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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黑 妮 》作者:山鬼

 智泉流韵原创 2021-02-07

中篇小说

黑 妮

作者:山鬼

“老胡呀,我的亲人,你怎么直挺挺卧地上不动了?你怎么学我睡成了死狗?你天天骂我死狗死狗,你怎么学起我来了。”黑妮嘴里呜呜着,黑豆眼惨淡地盯着老胡,老胡睁着眼睡着了,睡在地上,黑妮用嘴使劲拽着老胡的睡衣,他还是跟死猪一样一动不动。唉,真的老了,动一下都上气不接下气,算了,让他睡吧,看他能睡到啥时候。黑妮想着,独自蜷到沙发上眯上了眼,只一会儿功夫,黑妮又睁开眼,它还是不放心,老胡今天跟平时不太一样啊,以前喝得烂醉至少嘴里还哼唧几声,今晚上为啥一声不吭呢?

“嘭啪”窗外突然闪过一道亮光,只昙花一现就无影无踪了,黑妮惊悸地四下张望了一下,屋子里静悄悄的,老胡还是一动不动,老胡啊,你快点醒来吧,我肚子咕咕乱叫,你到底怎么了?黑妮用嘴拉着老胡的睡裤腿,使尽浑身的劲儿,老胡还是直挺挺地赖着不动。它不甘心又围着老胡转两圈,在他脸上添了几下,闻了闻老胡的鼻子嘴巴,一股刺鼻的酒味熏得黑妮挒了挒身子,掉头开始在屋里乱转。茶几的盘子里只有吃剩的几颗花生米,酒瓶子倒在盘子旁边,算了,别瞎讲究了,平时闻见老胡身上的酒味就想吐,他只要开始在桌子上摆上酒瓶,黑妮就气哼哼地趴到卧室的床上睡觉,过一会儿,老胡吸溜几杯下肚就会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哄着黑妮想把它拽到沙发上陪自己说话,此时,黑妮就故意使性子趔趄着身子不情愿地瞅着老胡,仍懒懒地趴着,老胡就哀求的语气说,老婆大人,你就行行好吧,我憋屈得狠,不跟你说跟谁说?黑妮抬起头,看着老胡红着眼可怜巴巴的样子看着它,收起小性子乖乖卧到老胡的怀里,任他刺鼻的酒味将自己包围。眼前,老胡再也不会动了,黑妮酸溜溜地想着,自己收拾收拾盘子解解饿吧。它把头伸向盘子,忍着刺鼻的酒气把盘子里剩余的花生米划拉进肚,舌尖上喉咙里火辣辣地燃烧起来。

“嘭啪”窗外又一声巨响,黑妮的身子抽搐了一下,头有些晕晕腾腾,老胡啊,昨天你不是说今天咱俩一起过大年三十哩,你为啥说话不算数呢?你说大年初一要给我发个大红包,奖励奖励我十来年来一直陪着你,我比你朝三暮四的老婆强百倍,明天你会不会奖励我了?你给我买的新衣裳还放在沙发上,还有那双精美绝伦的小花鞋,说初一穿新衣,明天你会不会给我穿上新衣新鞋呢?老了,对什么新衣新鞋都提不起劲了。唉,明天老胡会不会醒来呢?黑妮想着,看着窗台上支支叉叉的老树根,老胡,你不要自己的杰作了吗?想着想着,趴在老胡的怀里睡着了。

当新年的钟声敲响的时候,黑妮再也睡不着了,它强烈地预感到老胡也许永远不会醒来了。他跟它曾经的老公一样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们都离它而去了。老胡,我们是不是前世的夫妻,只不过你变成了人,你的妻子背你而去,我的老公撒手狗寰?我们孤独无依而遇到一起,现在,你又离我而去,我如何活在人世间?黑妮的眼里流出了泪,它吻着老胡的脸低声呜呜着,老胡,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吗?

我是拉布拉多杂种,三个月时不知为何被主人丢弃在湛河边,我就在湛河附近流浪。有一天过马路时,被一辆呼啸而来的宝马车撞伤了腿,我惊慌失措地逃跑时,听见从车里传来女人的尖叫“妈的,没长眼的死狗,撞死你也不亏。”我拉着腿跑着,钻心的疼痛蔓延全身,我瘫软在湛河边,看身后散落的血迹,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死亡,我已经好多天没有找到吃的东西了,饥饿疼痛着,挣扎着在地上弹撑几下就成了一滩烂泥,一群流浪狗围着我七嘴八舌议论:它活不了多久了,你看看,一身狗皮癣,少皮没毛的样子快不行了;被人抛弃了,快饿死了,可怜的家伙;它的腿还流着血,眼睛好漂亮,虎头虎脑可惜了……我使劲把眼撑起一条缝,眼前这些不修边幅灰头土脸的家伙们,正兴致勃勃地对着我指指点点,我要死了吗?我死之前,能不能饱餐一顿,也不枉此生来世上转一遭。走吧,谁会在乎一个快死的家伙?流浪狗叹息着走远了,我的眼皮太重了,我已经无力支撑起它们了。恍惚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瘫软的身子被什么提起来又放下,一股刺鼻的味道包围了我,接着是呼哧呼哧的喘息声,门被拉开的刺啦声,一股刺鼻的酒精的味道,我的受伤的腿好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屁股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尖锐的疼痛弥散整个身体。“这个可怜的家伙,看它的造化了。”“老胡,你在哪里发现的?被人抛弃的吧?”“湛河边,快死了,我看它还有口气。”“现在流浪狗流浪猫多了去了,你能收养过来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狗很多时候比人强,比人强百倍,百倍……我跟狗有缘,是狗命啊……”

我眯着眼,一道明亮的阳光暖洋洋照在我身上,腿好像不疼了,肚子也不感觉到饥饿,我躺在一个铺着花布的软绵绵的纸盒子里,盒子旁边放着一个小瓶子,瓶子里装着白乎乎的液体,周围静悄悄的,这是哪里?是传说中的天堂吗?

“爸爸,爸爸,黑妞醒了,快看快看,黑妞醒了!”奶声奶气的小孩的声音。

“哦,它确实活了,黑妮命真大。”一个男子粗重有力的声音。

“飞飞,离它远点,脏兮兮的,我们走!”一个尖锐的女人的声音。

“不,我不走,我要跟爸爸一起,跟黑妮一起玩”小孩嘴里嘟囔着,黑妮是谁?他要跟黑妮玩,小男孩蹲在纸盒子前,抱起我,用手轻轻抚摸我的后背,哦,这感觉太美妙了,像刚刚满月时被母亲的舌头舔舐的感觉,我舒服地蜷缩在孩子的怀里一动不动。“黑妮,黑妮,我好喜欢你,你爸爸妈妈呢?可怜的黑妮……”孩子在我耳边喃喃自语,我的泪好像要流下来,我睁开眼看着孩子,他的眼睛明亮清澈,像一汪温柔多情的泉水,胖嘟嘟的小脸几乎要贴着我的脸,他的小手不停地在我后背上揉抚着。“啪啪”女人两巴掌打在孩子后背上,一把从孩子的怀里把我夺过去扔在地上,尖利的叫着:“脏东西,赶紧扔了它,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碰这些该死的家伙,听见没有!”我的腿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缠着动弹不得,一阵钻心疼痛遍布全身,“哇哇哇”孩子的哭声在小屋里传开“我要跟爸爸在一起,我要跟黑妮玩,不跟妈妈,妈妈坏,妈妈坏……呜呜呜……”女人歪嘴斜眼地瞪着我,一把抓住四肢踢跳的孩子走向门口,门啪地关上了,哭声伴着高跟鞋咯噔咯噔声越来越远了。“唉,都走吧……走吧……”一声重重叹息后屋子里没有了声响。

