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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退色的照片(小说)

 hzd712 2021-02-08

他讨厌日本人,六十多年前那场侵略战争破坏了他好端端的家。那时候,毕业于外国语专门学校的父亲是省建设厅的高级职员,银行专科学校毕业的母亲在阅马场小学任教,一个哥哥比他大八岁,他是当然的全家爱的中心。他们家住在常平仓三号的二楼,按现在的说法是三室两厅,厨房伸向后面,与餐厅之间隔着天桥。他还记得小时候最爱吃“合骨吞”的油炸小鱼,有一次妈妈刚把炸鱼摆上餐桌,他就爬上凳子又爬上桌面抓住盘里的鱼大嚼起来,吓得妈妈连忙放下手里的活,从厨房赶过来把他抱下桌子。那时他三岁,一张短衣短裤手捧博士帽的照片为他的幸福童年划上了句号。

好境不长,战争的烽烟已经逼进武汉,为了逃避飞机轰炸和战火,他们举家西迁到了山区的J山县,县城是一个方圆一到一平方里的小镇,这里十分贫瘠,不算交通要道。他家在面临县河的水南门内有一栋很不错的住宅,如果不是灾星笼罩,这里应该可以安居下来避过战火了。谁知有一天,父亲带他去乡下拜见祖父母的时候,一大群日本飞机,遮天蔽日来到县城上空,一顿狂轰滥炸,顷刻之间把个县城变成了一片火海,六十里外的乡间都感到了震动。妈妈!哥哥!他们怎样了?全家都在极度的紧张中。父亲带着几个亲友赶去县城,难熬的日子经过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凌晨他被嘈杂的人声惊醒,在朦胧的烛光里,他看见两张翻转的竹床被抬进了房里,他兴奋地大喊妈妈,哥哥,只听到妈妈微弱的答应声,哥哥这时还在昏迷中。

那天是星期天,清早妈妈就带哥哥要到西关市场去买开学穿的衣服。刚刚走出城门,就看到飞机飞临头上并俯冲投弹,知道不妙,赶紧向郊外狂奔,可是重磅炸弹掀起的土层追上他们并把他们活活埋没了。不幸中的大幸,“可能是菩萨保佑”妈妈说,“我苏醒后发觉一支手可以活动,于是拚命耙土,耙出上半身记起寿儿不见了,一下子就出了一身冷汗,四周望望旁边的土堆好象有人,我又拚命耙土,把寿儿也耙出来了。”他们并没有能够完全自救,因为他们都负伤了,妈妈头被石子击破,哥哥的右大腿被飞石击成骨裂,还是别人帮忙才得以脱险。

从此他家由小县城转到了乡下。在日本侵略军到来后,他们又转到了深山里。在乡下他们是大户人家,据说这个家族历史上有过辉煌,早年被战火毁掉的有似红楼梦式巨大建筑的废墟旁,又一溜排列着五幢砖石宅第,这就是仕宦家庭出身的五兄弟。不知过了几代,到他的祖父也曾留学日本,归来后正值军阀混战,祖父既没有接受孙中山的革命思想,又没有在政府任职,就守着继承的第三幢豪宅和地产,过起了清静安稳的地主生活。

他们在大山里辗转一年多,睡猎人用过的窝棚,吃各种各样的野菜,能打到野味就饱饱地开荤。一同逃难的关伯伯曾说过一句话他一辈子都记得,这是一次吃米饭时,饭里有许多稗子,他都把它吐出来,当然还会带着饭粒,关伯伯说“稗子怎么了?稗子也是粮食,你看我一样吃,嚼碎就是。”由此他知道了稗子是能吃的。大山里避难的日子很苦,也潜伏着危险,他们常常发现老虎脚印,听到各种野兽的嚎叫,而他最怕的是蛇,有一次大男人们吃蛇肉,津津有味,他却无论如何不肯试一口。也是关伯伯动员他说,你这个小男子汉一身疥疮,吃蛇肉可以诊好呀,他才勉强喝了一些汤。什么野鸡野兔,斑鸠麻雀,常常可以吃到,他还吃过豹子肉,很粗很粗的,不好吃。还有一次,他们正在山路上转移,突然看到山下的公路上驶过好多日本军用汽车,不竟能听到机器的声音,还能看见车箱里的鬼子,以为是来搜山的,大家紧张极了,他似乎都能听到人们的心跳。这种躲躲藏藏的日子一直到有一天父亲还是被鬼子俘虏。

