛书。现为《智泉流韵》文学平台特邀作家。

   

 河风起后,两岸柳线抽动,叶落水面,在阳光里盈缩成细碎斑斓。阴历十一月不是生机盎然的时节,徘徊于湛河堤上看柳,未免有几分失落感,憬悟生命律动却正当令。记得有位聪明文士,用青柳道尽心中伊人风姿,大凡是他触响爱情竖琴的缘由,而我看到的柳树则黄发蹙额,像老祖母抖瑟风中,全无了少女的绰约。但细想树老如人,祖母缺失了青丝因风魔作祟吧,那我们卧帐轻纱怎如发丝柔韧?

蹒跚而来的老妪踩叶簌簌。问她,天寒地硬何以独行,老人目视足下,道说儿女分门另住,自己耐不得寂寞的理由。看她发如落霜,蓦感人老如树,她曾经少妇时的青丝,织就儿女童龄摇篮的系索,青春岁月蹦极的弹网,中年之期拽犁耙的襻带。她扭动腰肢不为追梦年少的翩舞,而为催生来年春始的芽叶,由然,我想起祖母暮年弓曲的背影,一杖拄地的噔噔声……

我的祖母是一位普通的家庭女性,十三年前这个时令,八十四岁的祖母在病榻上伸直了弓背,这时我才明白她矮小的身形,原是给一个家庭的沉重压弯了,正如潜水柳影,朦胧因岸上人视觉的偏差,若看真切,最好延伸目光到树尖刺破的空际。据父亲说,祖母年青时身材修长,青丝挽鬏,雅而澹泊,恰似一株柳临水卓立,因风而寒。我怀念澧河,正缘于祖母是那岸边的一棵树,故乡常村则如河带沿上一溜儿绿色绣饰。然而,诗化的物象,毕竟缺乏生命律动之美,走近一片土地,才能感知疾风劲柳的韵味。

   常村是老区,南毗澧水长河,东连中原大地,西、北依伏牛山余脉,因而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革命火炬即从这里山乡燃烧起来。我的祖父艾之山本是乡间一塾师,因受其叔父艾峙生、老师段语禅等中共地下党员的启发,荫生革命思想,辞教从政后,以常村伪镇公所民政干事一职为掩护,从事地下交通工作。“作吏伪朝应有故,缄口殊难对众开”,即是他处境的写照。

    国民党夏李区党部为消弱革命力量,密谋于常村镇东小石桥,诱杀中共西山游击队长王文卿。祖父获悉后,连夜赶往王文卿同志滞留处,使他安全转移到西山,躲过了反动派的刀斧。由于祖父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巧妙周旋于伪政府官吏之间,侦悉其动向,配合当地党组织屡屡挫败反共势力的阴谋图害,招致伪县党部和区党部对他的怀疑。

1944年春夏之交,祖父被通知到所谓叶县抗日训练班学习,他明白这是“调虎离山”诡计,意在验证自己的真正身份,既可偷袭常村地下党组织,又可将他就地羁押。伪县党部见祖父推宕不至,遂派县保安团中队长华文成全副武装到常村催促,为打消对方猜疑,他只身赴“鸿门宴”;情迫之下,第三天祖母带着儿女们,投奔其娘家方城县独树镇避风头。五十余里山路,祖母是怎样在白色恐怖下走去的,我没有恰当的言辞,来描述一位弱女的坚韧与刚强。

 是年,日寇南侵叶县,国民党汤恩伯部几十万守军,闻风逃之夭夭。祖父趁国民党县政府流亡山区之际,甩掉行装用具逃出虎口,回到了家乡,重返自己的哨位。

祖母携家带口到独树镇,未几,日军与那里的守备部队国民党55军交上了火。祖母跟着难民向北奔徙,跑到小顶山漫岗村才歇住脚。之后,当她得知祖父已脱险回家,遂返回常村,岂料落步未稳,另一股日军打到这里,她只好再次扶老携幼夹于“跑老日”人流中,东躲西藏避难。在逃往南山路上,她扭伤了腰椎,靠拄一根木棍挪步,从此落下了腰疼病根,阴雨风天发作尤甚,伴她生命至终。那次,半个多月的逃难生活,使祖母眉宇间积云难散,她鬓发里增生的银丝更扎在儿女的心埂。