“黑妮啊黑妮,赶紧好起来吧,我们一起过……”男人嘴里低声嘟囔着,把纸盒子旁边的玻璃瓶放我嘴边:“黑妮,喝吧,牛奶,补身子,喝了腿伤就好了。”我窃窃地看着他,嘴里低声呜呜着。“喝吧,没事,别怕,黑妮,以后咱俩搭伴。”他把奶瓶嘴伸到我嘴里,我张开嘴舔了舔奶嘴,甜甜的,味道好极了,我开始大口大口吮吸起来,他看着我咧着嘴似笑非笑的样子:“黑妮啊黑妮,你要是我儿子多好啊,儿子啊,儿子,以后见不着你了,见不着了……都走吧,胡聪明啊,胡聪明,你是个笨蛋,大笨蛋,喝,喝酒,一醉解千愁,都他妈的走吧,老子一个人过,一个人……”男人重新坐到沙发上,一手端起酒杯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着,一手使劲揪着自己的头发,他的脸有些浮肿,眼睛通红通红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霎时沉默了。又几杯酒下肚,他突然哇哇大哭起来……

自从进了这个家,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老胡对我宠爱备至,他把牛奶香肠送到我嘴边,像看着儿子样看着我吃吃喝喝,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把药膏涂抹我身上说:“黑妮,我记性不好,你记住,每周吃两次灰黄霉素,搀肉汤里蘸馍吃,不然很难吃,记住没有?”我抬起头看看他,又低下头呜呜两声算是回应。他呵呵笑着摸摸我的脑瓜:“知道吗?你长得可神气了,小黑妮。”我又对着他呜呜两声用前爪挠挠他的手,再舔舔他的脚,老胡就发出一阵阵咕噜咕噜的笑声。没多久,老胡去掉了我腿上的纱布,拎起我的小腿仔细看了看,让我站起来转两圈,我一直以为我的腿伤不能乱动,以前老胡不让我乱动,吃吃睡睡胖得站起来都费劲儿。现在老胡往上抬抬手示意我起来,我惶恐地看着他,直起身子跳一跳,啊,我居然能跳了,现在好了,在恩人老胡的照料下我居然可以弹跳自如了。老胡高兴地手舞足蹈,把我抱在怀里转了两圈,嗓子眼儿里咕噜咕噜地喘不过气来:“唉,身子不行了,一到春季,老毛病就犯了,咳咳咳……”老胡把我扔沙发上,捂着嘴大声咳嗽着,他的胸口一鼓一鼓,脸憋成了紫猪肝,咳嗽一会儿,头就顶着沙发扶手呼哧呼哧地喘着。“生不如死啊,人呐,活着干啥呢?”老胡喃喃着,眉头拧成一疙瘩,拿出瓶子拧开盖子,倒出里面的白药片塞进嘴里,端起水杯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着,吧嗒吧嗒嘴对我说:“黑妮,人还不如狗好,是不是?”我忧心忡忡地地看着他,呜呜几声,老胡,你不是狗,你怎么知道人不如狗呢?老胡好像听懂了,捏捏我的鼻子说:“闺女,你太小,等长大了,就知道了。”我看着他呜呜两声,把头扭一边不理他了,他伸长脖子看着我问:“嘿嘿,脾气挺大,不理老爹了,我可是你的衣食父母救命恩人啊。”我似懂非懂的地用嘴舔舔他的手,他又高兴地嘿嘿笑起来:“没心没肺过吧……”

我和老胡没心没肺过了不到一年,春天来了,我心里开始莫名其妙地急躁,神不守舍,以前看见老胡就黏缠着他,舔舔他的脚,在他怀里撒撒娇。现在看见他就想发火,待在屋里就着急,听见外面同伴的声音就开始奋不顾身地往外跑,老胡气得狠狠瞪着我嘴里吵吵着:“黑妮,我正困着,你就不能忍忍吗?”我气恼地也瞪着老胡,你以为我想这样,我不是控制不住自己吗?生理需要懂不懂?老胡根本不顾我的感受,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我迫不得已只能跑到卧室的窗边,奋力跃上窗台伸长脖子往外张望。

窗外的石榴树下,五六个同伴正无所事事地闲逛,领头的那个白毛好像对我有好感,可是,我好像更喜欢那个可怜虫黑豆。上次跟老胡一起逛湛河,有一只精瘦的小黑狗,看起来像非洲难民,身子被剃地光秃秃的,小细腿跟人的手指头差不多,走起路来,跟缺钙似的,软的想撇折。看见我,更是嘚嘚瑟瑟走不动,张着鱼嘴,长长的舌头耷拉着往下滴答着哈喇子,它围着我转几圈,小眼睛滴溜溜乱转,尾巴翘到天上不停地划着圆圈,他用红鲜鲜的鼻子闻着我的身子,上窜下跳,虽然身单力薄可是热情如火。我完全被他的热情点燃,呼地一下扑上去,吓得他夹着尾巴呆呆看着我,他正愣神儿的功夫,小白出现了。

小白有着狮子一样宽阔的脑门,目光如炬,他仰着高傲的头颅扫了一眼黑豆,迈着四方步靠近黑豆,完全一副王者风范。黑豆还在我身边上蹿下跳,一扭脸看见小白,定住不动了,小白威严地对着小黑,后腿扒地,抖动着有些破旧的白衣,嘴里呜呜着怒目而视。小黑呢,也不是好惹的,竖起黑秃秃的小身板,瞪大黑溜溜的圆眼,尾巴划着圈翘到天上,像高傲的皇帝,摆起一决雌雄的架势,两个年轻后生,剑拔弩张。

“黑妞,快跟上,回家啦……”老胡在不远处喊着我,我正在为黑豆和小白为了我决战而暗暗得意,懒得搭理老胡,该死的老胡,你没看见我正忙着相对象吗?黑豆和小白,一个热情一个威风,都是我喜欢的类型,他俩谁胜出我就跟谁了,我根本不屑搭理老胡,美滋滋地看看黑豆点点头,你能战胜小白吗?黑豆点点头,眼里火光冲天;我又看看小白,你能决胜黑豆吗?小白不屑地斜我一眼,哼!你就看好吧。哈哈,坐山观虎斗原来如此妙不可言。

“黑妮,别疯了,赶紧回家,快点,听见没有。”老胡掐着腰对我大声叫唤着,小白和黑豆的僵持被打乱了,黑豆吓得夹着尾巴逃跑了,小白窃窃地看了老胡一眼,撅着屁股跑了几步,又回眸深情看我一眼才悻悻离去。一群看热闹的流浪狗意犹未尽,窃窃私语一番也散了。

我烦躁不安地把小便抛洒在路边停靠的电动车轱辘上,引得车主对着老胡横眉竖眼,老胡骂我不讲卫生,乱撒尿,我也气得翻白眼,啥都不懂的老胡,你到底懂不懂女人?我不到处泼洒尿液,怎么发现心上人?怎么能引起异性的蜂拥而至?你自己没人疼没人爱,就靠着我给你安慰,你老婆还怪你太老实,不懂女人的心,你忘了上个月的事儿了?你老婆回来给你闹离婚,你紫着脸硬倔倔地给女人说,离就离,离开你我老胡照样过,你在外面鬼混,以为我不知道,赶紧滚。你根本不懂女人,你老婆为什么离开你?难道都是人家的错?你不自己反思一下自己,就会指责别人,当光杆司令也不亏你。现在我遇见自己的心上人,你千方百计干涉我的恋爱自由,真是气死我了。

我气哼哼地被老胡牵着慢吞吞地跟在他屁股后,不经意扭头,吓我一跳,小黑远远跟在我们屁股后,他躲躲闪闪地走着,遇到迎面朝他去的路人就夹着尾巴躲到墙根,他小心翼翼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曾经流浪的自己,那些不堪回首的经历现在想起仍心有余悸。黑豆,可怜的黑豆,我看着黑豆,眼窝开始发酸,黑豆好像心有灵犀的样子,紧赶几步,离我很近,我们几乎快并排了。他扭扭捏捏地缩着脖子看看老胡的背影,试探性地蹭了蹭我的身子,我们对视了一会儿,他轻轻摇了摇尾巴,用鼻子嗅了嗅我的屁股,垂涎地伸长舌头,柔情蜜意地看着我,看着他温柔的目光,我禁不住浮想联翩,黑豆,我们现在就结婚吧。

我正跟黑豆耳鬓厮磨,突然传来一声女人尖利的叫骂:“胡聪明,你这个王八蛋,你敢打我?”胡聪明,不是我主人吗?谁这么猖狂,敢大庭广众下骂老胡?我抬起头,乖乖,可不得了了,老胡正横眉怒目龇牙咧嘴地跟一个女人对峙着,老胡一手掐着腰,一手指着女人的鼻子破口大骂:“贱人,不守妇道的野女人,趁早给我滚蛋。”女人比老胡过犹不及,她右手捂着半拉脸,左手恶狠狠地挥舞着,红鲜鲜的长指甲在阳光下直晃眼。女人身边站着一个矮个子小白脸,他张着鱼嘴惨白着牙看着老胡,我有些想笑,老胡跟他形成鲜明对比,黑铁塔的塔尖上狼烟四起。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湛河上溜达的基本都是闲人,风吹草动草木皆兵,人们兴冲冲地低声议论着。

“咋回事?”