父亲是去赶集买食物时被鬼子抓住的。鬼子知道我们家的情况,他们想利用知识分子和有名望的绅士搞“中日亲善”,要父亲“为大东亚共荣圈效劳”,父亲说他可以当顺民,不会当顺臣,但是当鬼子放出大狼狗来撕咬的时候,什么民族气节,什么爱国忠诚,就都被扭曲了。父亲被带到县城,这里有他的熟人,经过一番斡旋,他在县政府里当上了一个秘书。可是,走出办公室见到的是一片残垣断壁,自己的住宅也化成了灰烬,想到的是受伤的妻子和残疾的儿子,他忍受不了这种折磨,终于在祖父病故之际,托故回乡,可能这时伪政权已经不缺汉奸,从此他父亲继承祖业当顺民,不问世事,居然相安无事。不久,哥哥被送回武汉上学,母亲因病独居,父亲又有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在她自己的孩子出生后,他就成了不受欢迎的人。

是鬼子的侵略,使他的家庭结构发生了质的变化,他因此而改变了命运和前途,本来只要他肯努力,一个学士、硕士到博士、甚至留学发达国家的光辉前途等待着他,可是,现实却是尽管他勤奋一生,却一事无成,就因为这个家庭让他背了一辈子黑锅。他怎么可能不痛恨日本鬼子!

因为企业破产,现在他已经提前退休,无论从作为教师和工程师的退休金、还是从都有高学历的儿女的待遇考虑,他都不必再为生计费神,完全可以轻轻松松颐养天年,安度自己幸福的晚年。可是几年来,他一直不安于平静的家庭生活,一种才能没有得到发挥和想望第二次开发自己智力资源内心的躁动,搅得他经常脾气粗暴,和老伴也相处得不甚融洽。终于在这一天他不告而别,到了他老祖宗的故乡——那个开放了的南方海边城市。

他不求助朋友,就靠招聘广告的信息,因为他不在待遇高低,只求找到一个能够发挥自己特长的职位。这天他来到一个比较偏僻的公司,招聘的是有展览工作经验、有美术创作能力,还要能操作电脑的工程师。可能是招聘条件偏高,这里竟没有普遍的竞争。招聘者对他进行了一番考查和查看了必要的证件后,径直把他带到了总经理办公室,因为他正是他们需要的人才,但是他的年龄几乎是招聘最高年限的一倍。

总经理大约四十多岁,微胖而不臃肿,他迅速从办公桌上抬起头来,一面打招呼请坐,一面点头哈腰地走过来坐在他旁边的沙发里,老实说他讨厌这个人的神气。在招聘者的参与下,他们通过一番交谈和互相询问,似乎有了共识,结果双方都算满意。他们很快进入了签定协议的阶段,招聘人拿出打印好的文件,他大略看了一下主要条款:试用期三个月,视拿出成果决定是否聘用,公司负责食宿,月薪暂定一千元。

事情定下来了,当他走近办公桌前准备取笔签字的刹那,一张复制放大的六寸照片出现在他面前,短衣短裤手捧博士帽的小男孩,向右偏着的大脑袋,绘制的布景说明三十年代照相技术的落后。他感到十分突然,惊讶地问这是怎么回事?招聘人不知道回答,眼望总经理,总经理深深地望着他说“您认识这张照片?”

“何止认识,简直太熟悉了!”

总经理若有所悟,再次请他坐在沙发里,准备长谈的样子。他首先发问:“你们从哪里弄来这张照片?”

总经理诚恳地说:“这是家父保存了数十年的照片。中国改革开放之初,家父就带着它来到中国,到处打听他的下落,没有结果;后来通过B省公安部门查找,历经十年仍杳无音信;最后在公安部登记,并在中央电视台天涯共此时节目中发布信息,又是十年过去了,”总经理的语气并没有结束,他也就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家父已是八十高龄,三年前因健康原因回国休息,把这里的企业交给我管理,并继续找寻照片中的人。今天巧遇庞先生,看来事情会有进展了?”