 祖母刘向晨和她故乡独树街的名字,留在我童年记忆里,缘于她几次历险的故事,尤其发生于1939的日机轰炸独树的实景,不止一次向我描述:

那天正逢独树镇农贸集市,东河坡上会头刚起,四面八方的人车拉肩扛朝这里赶来,突然从东南方向窜来十几架飞机。祖母听到空袭警报,知道小鬼子又来造孽了,抱起尚在幼年的我的父亲,闪身出屋顺街向东跑去,随人流避到寨墙脚下一条沟里。日机低空盘旋一会儿后,开始冲人群扫射,赶会的乡民情急中朝河坡林子里跑。掠树梢而飞的日本战机,转头扑向那里投掷起炸弹,顿时浓烟四起,火光迸溅,血肉横飞,牛马牲畜亦无全尸,致使尸臭和血腥久散不尽,四野挂孝,一镇哭声,使人几欲窒息。幸免遇难的祖母谈及斯情斯景,眸子里便流泻出对眼下日子的满足,正如她的名字,向往黎明是因为在黑夜里太久。

我曾猜想,祖母的父辈或许感到某种压抑,用一种象征性符号赋予新生命,来寄托他们的希冀,恰如祖母取名儿辈以田字排序,情注稼穑劳作。我呢,安于市井一隅,便启发儿子冶炼“黄金屋”理念,拓展脚下之路,尽管这只是期望而已。

父亲让我将四季酿成一杯水,稀释日子里的沉淀;我教儿子临岸一跃,河那边风景独好,这是“代沟”的差别,其实都有不再复制自己的意思。祖母希望父亲种好田,结果他成了教师;我想到记者堆里混口饭吃,结果在企业武装保卫岗位上呆了大半辈子,很多时候思索的电光燧火,逊于风推气流呼哨的音速。

人生轨迹因偶然变化而蒙上神秘的面纱,揭幕的信念便是希望之光,生命的花朵开在披阅风景的路上。我们家族史上,有这样一个依辈分我该叫三姑奶的女孩,在如花似玉年纪,被土匪枪杀于宅子里,成为一场洗劫阴谋的牺牲品。倘使她活到今天,一定不再心存生命之虞了,这是那个特殊年代生活者的一个缩影。

1938年农历824日,土匪王老末架杆伙同国民党溃兵洗劫常村,把一座镇子变成了人间地狱。

那天凌晨,突起大雾锁住四野,常村镇上云烟里裹着喧哗。一阵急促噼啪声传来后,祖母与家人以为哪家娶亲在燃放鞭炮,遂照常打理家务,因为当天镇上有几户人家操办婚事,所以鞭响枪鸣混淆了视听。祖父不满13岁的小妹出门看新媳妇,见一些挟枪持械陌生人冲来,转头跑回前屋,插上门闩,倾身顶扛门板。一伙儿恶汉开枪打断了院子大门铁搭,闯进来后撞屋门不动,便对门开枪,子弹正打在三姑奶的肚子上。

父亲那时几岁,住在后堂,祖母正给他穿衣裳,忽见一个穿国民党军服、腰挂军刺的人,闯进来冲箱子乱翻,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那个匪兵从木箱里扯出一条头巾塞进黄挎包后,又勾头翻腾其它东西,祖母扯着我父亲奔前屋去了。

前院,曾祖母正遭着匪徒们的殴打,逼要钱财。祖母见状愤然上前,一面与土匪撕拽,一面怒斥凶手暴行。匪徒中有个麻脸,超上前打了祖母几个耳光,晃刀指着围拢过来的家人骂骂咧咧。接着,将男丁们驱赶到一隅绑押,家里女眷就机掩蔽在三姑奶倒毙的屋子。由于匪徒们避忌血光晦气,避此的妇女童稚,侥幸逃过一场荼毒祸害。

匪徒们窜至各屋后,边翻箱倒柜枪砸物什,边吆喝逼问油坊所在。一个大个子匪兵嚎叫道:“不信就这些!”其实,连那条蓝布头巾也是祖母的嫁妆,只在场面上戴戴。曾祖做点小买卖,被苛捐杂税盘剥所剩无几,攒下的家底不过十来间草、瓦房,窘于生计之家,焉有细软垫箱,坊肆为甲?