“像是搞婚外恋。”

“小白脸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就是,女人都挨打了,他当缩头乌龟。”

“就是,找这种靠不住。”

“这女的也不是啥好鸟。”

“这黑铁塔是她老公吧?”

“像是,这样暴戾的老公谁受得了?”

“你女人出轨了你能不暴戾?”

……

趁老胡正忙乎着,我赶紧跟我的心上狗亲热亲热。我们在人群的夹缝中对视着,周围是林立的人腿,黑豆温柔地看着我,不停在我身上蹭来蹭去。他太小了,身体瘦弱,不停用力向上窜跳着才能跟我亲昵,即使这样,还是不行,他一次又一次地尝试,摔倒了,站起来,再来,又失败。我无奈地看着他一次次努力,一次次失败。唉,黑豆,你的雄性功能太让我失望了,不是我无情,是你自己太弱小了,你这样的体格,怎么在恶劣的环境里生存?我郁郁寡欢地卧在地上闭上眼睛,听见黑豆凄厉地呜呜两声,睁开眼,眼前换成了小白,黑豆诺诺地被挤到一边。小白大胆热烈地看着我,用舌头舔舔我的身子,脸不停地蹭着我的屁股,我乖乖地站起来,小白不可一世地斜了一眼周围,轻轻挎上我的身子,他急不可待地低声呜呜着,在黑豆落寞逃窜的背影占据了他的霸主地位。

“妈妈,妈妈,狗狗是不是结婚了?”一个小女孩指着我和小白,好奇地蹲在我们身边看。

女人一把拉起小女孩,瞪着绿色的眼皮恶狠狠地剜了我和小白几眼,“妞妞,快走,别看了,死狗,跟主人一样不要脸。”

我正跟小白打得火热,“死黑妮,赶紧滚回家。”一声炸雷吓得小白吱唠一下夺路而逃,我的脖子被提溜起来,奇怪,老胡不是正忙着吗?这会儿怎么有空关注我了?我缓缓神抬头一看,老胡的头发怎么竖起来了?眼睛通红,嘴唇跟兔子嘴样乱嘚瑟:“黑妮,你这个不要脸的家伙,你再胡搞我把你扔到湛河里。”老胡啊老胡,谁胡搞了,你老婆胡搞你管不住,让人家指着你的鼻子骂你窝囊废,你反倒拿着我当出气筒,我怎么了?我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不应该吗?有本事你也胡搞?老胡好像看出我的不满,更加生气,他突然伸出手再我后背上重重搧了一巴掌,“好啊,黑妮,你翅膀硬了不是,敢跟老子挺头了,不信走着瞧,我把你的小崽子都喂野狗。”我不再吭气,看看老胡,他眼里亮晶晶的,我眼睛也酸不拉几,唉,人难狗更难。

“啧啧啧,现在的女人不得了啊。”

“不守妇道,世道变了,唉……”

“你没听女人说,黑铁塔老公是窝囊废,太监一个。”

“怪不得呢,黑铁塔打女人的功夫也了得,女人不跟他也不亏他。”

……

湛河上看热闹的人群散了,我刚刚只顾跟小白干大事也无暇顾及其他,老胡是不是被老婆打击住了才这样呢?太监是什么东西?那个豁牙老太太说的不守妇道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别人也说老胡不亏呢?是那个小白脸霸占了老胡的位置,还是老胡根本没能力占据这个位置?

老胡病了,躺在床上,不停咳嗽,胸脯跟癞蛤蟆样一鼓一鼓,眼珠子跟着上下翻动,好多次都几乎要背过气儿去,我乖乖趴在他床边看着他要死不活的样子,心里忐忑着,老胡会不会死呢?老胡,你千万别离开我啊,以后我不跟小白乱来了,黑豆也靠边站吧,你不要气死了,我害怕过流浪的生活,没有爱情可以,没有吃的喝的不行呀。

“黑,黑妮,唉,活着受罪,受……受罪……”

老胡,好死不如赖活着,有吃有喝有地方住,这样的日子怎么不能过?

“没人疼,没人爱,有吃有喝又怎样?”

“我从小是孤儿,你,你都不知道,没爹……没妈的日子,多难过,咳咳咳……”

我不是也没爹没妈吗?我怎么不知道孤儿的滋味,你以为只有你孤单寂寞吗?

“黑,黑妮,你都不知道,不知道寄人篱下的生活,多……多,咳咳咳……”

老胡,你怎么流泪了?我知道,你难受,没爹没妈,老婆跑了,孩子没了……

“唉,老婆……老婆不是自己的,孩子……孩子不是自己的,一身哮喘病是,是自己的,咳咳咳……这春天害死人啊……”

老胡,赶紧好起来吧,你一病不出门,我都快憋死了,我感觉最近肚子有些不正常啊。

“黑妮啊,黑妮,你在外面胡搞,你都不看看你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我,咳咳咳……我自己都顾不住自己,你,你再弄一窝狗崽子,怎么办?”

老胡,你不能不让我生孩子呀,我有做母亲的权利,你自己没有孩子,是孤儿,你让我也跟你一样吗?

“唉,唉,算了,算了……咳咳咳……说了,说了你也不懂,咳咳咳……”

老胡,胡聪明,你以为只有你懂,狗什么也不懂,错了,我懂!

我懒得搭理老胡,他不懂女人更不懂我。

春天一天一天熬过去了,老胡咳嗽地越来越轻了,他阴沉沉的脸上终于有些云开雾散了,更可喜的是一窝狗崽队在我的精心护理下活蹦乱跳,看着他们在我怀里拱着毛绒绒的小脑瓜争着抢奶吃,我用舌头舔着小家伙们,那滋味太妙不可言了,好像自己也回到母亲的怀抱,有孩子的家真好。我美滋滋地想着,不过老胡好像并不开心,他又开始郁闷了,看着狗崽们一天天长大,开始在小屋里歪歪扭扭地走路,到处拉屎撒尿,最要命的是我的奶水已经满足不了这些小家伙们了,他们饿得围着我呜呜乱叫,有两个没材料的家伙居然把屎粑粑拉到老胡的鞋里,整个小屋里被小崽子们折腾成了垃圾堆。老胡从半死不活的哮喘里挣扎出来,终于有了发火的力气,他穿鞋出门时,袜子上沾满了臭烘烘的屎粑粑,我正围着屋子找吃的,突然一声炸雷“妈的,气死老子了!”“噗通”一下,“呜哇”一声尖叫,我的心揪紧了,我的孩子啊,怎么啦?

我惊恐地抬头看,我的天呀,老胡的一只鞋正好从我闺女小灰的身边飞过,吓得小灰呜哇尖叫着躲到墙角,鼻子装到南墙上,“小灰宝,我的孩子”我气得呜呜着,一下子窜到小灰身边,用身子挡住小崽,惊慌失措的小灰低声呜呜着拱到我怀里再也不敢动了,其他三只小崽也哆嗦着围着我呜呜着。该死的老胡,我们又没招你惹你,你干嘛用你的破鞋摔我们?

“该死的狗崽子,看看你们把老子的屋里扑腾成啥龟孙样了,到处拉屎撒尿,都成狗窝了,统统扔了,一个也不留。”

该死的老胡,你要是敢把我的孩子们扔了,我跟你拼命。

“黑妮啊,黑妮,你以后再敢看见流浪狗就走不动,把肚子搞大,我连你一块扔湛河,还敢瞪我?翻天了你!”