“这么说你们不是中国企业,你们的广告和标牌为什么都不加说明呢?”

“因为我们是中国通,”总经理并不掩饰他的自豪:“您看这样不是很好吗。”

“其实我也不一定能提供什么线索,可能是相似而已,这有待于证实。”他眼望被总经理挡在门外的客人,打算结束这个内容的谈话,“我看我们还是先签字吧,等我来上班后,我们有时间再谈。只是我还想问一句,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找这个人?”

“这是家父一生的心愿,可能他们之间有一段不寻常的友谊或者什么关系吧,家父找人的真诚感动了许多人,我相信庞先生一定会帮忙的。”他望着等侯的客人,无可赖何地说:“好吧,就按庞先生的意见,我们签字,以后再谈。”

这是恰当的安排,它给了他时间考虑和分析,进入老年以后,他一直感觉头脑反应渐慢,常常把大一些的事情故意推后办理,以免处理不当,但是也出现过因此贻误时机。没有办法,老来只能这样,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嘛。他提出今天先看看工作地点,然后他要回家安排一下,三天后来上班,这当然得到同意。

他被带到一个单人工作间,一张大案板可以绘图,一个画架,一台很新的电脑,书柜里有不少书,还有一些光盘。看得出这里原来有人工作,跳槽了还是其它什么原因,空缺急需填补,不过凭良心说,打工条件确实好极了。他相信在这里可以施展才华,发挥余热。

招聘者孔先生又带他到名为招待所的房间,这是他的住处。面积虽然不大,但设备一应俱全。遥控彩电、小型冰箱、空调,走进卫生间看到还有电热水器和一台小巧的全自动洗衣机。他们没有必要对他特殊照顾,只说明这里十分重视人才。记得他们的语言中人才就是大脑,引进人才就是引进大脑,确实被履行了。孔先生要把钥匙交给他,又提出帮他买当晚的火车票,他推辞了,还没有上班,不好意思麻烦人家。

躺在北去列车的硬卧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准备去取来他的那张照片,不是怀疑是否相同,谁会有这样的眼误,连自己也认不清?只是照片拿来后该怎样处理?原原本本告诉他们?但他们是日本人啊!他一生最瞧不起千方百计要搭上一点海外关系的人,更不愿与日本人勾勾搭搭,谁知他们怀着什么目的?想通过照片了解中国数十年深刻的社会变革,或者还有其它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可是打工的环境叫他留恋,要不要杜撰一个故事去应付他们,就说那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几年前已经去世了?他拿不定主意。

三天后他按时来到公司,孔先生告诉他,总经理因父亲病重,两天前已飞回日本,这里的事情没有来得及详细交待,庞先生就请按协议上班吧。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可以全心地投入他的工作,他知道,到一个新单位,第一印象很重要,何况试用期的表现关系他打工生活的长短。

他的任务很明确,首先是为参加展销会作一个总体设计,其次要用电脑设计几个新颍的公司标志供董事会挑选,再就是创作一幅油画,风景、人物、静物不限。人常有这样的时刻,不干的时候感到充实,一旦动手又感到空虚。虽然他一直不甘于平凡,数十年的业余美术活动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退休后又不甘寂寞跟着电视学会了电脑的许多操作技巧,真正派上用场这还是开端,也不是没有压力。

姜还是老的辣,人必竟靠积累多,他这一辈子没有积累到财富,可是还是积累了许多知识,这是老人的财富,偷不走抢不着的财富。靠着它,他工作迅速上路了,而且很快就有了得心应手的感觉。他在工作中真正发挥着创造性,他的思路一发不可收拾。他在想,为什么要把退休年龄定为六十岁,有的还要提前?人一生中什么时候工作经验最多,什么时候办事的成功率最高,什么时候完成任务的成本最低?退休金数额比工资相差无几,有的甚至倒挂,让老人多工作几年难道不合算?是我们的人事部门不会算这笔账吗?越想这些他越觉得这是政策的失误,比如,他五十八岁“正常退休”(不说那些以各种理由提前退休,甚至被迫提前退休的),工资照常,身体健康,失落感差点叫他倒下,多少人从此忙在河边“蹲点”(垂钓),耽搁在麻将桌上,好好的人力不加利用,就这样白白浪费了。好在他爱好广泛,有自制能力,迅速转移精力,都还来得及掌握了高科技的电脑知识,现在出来为老板打工,自己是发挥潜力,可是对国家难道不是一种损失?