接踵而来的便是遭受拷问、棒吓。由于匪首王老末与国军溃兵沆瀣一气,又同寨里奸细勾结,另人猝不及防,整座镇子像炸了锅一样,镇民或恃勇抵御,或闭户自守,或仓皇逃遁,或哭喊救援……血与火交织,人与兽共处,枪与吼掺杂,汇成山寨的悲怆,震撼周遭,震撼县府大堂。县长刘焕东、区长王子平等闻知匪情,立即带县常备队和区丁赶往常村,在当地寨局的配合下,与土匪展开厮杀,双方战至黄昏,方将寨内匪徒全部逐出镇子。

匪首见我家实无积财可掠,便喝令将曾祖和祖父兄弟四人“绑票”,同镇上其他遭掳村民一起,押往南房山一带做勒索的砝码。原来,他们误将我家当成开油坊、酒坊、药铺的乡绅王万寿家。王家是镇上富户,生意字号“同一恒”,颇具规模,乡民土话转音恒字为“号”。坐落在大街西南的王万寿宅邸,与街东南我家隔着数户人家,落点似呈对称状态:

常村镇东南和西南段寨墙,各有一处新老墙体结合部;大门旁都有修筑寨墙掘土留下的坑池,约一个足球场般大;两家宅院的大门式样相仿。土匪乘雾从东南方位偷越寨墙而来,重点袭掠目标由是形成错位,一场灾难就这样不期而至。

从土匪打进寨垣到黄昏逃离,整折腾了一天,镇子几乎被洗劫一空。枪声稀落后,祖母与同躲于一室的女眷们,战战兢兢开始料理洒地谷粮碎裂家什,最凄楚是她对失去幼妹的追忆。殡完亲人后,祖母抹干泪,奔走于娘家独树镇与常村之间,为赎回被掳去的家人筹集钱财,这年她27岁,做为长媳开始撑起家庭的一片天。

时光移到1968年。“文化大革命”风暴卷起后,叶县革委会主任纪某良闻风而动(后纪某良被判刑13),将素日工作分歧引起的积怨,纳到派性斗争中,制造了的骇人听闻的“4·24”惨案。祖父由于同被打击的文教干部段发展有故交,被扯进政治运动的旋涡,安上“伪政府要员”罪名。早年一起革命的同志,而今被栓到一条绳上,所谓“文革”就这样的荒唐滑稽。

父亲到现在也搞不懂自己被批斗的因由,被诬为“灰色人物”的命运实在费解。他在上师范时就入了党,奔波在教育战线上,突来的批判、游街、抄家、集训、恐吓、流放乡下等不公正待遇,让一个正值上进期的知识青年手足无措,徒叹奈何。

已经年近六旬的祖母,更不明白变故的玄机,只知道为人妻为人母的义务责任,经历了太多事儿的她,面对风雨飘摇中的家庭之舟,唯有勤勉持家,望天垂恩。她没有流泪,没有怨诉,没有退怯,每天打水、拾柴、浆洗,提罐往“集中营”送水送饭,顶着误解者的嘲讽和造反派的呵斥,为蒙冤受屈的亲人传递着温暖。

记得深冬的一天,祖母一手攥着陶瓷罐襻绳,一手扯着我到村西中学给祖父和父亲送饭——那里成了知识分子的炼狱。回家路上,祖母用冻得乌青的两手拘着饭罐,让我吃被关押亲人舍不得吃的鸡蛋。我踮脚喝净罐子里剩汤后,祖母抽颤几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一进了家门,她便揉起面团,而后将面拧在那节扒检来的秫杆上,在锅台火膛烧烤。

风箱合叶在不均匀摆动中,传递空气逼出柴火的热能,吐出火焰,柴湿气化一缕烟。祖母吹去烤馍浮灰,擎着晃着逗我吃得开心。已而,她的眼睛湿润了,接着,把脸转向火塘,任我在柴的燃烧裂响中挥洒童趣,而我也将生命的摇篮于星火舞蹈里杲杲荡起......