哼!寄人篱下的感觉就是不好,我终于明白了老胡说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凄凉了。他小时候住在大爷家就是这种感觉吧,我眼里湿漉漉的,难道老胡真会扔了我们一家人?

“唉,黑妮,你哭了?不是我无情,你看看你,一窝生那么多狗崽子,到处乱窜,屋里乱成了猪窝,我还要上班,怎么办?你能给他们弄吃的喝的,你会伺候他们,不是还得我出马?我要上班挣钱,不然,我们喝西北风不成?”

老胡,你说咋办?

“黑妮,别怪我无情啊……”

老胡,你什么意思?

“黑妮,我养不起你的孩子,等过几天吧……”

老胡是什么意思?他愧疚地看着我,说着无厘头的话,我预感到有些不妙。

我最近发现身边有些异常,我的孩子们怎么越来越少了?以前一群小崽子围着我转,闹哄哄的吵得我头晕,记得有小花、小胖、小灰……好多个,今早睁开眼,只剩小胖一个家伙,小灰呢?昨晚还在我怀里拱着找奶吃,今早怎么都失踪了?又过了一天,小胖也失踪了,我的小胖呢?我的孩子们呢?我心如刀割,咬着牙气恼地瞪着老胡,该死的老胡,一定是他把我的孩子们扔进了湛河,一定是,他说过这话,我越想越气,越想越伤心,对着这个可恨的家伙汪汪大叫:“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老胡看着我摇摇头叹息着,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疯了似得到处乱扒,床下面,阳台,厨房,门后……凡是能找的地方,被我扒得得乱七八糟,可是,孩子在哪里呢?我实在忍无可忍,对着老胡伤心地地呜呜着,泪水顺着眼眶流出。

老胡,你是不是把我的孩子扔湛河了?

“黑妮,别哭了,我把他们送人了,都是好人家,没有扔湛河,你生那么多孩子,不送人,怎么养活?”老胡安慰着我。我懂了,泪眼低垂,默默地趴在角落里,悲伤地看着老胡。他根本不知道,一个丢失孩子的母亲,心有多痛!

我忽而从悲伤转入愤怒,我要找到我的孩子,以后不跟你过了,老胡,等着吧,你自己当光杆司令吧。我趁老胡不注意,气哼哼地把他的破鞋从门口叼到阳台,从阳台的窗子里狠狠扔下楼去,“老胡,你这个王八蛋,不还我孩子,跟你没完……”“嘭”地一下,“呜哇”又一下,怎么回事?我伸长脖子往楼下看,我的妈呀,我的老公小白正满脸愤怒地仰着脖子往二楼张望,“妈的,哪个王八羔子用破鞋砸我?幸亏我灵敏机智,不然非砸个脑震荡不可。”我伸了伸舌头,小白啊小白,我不是故意的,你都不知道我受了多少委屈,我们的孩子们被老胡扔湛河了,你都不知道我多难过,你可好,逍遥自在,无牵无挂。小白看见阳台上的我,兴奋地伸长脖子,痴痴地看着我,后腿不停往上弹跳,嘴里呜呜乱叫:“老婆,快快下来,你怎么搞的,最近怎么不出门呢?”“等着啊,我准备离家出走,不跟老胡过了,我要跟你私奔。”

我从虚掩的门缝里挤出来,一路小跑奔下楼,眼泪不停往下流,是愤怒、悲伤、报复还是压抑?咬咬牙挺起胸膛做狗,狗怎么了?狗就没有做母亲的权利了?我就是让老胡看看,离开你我照样好好活下去,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可以随便把我的孩子送人,可以随便指着我的鼻子骂我狗日的,可以指着我说狗眼看人低……那些不齿的侮辱我早就受够了,我要找我的心上狗,跟他一起寻找幸福去了,老胡,你好自为之吧。

下了楼,小白一下子向我扑过来,上蹿下跳地在我身上蹭着,用舌头舔着我的屁股,小白,你能不能矜持点,我心情正糟糕,孩子们都失踪了,你还有心调情,真是太没良心了。小白看我躲闪着,定住不动了,痴痴看着我,我也抬头看着小白,昔日神气十足被众多流浪狗拥戴的白爷哪里去了?我眼前的家伙看起来如此狼狈落魄,白衣染成了五颜六色,后背上有一大块光秃秃的红斑,神气十足的狮子头变成了乱蓬蓬的鸡窝头。

“白爷,你怎么搞成这幅模样?”

“黑妮,世道艰难,现在日子不好过啊。”

“你落难了?”

“嗯,以前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最近吃狗肉的人多了起来,狗贩子跟饿狼一样疯狂扫荡,我几次都险遭毒手。”

“我想跟你私奔,离开老胡,这个男人不懂女人和狗。”

“黑妮,我们私奔哪里?到处都是陷阱,弄不好小命难保啊。”

“我不管,天涯海角,知己难找,我愿意跟你过苦日子。”

小白无语,我跟着他沿着湛河诚惶诚恐地走着,遇到貌似可疑的家伙我们俩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避,保命要紧。一天下来,除了扒拉扒拉垃圾堆里两块开裂的骨头啃啃之外,几乎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填肚子的食物,我饿得两眼冒火星子,蹲在桥下的墙角里再也不想动了,本来想着见面能跟小白卿卿我我亲热一番,看这家伙这幅狼狈相,瘦得皮包骨头,快跟当初的黑豆媲美了,别说亲热了连走路都费劲。小白是不是从没有想过他的未来也会跟黑豆一样戚惶呢?黑豆,你在哪里?你的一把瘦骨头是不是早被折磨成干棍当柴火烧了?老胡,我想你了,想家了,我不该赌气出来,不吃饱肚子,谈爱情都是胡扯。我想回家,回到老胡身边,可是,老胡会不会耻笑我无能?算了,先跟着小白混日子吧,小白能过下去,我为什么不能?我要让老胡服气我,做狗也要做出狗的尊严,人有尊严狗也有。

日子一天天过着,我和小白每日里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白天还有些安全,一到夜晚来临,我就惴惴不安。某日,天擦黑儿了,湛河上的行人渐渐少了,草窝里的小虫子叽叽咕咕地说笑着,我气恼地用嘴拱了拱草窝,让你们再高兴,我非吃了你们这些可恶的家伙,没办法,小虫子嘀咕着从我牙缝间溜跑了,要是里面藏着一只耗子多好,小白呆呆看着我,他的眼皮像湛河边的死鱼眼,冒着白泡往上翻着,唉,也许当初的决定是错的,跟着一个穷光蛋老公,再光鲜亮丽的外表也不当吃不当喝,况且小白已经失去了当年独霸江湖的气势,现在如此落魄谁还会在乎他呢?

我们慢慢走着用鼻子嗅着,突然,我听见小白的嘴里发出一声兴奋的呜呜声,他一个箭步飞奔到一棵大树下,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一切,小白的嘴里已经开始大嚼着,好像是肉啊,一块流着油的大肉,我闻见了猪肉的香味,我兴奋地扑到小白的身边,兴奋地围着他笑着,呜呜呜呜……不停转着尾巴,可是,小白好像并不理会我,他只顾自己津津有味地嚼着,我眼巴巴地看着他,舌尖上开始滴答滴答着口水,我扭动着腰肢温柔地看着小白,多么渴望他能把嘴里的肉沫分给我一口啊,可是,小白一转身,忽的一下子跑走了。我紧紧追赶着小白,盯着他满口留香的嘴巴,他突然又停了下来,嘴巴不动了,蹲在地上满足地看着我,我的心碎了。

别了,小白,我曾经朝思暮想的老公原来这样,不能同甘苦共患难,在一起有什么意义?还找我的老胡去吧,他虽然很多时候叽叽歪歪骂我,毕竟在我命悬一线时救了我,是我的救命恩人;虽然他把我的孩子送了人,毕竟送给了好人家。我不吭不哈离家出走老胡肯定伤心,我现在已经不恨老胡了,跟着小白不靠谱,说不定把命也搭上了。决定了,恬着脸回家吧。