短短一个月,他就绘制好了展销会的总体设计图,这不仅是一张平面图,他利用办建国十年大展的经验,在平面布局的四周以表面展开的形式,将墙面也设计好了,又以一张俯瞰的轴测投影和一张正常人眼视平线的透视图表现了整体效果。可能与需要资料时孔先生特别支持有关,他的第一步工作进展十分顺利。接着他用电脑软件PHOTOSHOP和CorelDRAW设计了许多图标,然后就转入油画创作的构思。

他知道他最大的不足,独创意识不强,过去几乎没有搞过成功的创作,意识形态领域的斗争也叫他胆怯,谁知人家怎样分析,上纲上线受不了。大革文化命期间的经历也告诫他,依葫芦画瓢比较安全,既然不讲名利,何必还要冒风险费脑筋呢!当然这些都过去了,但人的意识不可能及时跟上。针对薄弱环节,对这次的油画创作他是准备投入较多精力的。好在有电脑,还有几张美术光盘,必要时再去软件专卖店找找新盘,潜在的渴望,丰富的参考资料,他还是有信心把这次创作搞好的。

据孔先生讲,总经理来电话总要问候他,听了汇报对他的工作进展十分满意,并叮嘱要照顾他的身体,不要操之过急,时间可以放宽些。总之,他的感觉是要稳住他等候回来。好在他已心中有数,目前正是一心投入创作的时机。

以下的故事是他后来才知道的,为叙述的方便,我只能把它写在这里。

在日本名古屋,总经理山本先生以孝顺儿子的面目,侍侯在父亲藤井老人身旁。他父亲的病确实经过了一番危险,通过山本先生的操劳,加上现代医学发达,由几家名医会诊后及时抢救,现在可以说离死神的距离逐渐拉大了。根据父亲的愿望,现在他就回到家里开了个家庭病床,这样病人的心理压力大大减少,有利于自身抗病元体的恢复。山本先生这段时间除了遥控着在中国的公司,还要熟悉在本州、四国的三家公司的情况,在老人有精力查问时汇报,在老人有指示时记下来及时去执行。

又是一个月过去了,老人恢复的进程虽然不像年轻人快,却也一路顺利,这得称赞岛国特有的环境,人们自觉的长寿心理,七老八十并不被社会视为负担的良好风气,这也是形成这个长寿国家的重要条件。这天,藤井老人精神很好,不等山本先生每天的到来,一早就召见他。山本走进房里,见母亲也坐在床边,他恭顺地请安后,静侯一旁。

“听你妈说,有位庞先生知道那张照片?”老人斜躺在床背上,饶有兴致地问。

“是的,他发现照片后吃惊的样子使我觉得他很熟悉这张照片,”山本先生把经过详细作了描述,接着说:“不巧,他回家的第二天我就回国了。现在他已在公司上班,工作做得很好,我已交待孔先生好好照顾。”

“你为什么不早些去落实好呢,你不知道我对这件事是魂牵梦绕?”

“我想等您的健康恢复一些之后就去中国,”

“不,不,你应该马上回中国,首要的事是落实庞先生是不是我要找的人,”不等山本讲完,老人就截断了他,随后他停顿下来,沉思了一会又接着说:“还是我和你一道去!”

“那怎么行,您不顾身体了?其实您完全可以放心,庞先生会在公司工作下去的,据反映,他的事业心很强,我又交待了给他提供更多的方便,我们一定能留住他。如果您一定要去中国,就等您的健康完全恢复。再说,您若给我交待清楚,我也能够办好这件事的。”

老人口里说要与山本一道去中国,但动作之间仍现出力不从心的样子,只听他象是自言自语地,有些含糊不清地念叨着“是该说清楚了,是该说清楚了。”

近两天来,老人神智清楚,思维也驱正常,他马上就提出这件事,山本真耽心他费神太多,他把埋怨的目光投向母亲,不该这样早就告诉他嘛,难道忘记了他就是用脑过度引出的疾病。