我还记得你——祖母,当我回到父母身边后,你坐在老屋大门外石台阶上,手托下巴,出神地望着通向远方的小路,喃喃自语。是啊,杨柳又青了,儿孙们该回家看看了。在家乡小住后,你没有道别,只是一声不响地跟到车站,直到车笛声碎……回眸是你渐远的身影,由清晰而朦胧,化作伫立风中的一株弯柳。

祖母用她弯曲的背脊又撑持十载风雨的重量。在这十年血与火的洗礼中,祖母显老了,步履不再矫健有力,白发渐多渐疏,一绺绺地飘落到日子的苦涩海波里。在这十年雷与电的惊颤中,祖母没有倒下,她用微弱的生命之火焚烧荆棘,烛照坎坷。

平反昭雪后,祖父当选为叶县政协委员,父亲恢复了党籍和公职,此时祖母将一箱珍藏书籍递上。原来在祖父和父亲被限制自由时,她惟恐造反派抄走这些文化瑰宝,付之一炬,悄悄将一部分文本置于箱中,埋在灶台土下……

祖母去世前几年,见街市店铺纷纷削掉门额窗台“帽沿,悄声对我说要打仗了,根由是防止房檐下藏坏人。愕然之余,想起搁于她床头的几瓦罐粮食,是在备战备荒哦。祖母几近幼稚的猜测,令人含泪喷饭的同时,又泛起一阵阵苦涩和喟叹。

旧社会兵荒的刀斧,在她身上砍出血痕;十年浩劫绳索的绞勒,在她心头余留灼痛,而七几年“深挖洞,广积粮”的国策号召,也不无落下烽烟浮影,这就难怪一位耄耋老人的敏感与惶惑了。于是我解释说,门店拆除超限部分,是为整齐划一,拓展街面空间,打仗一说实为臆想。祖母这时喃喃自语,似在祷告天地永安,勿扰民生。

成年以后,每每忆及祖母生活的风貌,以及她对那一段段凄惨岁月的复述,便禁不住感叹日子的沉甸,沉甸里的变迁,遂写下一首小诗,追述她那一代人步履之沉重:

大地上魔口啮食生命的摇篮

生命在黑暗里寻育我的青田

断垣上惊鸽在守望

相看是蓑衣里透出一眸眷恋

故土啊,先祖长留的记忆

草稞上露珠怎奈狂飙风干

你曾经桃李满山坡

依偎你,像蝶儿吮一蕊馨香

曾经你瞬间灯火阑珊

生命重吐光芒在五星红旗刺破愁云间

故乡啊,暂别你喑哑的泉莺

走向晨曦——活着才有明天

大风之余,残枝犹荣;大光之际,苞米亦肴。祖父去世后,祖母独居老屋,与鸡鹅为伴,闻鸡晨起,或执针线以补缀,植牵牛藤于墙篱;或扶杖颓废的寨墙上,看青柳化棉,凝神夕照下澧河逝川。很长时间里,我才悟出她始终不肯迁往儿女住处,是在守护儿孙根系的一方热土,归宿生命于自己做了半个多世纪主妇的老屋。

乡村舞台不仅开阔了各类角色的戏路,更成为谢幕静寂的铺垫,最初的晨曦也将从这里抹出牧鞭耕犁的影子,一切从自然苏醒开始。为使祖母安享盛世之乐,全家上下远送柴米,近嘘寒暖,不时看望这位刚毅朴实的老人。她溘然长逝于十三年前那个冬夜,一如我度过白昼,不期而至的将是月升水端,柳影绕岸。

祖母的坟丘成为我心中的矗碑,那冢头摇曳的草蒹,仿佛她生时的飘零;墓前柏羽上的晶莹,那是悼者的泪珠。祖母,你是我稚子时娇嗔的暖巷,未来的追寻,远行后的归宿,今岁的哀思。祭奠你——我的祖母,挽柳作花环,叶色恰似故乡山峪的青黄。遥拜你——我的至尊,还晓得么?捧柳棉一吹飘远不是我的根性,缘为儿时望星空无度的猜想。爱你,柳干弯曲的形状,你曾支撑一树碧绿,荫翳流火的土地;不忘你,入水化泥的金叶,载来唤春之梦,萦绕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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