我慢慢走着,猛然听见身后一阵奇怪窸窸窣窣的声响,扭头一看,差点吓掉魂,小白怎么直挺挺躺在地上?身边两个黑乎乎的家伙,一人手里掂着棍子,另一个家伙拿着鱼皮带,俩人用棍子捣着小白的肚皮翻着看,“老大,这条野狗太瘦了,不值钱啊。”“哎呀,费话不少,赶紧装起来,卖骨头,最近狗肉涨价了。”说着,一黑衣人拎起小白的脖子,像拎起软面条样塞进了鱼皮带,系上口,背到背上,匆匆消失在夜色里。我傻呆呆地看着这一切,身上搜搜冒着凉气,小白,小白啊,我呼唤着曾经对我一往情深的老公,那个当年风华正茂雄狮般的领头狗,如今躺在鱼皮带里,正奔向狗肉店的路上。爱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填饱肚,一切皆可抛。回家,找老胡。

我慢慢挪着步,肚子里咕噜乱叫,走着看路边熙熙攘攘的人腿,闻着狗肉店里飘来飘去的香味,舌尖上开始滴答起酸水。我正卖野眼,有一只腿好像没长眼,一下子踩住了我的前脚,“呜哇”一声,我疼得龇牙咧嘴尖叫着,那人惊叫着:“妈的,城管也不整整这些流浪狗,到处乱窜。”“赶紧走吧,狗贩子会管的。”他们走远了。我惊恐地四下张望,还好,没人注意我,溜着墙角走不会引起人的注意。我一边走一边想着小白嘴里的那块肉,如果是我先看见它,也许现在肉锅里躺着的就是我吧。

终于走到老胡住的小区了,我的心一下子踏实起来,腿开始打弯,先歇歇,正在楼口处歇脚,猛抬头看见一个老太太,身后跟着一只胖嘟嘟一走一扭屁股的家伙,这不是我日思夜想的小灰吗?她怎么成了小胖墩呢?我的孩子,我的小灰,哦,他还穿着花衣裳,脖子里戴个小铃铛,像一个花枝招展的小公主,眼里的泪开始奔涌,我一下子窜到小灰面前,这家伙吓一跳,嘴里呜呜着歪着脑袋看着我,她不认识我了吗?仅仅几天功夫,不,也许是几个月功夫,她居然不认识我了吗?

“老太太,你家小美越来越可爱了呀。”

“那当然,我天天把她当闺女供着。”

“老胡家的黑妮找到了吗?”

“好像没有,老胡快急死了,找好多天了。”

“小美不是老胡送你的?”

“是啊,是老胡救了我,没小美,日子真是孤单啊”

“唉,孩子们大了,都出去打工挣钱了,哪会陪着我们?老了,老了……”

“这不是有狗陪着嘛,到老了没人陪找狗陪着,嘿嘿嘿……”

“唉,啥办法……”

老太太摇着头叹息着往前走,我紧紧跟着小美,挨着她走着。

“小美,快走,不要跟流浪狗玩,脏成这样,有狂犬病,快回家。”老太太扭头催促着小灰,小灰改名字了,现在叫小美,小美,好听的名字,我的孩子,她现在的生活多么好,跟着这家一定很受宠爱。我恋恋不舍地看着小美,我的孩子,她居然真的不认识我了,窃窃地看我一会儿,低声呜呜着,好奇地上下打量我,趔趄着身子继续跟老太太屁股后走着。走两步,她好像想起了什么,正走着停住了脚步,扭头盯着我看,

“你是谁?为什么哭了?”

“小灰,我是你妈妈呀!”

“我妈妈可漂亮了,你怎么会是我妈妈?”

听着渐远的清脆的“叮当叮当”,我突然感觉内心失落极了,这世上好像没有谁再知道黑妮了,她死了吗?连自己的孩子都认不出她了?老公死了,孩子们都失踪了,眼前唯一的亲孩子也离她而去,她孤独无依地苟活在人世间,老胡,老胡,我呼唤着自己的救命恩人,老胡会不会也嫌弃我、不要我?我停住脚步,不跟着小美了,找老胡去吧,我转身不舍地看着小美的背影,孩子,再见了,一定要幸福。刚刚掉头要走,我的腿怎么也迈不动,不行,我还是不放心,先跟着小美,看看她住在哪里,以后好偷偷来看她,我贴着墙小心翼翼地远远跟着小美,走进一个楼栋口,一楼右拐西户,门咣当关住了,我左右寻摸几下,楼栋里没人,可以大胆进入,我夹着尾巴快速闪进楼栋,贴着西户朱红色的门仔细听里面的动静,刚开始只有小美呜呜乱叫的声音,老太太哄小美的声音,接下来就没有动静了,是睡觉了吗?也许是吃肉了吧?想起肉,我的嘴里汩汩冒着酸水。

“妈妈,快看,一条流浪狗。”

“赶紧走,快点,脏兮兮的,有传染病。”

“不嘛,我想喂喂它,回家拿点吃的。”

“快点,听见没有,回家赶紧写作业,练钢琴,再磨叽小心你爸爸收拾你。”

我听见女人“快滚”的尖叫,吓得汗毛孔倒立,蹲在墙角不敢乱动,“好可怜,狗狗,你没有家吗?”小女孩弯腰凑近我,怜悯地用手摸摸我的头。“哎呀,跟你说多少次了,不要乱摸流浪狗,有传染病,你偏不听,快点,快回家写作业。”女人斜着眼恶狠狠剜我一眼,走到我身边跺了一下地:“去,去,野狗。”我哆嗦着身子,快跑吧,溜着墙根夺路而逃。老胡的家就在小美家不远处,拐几个弯就到了,我熟悉的家,虽然待的时间不长,确是我生命中最踏实安全的港湾。

抬头看门上的红帖子,狗年大吉,一窝狗崽子挤在一起伸着舌头歪着脑袋乐呵呵地看着我,想起生孩子给孩子喂奶的日子,想起小灰把屎粑粑拉到老胡的鞋子里,想起了我报复老胡把他的鞋从二楼扔到楼下,想起小白被鞋子砸着后愤怒惊恐的样子……我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流。我用前爪使劲扒拉着门,想制造点动静,好像没用,屋里没有一点动静,老胡去哪里了?他会不会去上班了?他会不会去医院了?我突然想起来了,我为什么不大声叫唤几声让老胡听到呢?我张了张嘴,哦,天呐,我好像不会叫唤了,我在外边流浪的日子里,心惊胆战、忍气吞声,几乎噤若寒蝉的压抑着自己,现在,我终于可以发出自己的声音了。

“汪汪汪,汪汪汪……”我听着自己的声音,感觉那么陌生,好像来自遥远的地方,老胡,老胡,我回来了。

“黑妮,黑妮……”从屋里隐约传来老胡的呼唤,门开了,我和老胡都愣住了。

“黑,黑妮,你,你咋成这了?”

老胡,你还说我,你看看你成啥了。

“就一个来月功夫,你折腾成黑毛怪了,啧啧啧,怎么沾一身黑乎乎臭烘烘的脏东西呢?”

老胡,你不照照镜子,你不也成了黑毛怪了?你乱七八糟的胡子快赶上女人的卷毛头发了,脸上黑乎乎一片吓死人。

“快进屋照照镜子看看你的小花脸吧。”老胡轻轻拽着我的脑袋瓜走到厕所门口,“来,先洗洗澡我再抱你。”

老胡,别假干净了,我快饿死了,先弄点吃的吧。

“我懂你,饿死了,是不是?哼!当初你离家出走,想争口气是不是?”

我低下头默不作声。老胡一路小跑,去厨房里拿来一根香肠剥掉外皮,放我嘴边,我“哇呜”一下子把香肠吞进嘴里,好像没来得及嚼烂就出溜进肚子里,老胡,快点,再拿几根,不够吃。我仰着脸看着老胡,他笑眯眯看着我吃,脸上支支叉叉的卷毛胡一抖一抖,好像看情人般看着我,老胡,我有这么吸引你吗?“黑妮,可怜的家伙,还挺个性啊!”老胡捋顺着我的后背,“你看看,一身狗皮藓,待会儿吃完我给你抹抹药膏。”老胡说着又拿来好多香肠,还有白面馒头,我狼吞虎咽把所有的香肠扫荡一空,闻了闻白馒头,舔了舔,没味,这个不吃了,肚子溜圆,爽,够味,还是家好。

“黑妮,你都不知道,你离家出走的日子里,我怎么过的,太难熬了。”

老胡,你过得不好,我知道,一看你的狼狈相就知道生活在刀尖上。

“我离婚了。”

老胡,离婚预料之中的事,你脾气太暴躁,不懂体贴女人。

“你不懂,我为什么脾气暴躁?不是被生活逼成这样的。她在外面胡搞,我怎么不生气?”