“好,你们都坐下来,我来告诉你们一切,有些事,或有些详细情况你妈妈也不完全知道。

“一九三二年,我刚念完专科,十分响往去中国,因为我的父亲是在日本留学时与你祖母结婚的中国人。你的祖父没有实现叶落归根的心愿,但他那眷恋故国的深情打动了我。正逢这时招募去中国的测绘人员,我高兴的报名并被录用。我被分配到驻在中国B省的参谋本部测绘大队,任务是协助中国进行大地测量。我们队里有许多中国工程师和测量工人,但是日本人主管技术,测、绘、整理成五万分之一地图后,交给中方。我刚刚开始工作,有一股热情和拚劲,很快就得到本田大佐的重用,进入全是日本人的成图小组。

“不久我发现,我们绘成的地图与测量的底图有出入,我把这种疏忽反映给本田大佐,谁知他竟狡诘地笑了,拍着我的肩膀说,"你是天皇陛下的臣民,要相信大和民族的智慧。"

“此后我多次发现,在省与省、县与县交界的地方,常常存在问题,有的中间缺了一部分衔接不上,有的中间又重复一部分,这些都被随意拚接凑合成图,绘制得漂漂亮亮,移交给中方;但是测量的原图上却清清楚楚地标注着准确的坐标,这些原图全部交大佐收藏,以后不知去向。我猜测这是有预谋的行动,但是我也明白上了贼船的处境,我除了消极一些还能怎么办。

“第二年夏天我们回武汉休假。队里的一名中国工程师很赏识我的才华,常邀请我去他家里玩,谁知这样一来我竟和他的女儿一见钟情。那时她是汉阳高工的学生,即将毕业, 我们朝夕相处,感情十分融洽。以后我力争一切出差机会去会见她,可能因为我的中国血统,我的中国话说得不漏一点痕迹,所以我们到哪里人家都不会把我当外国人,这就为我们的越轨创造了条件,到冬天我就知道她怀孕了。我对她的感情是真诚的,并且约定等我完成这次的测绘任务就结婚,回日本,留中国,我都听她决定。但是我们太天真,没有想到涉外婚姻并不那么简单;更没有想到会出现意外。

“我对她无话不谈,所以我也提到了测绘工作的问题和我的猜疑,她是学工的,当然懂得这绝不是责任心不强或是工作中的疏忽,她一定是把这个情况告诉了她的爸爸,这位中国工程师以后验收成图就要求将原图一起移交,为此和本田大佐多次争吵。大佐先是推说底图已经烧毁,但是中国工程师们断定这是谎言,并决定今后只能在成图移交无误后,经过双方同意才可毁掉原图。为此大佐对我们大发雷霆,说一定出了内奸,要一个个甄别,要互相检举。

“事情败露了,肯定是知道我与中国姑娘谈恋爱的同事告诉了大佐,大佐把我叫去,以鄙夷的脸孔对着我,随着一声猛叫‘八格呀噜’就是一连几个嘴巴。我以为他还会追问事实,我还想好了应付的办法,反正我决不承认泄露机密。谁知他根本不要我开口,马上喊叫‘给我禁闭起来,我要把你交军事法庭审判’。我真的被遣送回国了,虽然没有上军事法庭,但从此失去了公职,并被剥夺出国的权利。我给中国姑娘写了无数封信,都如石沉大海。

“过了两年,我终于收到一个日本朋友的来信,他告诉我托他办的事基本弄清,那个中国姑娘由于家人反对,早就离家出走,于一九三四年六月偷偷在医院生下一个男孩,经过一个姓关的好友劝告和牵线,把孩子送给了同时生子又遭丧子之痛的一个条件不错的政府职员家,双方约定永远保守机密。姑娘出院后,在那个朋友家住了一段,终因受不了失子之痛,留下一纸遗书,就投江自尽了。”藤井老人讲到这里,哽咽失声,夫人和儿子一面劝慰,要他暂停这样悲伤的回忆,一面扶他躺下。