唉,感情的事情说不清,我好累,你好自为之吧,我踏实地舒口气闭上眼睛,好久没这样放开自己了,恍惚听见老胡重重的叹息,一股温暖的气流在我的耳边吹过,飘着淡淡的酒精的味道,我迷迷糊糊睡着了。

生活又恢复到以前的状态,老胡白天上班把我带到班上,我就趴在大门口看着过来过去的人流发呆。偶尔有几个流浪的家伙调戏我一下,老胡看见了就瞪着牛眼吆喝着“再来勾引黑妮,狗腿给你们打断,信不信。”那些垂涎我的家伙们,看着老胡手中的黑棍,惊恐愣怔着远远看着我,不敢靠近,我也懒得理他们,老胡警告不让我跟流浪狗胡搞,弄一窝一窝狗崽子不好办,我心里还想着黑豆和小白,小白已经不会再回来了,不出意外的话他早已当成下酒菜了,想起小白躺倒在地被装进鱼皮带的一幕,我的心还在嚯嚯疼。黑豆自从上次受刺激后就再也没露过头,黑豆,你还好吗?你不会也进狗肉馆吧,你的一把黑骨头,熬成汤滋养了谁的胃?唉,活着,活着真不容易,能投胎到老胡家算我万幸,知足了。

老胡的工作跟我差不多,是个门卫,他每天穿着重蓝色的带着标牌的制服,带着一顶闪闪发光五角星的帽子,神气地站在岗亭门口走来走去,有时候手里掂着一根黑棍子,不停看着出入的人,遇到面生的人上前询问人家是去找谁的,有些人可配合他,问了就回应他找某某家,他点点头放行。人通行走旁边的小门,车辆通行要过吊桥门。

今天阳光可暖和,我眯着眼晒太阳,小风吹着,不远处开过来一辆明晃晃的小轿车,车主是个黄头发卷毛年轻男子,他摇头晃脑地边说话边挥着胳膊转着方向盘,车开到大门口,吊桥门挡住去路,黄毛孩嘴里喊着“快开门。”老胡赶紧过去,伸手问他要什么东西,卷毛像要爆炸的气球,指着老胡的鼻子骂着:“看门狗,要个屁证件,老子啥也没有,你睁开狗眼看看,老子是谁。”老胡气得小胡子一翘一翘,也指着对方的鼻子:“你骂谁,你再骂……”门口人越来越多,都是笑呵呵看热闹的,老胡还是不打算开大门,卷毛孩气哼哼从车里出来,一下子窜到老胡面前,举起手臂要动手,我一看老胡要吃亏,呼地从地上站起来,后腿登地一个箭步扑向卷毛孩,这家伙猝不及防,吓得“啊”一声后退几步,趔趄着身子靠在车门边上,“谁家的野狗,我要告你,看门狗再带一只看门狗,等着瞧,收拾不死你。”他翻着白眼指着我的,说着钻进车里,开着车掉头一溜烟跑了,老胡气哼哼地转过去骂我“死黑妮,你净给我惹祸!”怎么回事?老胡,我在帮你呀,真是莫名其妙。

半夜了,老胡还在拿着酒杯“刺溜刺溜”着,我的眼皮直打架,卧在沙发上昏昏欲睡了。“啪啪”一阵清脆的玻璃摔碎的声音,我睁开眼,老胡红着眼正瞪着我,他趴在茶几边上,一只手伸展到盛着花生米盘子里,另一只手揪着短发,嘴里呜呜啦啦地吵吵着:“黑妮,你,你坑死我了,今天,今天,你都干了什么?”

老胡,我干什么了?

“你,你知道你今天吓住谁了?你,你这个败家娘们……”

“那个泼皮无赖是,是我们保卫科长的公子,这下好了,我,我被辞了,没,没工作了。”

老胡,咱不干这个工作了,天天跟孙子一样低三下四。

“我,我这么大岁数了,能,能干啥?奔五的人了,啥,啥也没有,呜呜呜……”

我沉默,只有呜呜的哭声。

第二天,我在家待一天,不知老胡找到工作没有,我开始思念老胡当门卫的日子,虽然会遇到不顺心的人和事儿,毕竟能带着我一起上班,我远远看着老胡在门口来回晃悠,看着各色人和狗穿梭来往,享受着小区好心人给的吃剩的饭菜,挥霍着大把的时间,悠闲地踱着小碎步,泰然自若地在自己的地盘上,傲不屑或故作沉思地看着那些饥不择路,诚惶诚恐寻食的流浪狗,庆幸上天对自己的眷顾。现在,一切都变了,老胡会不会失业?我硬着头皮吃着老胡放在茶几上的鸡骨头,麻辣麻辣,这个家伙,喝酒净买些辣死狗的肉,不吃可惜,吃了辣的嘴角冒泡,他总是不管不顾别人的感受,自以为是。

一连好多天,老胡都是在夜夜醉梦中喃喃自语,他要么痛哭失声要么破口大骂,唉,男人疯起来比女人还瘆人。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赶紧找到工作吧,不然连吃饭都成问题,还谈什么吃药?药费吓死人,每次进医院回来,老胡都气得骂骂咧咧说,医院是吃人的地方,一个小病花成千上万,看不起病,等死算了。我疑心老胡买的鸡肉也不是啥好肉,吃完肚子疼,听说现在的小商贩都坑人,用鸡饲料夹什么什么激素,鸡长得跟吹气球样,两仨月长得肥嘟嘟的,肉糟得一嚼就烂,女人吃了会长胡子,小孩吃了发育迅猛,跟打催熟剂蹭蹭猛长,人太厉害了,什么东西都能发明出来;人太可怕了,什么都逃不过人的手心,地球上的生物都望尘莫及,试问谁能主宰人类?

老胡回答不了,他白天只顾忙着找工作,晚上忙着借酒浇愁。懒得带我去湛河遛弯,还不让我单独出去溜达,天天憋家里我都快抑郁了。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天气跟心情一样差,人们都说春雨贵如油,今年的春雨泛滥成灾,老胡出去找工作,我就呆呆趴在窗口看雨,窗户再也不见小白和黑豆垂涎三尺的口水了,对面小院里住着老胡的干娘,一个很老的老太太,老胡说几年前认识的,老太太很可怜,三个孩子争着抢老太太的房子,老太太独自一人生活很艰难,请个保姆给她做饭,孩子们常年见不着面,回家的目的不是看母亲而是想着怎样才能霸占老太太的家产。院里传来一阵喵喵喵的叫声,我伸长脖子张望着小院的动静。有好几次,我看见有一只长相酷似小白的家伙,在院门口徘徊,胆怯地东张西望,只要有人从它身边经过,它都如同惊弓之鸟,灵敏地躲到墙角里,瑟瑟地看着过往的行人。他隔三差五地跟那只小黑猫约会。刚开始假小白一来,小黑猫就瞪大黑眼珠,撅起细长的黑尾巴,恶狠狠地喵喵两声,搜的一下跳起来吓唬假小白。估计是小黑猫眼光高,看不上牙齿外露,地包天的假小白,可是假小白并不气馁,几乎每天都蹭着墙根过来讨好小黑猫,我怀疑假小白是不是在狗群中混不下去了,讨不来老婆了才混迹猫界,真是丢尽了狗脸,我都替他害臊,为了讨得一口饭吃奴颜婢膝拜倒在黑猫的膝下。渐渐的,小黑猫和假小白亲密地像一家人,小黑用前爪挠一下小白,小白大度地摇摇头,闪开了;小白占着小黑的饭碗不走,故意摆出一副男主人的姿态,小黑训顺地蹲在一边,等小白挑挑拣拣,吃完抹抹嘴巴,“呜呜”两声,趾高气昂地躺在小黑柔软的小盒子边,小黑诺诺向前,慢慢享用起剩下的饭菜。小白眯着眼,翘着地包天的长嘴巴,温柔地看着低头吃饭的小黑。小黑猫居然被这个丑陋的家伙征服了,白发苍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就坐在门口屋檐下,笑呵呵地看着自己的小黑猫被假小白欺负,居然一脸淡定,孩子们这样对待她,老太太居然能笑得出来?老胡说干娘信佛,佛祖能让人活得开心,我就奇怪了,既然佛祖这么好,老胡为什么不信佛呢?老胡说他尘缘未了。呵呵,人真的搞不懂。我在窗台上气恼地看着可恶的假小白,用厚脸皮征服小黑猫,居然恬不知耻地霸占人家的位置,吃软饭的家伙,我唾弃他的无耻。

十一

天擦黑儿时,我听见屋门外钥匙转动锁眼的动静,一个箭步飞奔到门口,前肢

跃起扒拉着门兴奋地呜呜直喊,老胡,老胡……门开了,老胡龇着牙歪着头把我从门后拽出来,“黑妮,黑妮啊,今天找到工作了,来,出来庆贺庆贺。”老胡的这份工作仍然是门卫。

老胡,你怎么惺住门卫了?

“门卫怎么了?”

别人说门卫是看门狗,低三下四,弄不好遭到侮辱。

“你懂个屁,黑妮,以后不准这样说门卫,我们领导说,门卫工作是群众的守护神,安全守卫者,懂不懂?”

那上次你被黄毛指着鼻子骂你忘了?

“刚几天功夫,怎么忘了呢?不过跟那些狗屁不懂的人搁不住计较,不值。”

老胡说着撮着小酒,吧嗒吧嗒嘴,哼起了小曲。真是,酒跟他的命根子一样,什么时候都离不了。

春风得意脚步疾,一大早,老胡带着我奔赴新的工作岗位。出门之前,老胡再三交代我,不能再跟以前那样冲动了,如果以后想跟他一起上班必须老老实实,一切行动听指挥。那还用说,吃一堑长一智,我记住了。

这个小区比上个小区要气派得多,站在小区大门口往里看,有种世外桃源的味道,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花香四溢中坐落着三层的别墅群,别墅不算多,大概十来栋,有钱就是任性享受,我眼前大花盆里的花都跟外面不一样,在阳光下有些心惊肉跳地惊艳。老胡的工作两班倒,一周白班,一周夜班。老胡上夜班,我在家睡觉;白班时,老胡就带着我,他在门口来回出溜,我在不远处的墙角蹲着看景。出来进去的人很少,一天见不住俩半人,没人住看什么门?这不是浪费资源吗?老胡是个闲不住的人,他趁没人时就捯饬他的破树根,叫什么根雕,除了喝酒就是摆弄这些支支叉叉的树根,他带我去湛河出溜时,会东张西望寻摸着,看到有树坑的地方就会跑过去巴拉巴拉,遇到树根在坑里躺着,就会兴奋地跟孩子一样,一把扯起树根仔细欣赏着掂量着,跟看我时的眼光一样,一到这时候,我就很郁闷,老胡好像忘了我的存在,眼里只有他的破树根。

我发现老胡只要一捯饬他的树根,心情一定很好,不怎么哮喘了,我很奇怪,以前春天的花一开放,老胡就犯哮喘病,今年自从来这个小区上班后,基本没听见他咳嗽过,嘴里哼着小曲眼睛时不时往四周扫视,小区门口来往的人寥寥无几,老胡明明知道这样,还一个劲儿伸着脖子张望,已然忘了我的存在,他到底看什么呢?

几乎每天快中午头,太阳暖洋洋地照着时,门口会出现一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老太太,她从一栋别墅的拐角一扭一扭朝门口放向过来,每到这时候,老胡就一下子从门卫小屋里跑出来,拿出他的破树根,摆一张小凳子,把树根靠在凳子旁边,再拿出军绿色的工具包,放地上,一切准备就绪,他就一屁股坐小凳子上,把一块破布铺腿上垫着,树根搁破布上,开始装模作样地摆弄起他的树根,眼睛不时瞟几眼不远处飘来的花老太,等老太太走近了,老胡就哪里也不看了,眼睛只盯着手里的树根,一手拿着锉刀,一手把树根搁腿上不停打磨着,好像没看见老太太一样。那老太太就笑眯眯地站在老胡身边,仔细欣赏着老胡手里的宝贝,老胡的手不停在树根间翻转腾挪,俨然一副根雕老手的样子,一会儿功夫,桀骜不驯的乱树枝在老胡手里变得光滑服帖,有模有样。老太太的眼里开始荡漾起春波,又靠近老胡一步,老太太的腿几乎快挨着老胡的腿了,老胡下意识地往旁边撤了撤,躲闪着目光斜睨一眼老太太,嘴里没有一丝声响,连平日里跑调的小曲也听不见了。

“胡师傅,你真行啊,是能工巧匠,真好真好!”

“嗯,嗯,大姐,您过奖了,我瞎摆持呢。”

哼,老胡,你装得挺像,你不急着让别人奉承你嘛,昨晚上你还跟我说,有人喜欢上你了,原来是个老太太呀。

老胡瞪我一眼,我不敢呜呜了,他抬头不好意思地冲着老太太笑了一下,细声细语地说“这狗可通人性,啥都懂。”说完又低头摆弄起他的树根。老太太就笑呵呵崇拜地看着老胡“还有小凳子吗?我想坐下来看你干活。”老胡赶紧放下手中的家伙什,转身去屋里搬一个小凳子给老太太,老太太伸出细长带几颗老年斑的手接过凳子,有些扭捏地看着老胡。阳光很好,小区里静静的,晃眼的鲜花捂着嘴偷笑,我有些怅然地看着老胡身边的老太太,她的衣服跟鲜花一样娇艳。

十二

一大早起来,老胡就哼着小曲,把头扎进脸盆里,湿漉漉出来后抹点香喷喷的洗发膏,开始挠出一头白泡泡,揉搓一会儿冲洗干净了,再抹洗头膏,再揉搓,直到照照镜子,巴拉巴拉头皮,仔细看了又看后才用毛巾揉搓一会儿,把头发擦半干,再拿个刚买的吹风机呼呼地吹起来。我的个神啊,讲究得不得了。

我歪着头看着他,老胡就一脸诡笑着:“黑妮,以后我要移情别恋了,你别吃醋啊。”

我懵懵懂懂地听着他信马由缰地瞎扯着,心里有些小小的失落,老胡变了,四五十岁的老男人矫情起来也是风起云涌,老胡,我真是替你担心,人家老太太那么漂亮有钱,能看上你吗?你孤家寡人,一穷二白,房子租的,没固定工作,还一身哮喘,除了我死心塌地跟着你,谁会向你投怀送抱?

“黑妮,你太无知了,有钱人也是人,她有钱,不稀罕我有钱,她需要有人陪伴,懂吗?”

你不是有我陪着吗?干嘛又找老婆,上个老婆不是嫌弃你窝囊,脾气大,不会挣钱吗?你不是说以后再也不找老婆了,跟我过吗?

“黑妮,你看看你一脸幽怨地看着我,跟我上辈子欠你情了样。那是以前的想法,现在变了,我是一个正常男人,你满足不了我的需要,懂不懂?”

可恶的人,你不让我找老公,把追求我的意中狗都打骂跑了,我的孩子你也送人了,说就咱俩过,我一心一意对你,现在可好,你背信弃义,破坏我的幸福,自己逍遥自在。我太伤心了,呜呜呜……

“唉,你不是人,不懂……”

不管我如何伤心,老胡还是不撞南墙死不回头地跟那个花老太太好上了,他很多时候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白天上班也不再照实照晌带我去班上,胡乱扔几根烂骨头,破剩馍头就打发我一整天。我无奈地趴在卧室窗口发呆,看着后院里假小白和小黑猫不伦不类地亲热着,老太太静静地坐在藤椅上眯着眼欣赏着,可恶的假小白,为了蹭口饭吃,奴颜婢膝地吃软饭,跟老胡有什么区别。

生气也没办法,这种生活总比流浪生活强百倍,算了,管不住别人,别气死自己就行了。睡觉去,吃吃睡睡,不愁吃喝,今朝有酒今朝醉,想那么多干嘛。我想开了,只要跟着老胡,就算失宠也在所不惜。

我的日子平淡如水,老胡却过得风生水起,只看看他每天的烂菊花脸就知道他有多幸福了。最近他滴酒不沾,我很奇怪,平日嗜酒如命的老胡怎么一反常态,难道爱情的力量如此摧枯拉朽吗?