山本先生本来迫不及待想问,那么照片又怎样到您手里的呢?看看父亲伤心的样子也只好打住。他向父亲告退,又去忙那些永远忙不完的工作,直到第二天他再度被召到父亲身边。

老人接着说:“一九三七年,通过朋友帮忙,我终于再次登上中国的土地,径直找到那位工程师的家,但是他们已经搬迁,找不到去向。我再根据朋友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那位关先生,证实了朋友说的情况都是真的。我向关先生一再恳求让我见孩子一面,但是关先生是位十分守信用的人,怎么说都不能答应我,我知道这样的人金钱更不能打动他,因为在他眼里我是个一文不值的负心汉,还可能把对当时日本军在中国制造摩擦的仇恨都转向了我。我实在失望极了,产生了投入长江与爱人同一归宿的想法。可能我的真诚打动了他,当最后我在他面前跪下并向他叙述我的家史的时候,他终于松了口,答应给我一张照片,就是这张,”老人从枕边取过已经打开的一本小影集,山本见到的是那张很熟悉的照片,只是只有三寸大小,比放大的照片更清晰一些。老人继续说下去:“当时是一张很新的照片,孩子三周岁的纪念,关先生刚刚得到就转送了我。他还告诉我,人家完全把孩子视为己出,家庭环境又好,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他嘱咐我,这件事就这样了结。照片背面‘给关伯伯留念----翔耀携子’几个粗壮的毛笔字,在我的请求下他才没有坚持涂掉。这时中日之战已经爆发,我被迫迅速转道越南回国了。”

“以后呢?”山本有些等不及了。

“是的,以后的事也要告诉你,”老人望了望老伴,似乎说这以下的事是我们共同的秘密了,“因为感情上的挫折加深了我对那场侵略战争的反感,回国后我参加了反对军国主义的斗争,我很快就被捕入狱,他们关了我整整八年,直到一次美国飞机轰炸,我才在乱中越狱,那段时间所受的折磨以前对你们讲过不少,就不再说了。不久美军进驻日本,趁着恢复建设的机会,我才创建了自己的公司,有了自己的事业,直到这时候我才和你妈结婚。那年我多大?”老人眼望老伴,故意在活跃气氛。

“三十五岁。”

“那时你才二十岁,多么孱弱的小姑娘。”老人不无感慨地说,“我们婚后一直没有生育,你是大姨妈的老三,因为你大姨妈四个儿子,所以很小就把你给了我们,我们也把你视同己出。你感到意外?其实一样。我寻找那个儿子是觉得欠下了一笔感情债,就是找到了,今后也不会影响你的一切。”

“我不是这个意思,爸妈,你们从小爱我如掌上明珠,我怎么会顾虑那些。感到意外这是不可免的,因为你们保密得这么好。听您讲的时候我在想,若能找到那个哥哥,能助我一臂之力,我还求之不得哩!”

妈妈是个贤妻良母,一贯勤恳耐劳,把个家安排整理得条条理理,窗明几净,对长辈极尽孝心,对丈夫温顺体贴,对儿孙百般爱抚。媳妇上班早出晚归,儿子继承父业很少在家,她又把爱献给了两个孙子。在她一手抚育下,两个孙子也都有出息,一个创建了自己的公司,一个在美国攻读博士,她心里充满的是幸福。听着父子的对话,她感到十分安慰,自己的人个个通情达理,都能体谅别人,这正是她的品格。她只是微笑着,默默地含首,她真想能找回他的亲生儿子,了却他一辈子的心愿,也让她为他再奉献一片爱心。

总经理山本先生飞返T市已经是晚上七点,他没有通知去接他,是自己打的回公司的。他知道庞先生的住地,放下行李他就径直向招待所走去。他想这时候庞先生一定在房里,如果是在洗澡,那就等一会,如果是在看电视休息的话,那就耽搁他一会,自己一去两个月,又是不告而别,首先应该道歉。他来到房门前,轻轻敲门,没有反应,他再次敲门,仍不见回答,第三次他加重敲门,引来了楼下的公共卫生员,她告诉他,庞先生不在房里,又说庞先生常常九点多钟才回来,多在办公室。总经理吃了一惊,这么晚在办公室,六十出头的人啦,孔先生怎么安排的?