老胡,你为什么变了?

“黑妮,啊,黑妮,我的好日子来临了,想不到爱情如此美妙。”

不要脸的老胡,都多大岁数了还这样恬不知耻。

“你懂个屁,狗崽子,爱情不分年龄,懂?”

呸,我正风华正茂情窦初开的年龄,你偏偏不让我找对象。而你,这个入土半截的糟老头却乐不思蜀,太自私自利了。

“嘿嘿嘿……你就忍着吧……我累了啊……”老胡喃喃着背过脸睡觉去了。

日子继续平淡如水,不同的是小院里的老太太最近不见了,她去了哪里?小黑猫也不见了,只有假小白站在墙根傻愣愣地发呆。我呜呜着喊着假小白,他抬起头,眼里有一丝惊喜略过。

“嗨,你的小黑情人呢?”

假小白斜瞪我一眼低下头不理我,他怎么了?我突然很想跟他一起玩玩,虽然之前我一直不看好他的地包天嘴,可是看久了也不那么难受了,他会不会追求我呢?我伸长脖子想让他注意到我,要是他也跟小白一样对我示好,我一定会投怀送抱。可是,等了好大一会儿,假小白也没什么表示,缩着脖子溜着墙根跑了。我一阵失落,郁郁寡欢地转身回客厅,卧到沙发上呼呼大睡。半夜,我迷迷糊糊听见开门的声音,老胡一身酒气坐在我身边,怎么了?老胡居然喝酒了?

“黑妮啊,黑妮,明天我们该分别了,呜呜……”

老胡,你哭什么?我不是好好的,我不会离开你的,放心吧。

“唉,人活着,人为什么活着?后院的老太太死了,她对我好,是我干娘,干娘死了,我,我算什么?我,什么也没有……”

老胡,你到底怎么了?你不是有爱情吗?

“爱情,爱情要付出代价的,你,你不懂……”

老胡迷迷糊糊睡着了,歪在沙发上耷拉着脑袋呼噜起来。第二天一大早,我神清气爽地舔着老胡的脸,他睁开眼,看着我发癔症,老胡到底怎么了?奇奇怪怪的样子。他盯着我看好久从沙发上站起身,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他拿过一个盘子,盘子里放着肥的流油的猪头肉,哇塞,太好了,我肚子正呼噜叫,一头扎到盘子里狼吞虎咽起来。不知怎么搞的,吃着吃着,我的头开始有些懵,舌头好像僵直了,眼前一阵发黑……

怎么回事,我这是在哪里?一个陌生的小院,小院里有个菜园,菜园旁边是一个大鸡笼,笼子里的鸡咯咯咯地叫着。

“这是哪里?鸡大姐。”

“这是老胡家……”

“老胡家?胡聪明家?”

“不是胡聪明家,是胡大爷家。”

“胡大爷是谁?”

我正疑惑着,一个老头背着手驮着背颤颤巍巍走过来,张着空洞的嘴对着我:“黑妮,聪明把你放我家,以后你跟着我吧。”

不,除了老胡,我谁也不跟。

“别耍脾气,聪明说你脾气太倔,跟他一样,他带不成你了,你就跟着我吧。”

我扭过头趴在地上,老胡,你不来,我谁也不跟,等着瞧吧。

十三

“聪明,把黑妮弄走吧,都十多天了,滴水不进啊。”

“大爷,我,我前些天有事,不然,不会丢下黑妮不管的……”

“这狗通人性,忠诚,比人强,喂什么好东西都不吃,鸡肉放嘴边看都不看,唉……”

“好,好,我这就给他带走……”

恍惚中我听见老胡唤着我,把水放我嘴边,还有一块牛肉,嗯,是牛肉,好香,我张开嘴把肉吞进嘴角,嘴好像很僵硬,好久没动嘴了,像上锈了。水凉凉的顺着喉管进肚了,食物真是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吃下去我的眼皮马上抖擞起来,我支叉着眼看着老胡,眼窝潮湿。

“黑妮,不哭了,以后再也不分开了。”

老胡,你反悔了?说话算话吗?以前好像也这样说。

“放心吧,这次彻底死心了,女人都靠不住。”

“聪明,说什么呢?你咋不说说你自己的臭脾气哩。”胡大爷说话了。

“大爷,你不知道,我是被逼的,唉,一言难尽啊……”

我和老胡回到了从前的家,像猪窝一样的家确是我们的宝地。

晚上,老胡又喝醉了,哭哭笑笑看着我,“黑妮,你要是我老婆就好了,呜呜呜……”

老胡,我离开的日子你经历了什么?

“老太太嫌弃我,说,说我不懂女人,什么都没有,还,还脾气大……”

人无完人,狗吃软饭还不行何况是人。

“你错了,黑妮,我有手有脚,我靠自己劳动吃饭,怎么会吃软饭?”

那你为什么找一个比你大十多岁的老太太?还抛弃我?

“我,我以为她的欣赏鼓励就是爱情,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多可悲,快入土了还没有尝过爱的滋味。”

我,我不是跟你一样吗?小白只爱自己,葬送了自己的命,他根本不爱我,他需要我不是爱我。

“那什么是爱?黑妮,你知道吗?”

不知道。

“我们一起是不是爱?”

也许是吧。

“老太太是孤独需要陪伴,他给我钱让我陪着她,我不想这样偷偷摸摸,她说孩子们这一关都过不了,会被人笑掉大牙的。”

哦,人的爱太复杂。

“最可气的是,他的孩子们认为我是图老太太的钱才跟她在一起,老太太居然也这样认为,气死我了,他们以为这世上除了钱就没有爱情。呸……”老胡恶狠狠地往地上吐口吐沫,眼里汩汩地流着泪。

你受委屈了,我知道你是个仗义善良的好男人,除了脾气坏点,也是被逼的,老胡,别难过了。

“黑妮,只有你懂我,我,我以后跟你过,再也不找了,不找了,不找了……”

我和老胡开始了新生活,他决定再也不找对象了,我呢,听他的,不然他会大发雷霆。日子一天天过去,日头出来了又进去了;月亮出来了又进去了。我曾经不止一次春心萌动过,也不止一次偷偷跑到闺女小美的家门口偷听,她过得很好,我放心了,老胡的胡子白了,头发白了,老胡说十年过去了,我蔫蔫地看着他懒得抬眼,老了,什么都不想干了。

前些日子,老胡带着我逛湛河,我走走停停,走两步就累得只喘气,老了,腿脚不灵便了。谁承想,我的桃花运再次降临。一只精瘦的小黑狗,身子光秃秃的,小细腿跟干细树枝差不多,走起路来一摇一晃,这不是当年黑豆的翻版吗?看见我,小黑豆嘚嘚瑟瑟走不动,流着哈喇子,围着我不停转圈。我一屁股坐地上,舔着自己的隐私,看着自己肉皮耷拉着,当年锃明瓦亮的浓密黑发如今稀稀拉拉地打着卷。唉,黑豆,我轻轻地呼唤着曾经的黑豆,抬头看见老胡楞楞地看着我,他的腿一走一瘸,哮喘没好又多了一个股骨头坏死,老胡的眼里有泪光,我们默默对视着,卑微的生命里竟然写满了悲壮。

那天晚上,老胡又喝地酩酊大醉,几天过去了,他一直躺地上一动不动,我也不想动了,卧在他怀里,任思绪飘来荡去,我们好像飘到天上了,老胡带着我,手里拿着他的支支叉叉的枯树根,笑着飘着,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只静静等待,等待生命相遇在爱的天空,天很蓝很蓝,云很白很白,湛河的水清凌凌地在脚下流着,花儿开了,春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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