山本来到办公楼那间美工室,里面轻声放送着音乐,一个斑白头发的老者正在画布上刮涂着油彩,聚精会神,总经理走近了他也没有反应。山本很感动,重又退出门来,轻轻咳了一声,这才走进办公室。庞先生抬头见是总经理,忙拖过一张椅子,“请稍侯”就继续把调色板上的颜料涂上画布。总经理把眼光射向墙壁,只见贴满了许多图纸,有绘制的图案,还有彩色的草图,而画布上一幅恢宏的风景构图已经初现轮廓,可以看出他两个月来倾注的精力。一股钦佩还伴随着类似手足之情的复杂感情油然而生。

庞先生终于放下了笔,面对总经理,问候何日归来,旅途辛苦之后,竟问出了一句自觉不必的话:“令尊康复了吧。”总经理对此却特别感动,他一一回答,除了表示歉意,又反复叮嘱庞先生注意身体,不要加夜班,他还有想谈的事却没有开口,而是请庞先生收拾工具早点休息。后来他说,“我们约定一个时间进行一次长谈,好吗?”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庞先生应约来到小会议室,里面只有总经理一个人,茶已沏好,盘子里摆满水果,总经理殷勤地让坐递茶之后,首先对他两个月来的工作表示十分满意,并且说只要他没有意见,公司马上正式聘用。接着还许诺了许多优越条件。随后又询问他家中人口,得知他的儿女都在外地工作,只有两老在一起后,马上建议他把老伴接来,公司安排一套住房,这样就免得互相牵挂。最后总经理取过一张小纸递给庞先生,“您能给我说说这个名字吗?”

小纸上是‘翔耀’二字,他很吃惊,这是在日本占领时期没有用过的父亲的名字,山本从哪里知道的?小日本真会搞情报!难道他们掌握着三十年代省政府的档案?他被动地反问:“您要知道它做什么?”

山本看出他还存有戒心,在这种状态下事情是难得顺利解决的,于是准备开诚相见,将这次回日本看护父亲的经过大体讲了一遍,讲到他父亲一生都在寻找照片中的人的决心,讲到他父亲要偿还年轻时的一笔感情债的真诚,讲到他父亲反对日本军国主义的斗争史,讲到他父亲稍稍恢复后得知庞先生认识照片后怎样高兴,病也轻了许多。但是他没有讲他父亲寻找的是亲生儿子,可能是出于中国通的精明。“现在全看庞先生帮忙了。”

他从山本的话里判断,出示‘翔耀’二字好象与照片有关,他们找人似乎不是出于什么政治的或商业的目的,也未肯定照片就是他自己,他可以不予承认,推说经过核对,只不过是相似而已,但是一辈子不会讲假话的硬性子却叫他很难开口,他终于勉强说出了他准备的假话。

“那么您看到的相似的照片在哪里?希望您能告诉我地址,不管是天涯海角我要去核对。”总经理无可赖何地说,停顿了一下山本转变了口吻:“其实庞先生不必回避了,以您一个美术工作者的细致和观察力,您是不会看错的。”

事情越来越明显,他们手里的照片与日军侵略中国无关,也许是祖父留学日本时的朋友曾经有过往来?但是他不能马上判断这些事情的真象,他又感到脑子不够用了,他心里算计着,要想办法结束这次谈话,留下时间再考虑考虑。

“请告诉我,‘翔耀’二字来自哪里,为什么您肯定是人名呢?”

“好,我们就这样谈下去。”山本见他提到了具体问题,很高兴地说:“这两个字是照片背面用毛笔写着的,因为是赠送照片人的落款‘翔耀携子’,所以我们断定是人名。”

“能把照片给我再看看吗?特别是背面的字。”

“那是原来的照片,这里放大的照片上没有,您如果一定要看的话,只能等我通知家里寄来。啊,不行,我父亲不会把它交给邮局的,那就只能等我下次回国取来了。”

“我看就这样办,几十年的结不是马上可以解开的,您说呢!”他感到放下了重担一样的轻松,站起来伸伸手臂,然后向总经理告退。

此后,总经理召来孔先生一起,把正式的聘书给了他,并交待孔先生准备一套住房,帮他把老伴接来,对此他十分感激。回到办公室他仔细看看聘书及合同,聘用总期限为三年,如果一方要中止合同,只能在满一年、满二年的前一个月通知对方,否则自动延续至期满。三年期满,双方再根据自愿原则,续签或终止合同。按合同,他的月薪翻了两翻,他不相信这中间如果没有照片的事,他是否也能得到这样的待遇。不过,论工作,他是尽心尽力的,这里需要也是事实。

他创作的是一幅风景油画,此前他勾画了至少十张彩色草图,有人物也有静物,最后他还是决定画风景。多年来,他临摹了许多名画,人物局部画的不少,但没有深入生活对着模特写生的扎实基础;他最喜欢的是俄罗斯和法国十九世纪的风景画,除了临摹他也外出写生,有时带孩子,有时带学生,有时一个人,他自觉画风景还是自己的强项。不过怎样画好一幅创作确实费了一番脑筋。拚凑可以画出好画,只要首先把构图认真定下来;用好的风景照片也能画出好画,但没有同一镜头的色彩写生作后盾好象有点玄;在画了多张草图确定不了用哪张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没有故事和情节,只有绚丽缤纷的色彩,其中十多年来常常在他梦中的一团绿色,这次也频频出现,夹在绿色丛中有白的天和一点红,使他象有了新的发现,他急切地要捕捉那团绿色,……醒来他决定这幅画要以绿色为基调,因为现在比任何时候人类都需要保护绿色。

他埋入绿色里去了。绿色是大自然中最多的色彩,人们看到它就会眼目清新,心旷神怡,觉得血液净化,变得年轻,热爱生活,追求爱情。这就是人们爱到大自然中去旅游的原因。

那么高大的林木他自己没有见过,这是夸张,可是世界上并不是没有,就算是热带雨林的乔木吧,重要的是强调绿的环境;虽然浓荫蔽日,仍依稀可见小片天空,使人似置身于真实的环境;叶面闪烁的光点,晶莹剔透,空气中的湿度也似乎感觉到了;层次之丰富,树干之粗壮和质感都不要多说,特别是那绿色中的白墙红瓦,倒映在山溪流水中搅乱的彩色涟漪,使你似乎进入了一个理想的境界,产生一种成仙的感觉。

“好!”一声由衷的呼叫使他回过头来,他看到走进来的除了总经理,还有一位老者,叫声正是老人发出的。他一眼就看出那是总经理的父亲,老人满头银发,手柱拐杖,但精神奕奕,不过面部仍留着病容。他急忙拉过椅子,扶老人坐下,然后把画具推到一边。

“请多指教,”他说。

老人并不马上开口,而是十分专注地欣尝着画,片刻后对总经理说,“你有眼力,没有找错人。”随即转向他:“庞先生的功底扎实,佩服佩服。不知庞先生此时是否可以下班?……我专程从日本来,想和庞先生谈些往事,山本你安排在哪里,让我们共进晚餐作一次畅谈,怎样?”

老人的到来打乱了他原来的打算,他不能对着一个八十多岁的长辈说假话,同时他也为老人的真诚所感动,这样大的年纪而且大病尚未痊愈,如果不是怀着一片真情,无论如何也不必这样奔波。

那天他们就在与总经理谈过话的小会议室里围着新安放的餐桌,喝着干红葡萄酒,开始了他们的谈话。周围没有人,连招待员都被请出去了。过程进展很快,因为他已经拿定主意,对老人如实相告。

首先是老人取出那张三寸照片,他看到背面那粗壮的毛笔字,他熟悉那雄峻的笔力,小时候他的国文读本、算术课本的包皮纸和练习本上,都是这支笔写的字,还有许多诗文稿。他没有马上说话,从口袋里取出自己的照片递给老人。老人看了惊喜地战战巍巍站起来紧握着他的手,激动得老泪纵横,“这么说我的判断没有错,你真的是我……”

他还不知道进一步的秘密,老人似乎也掌握着分寸。他和山本一同扶老人坐下,开始新一轮的谈话。

“您的真诚打动了我,”他说:“我不想让您失望,您找的人确实就在您面前。‘翔耀’是家父的字号,不过这个名字在日本侵略中国期间他停止使用了八年,听总经理介绍,您为反对日本军国主义而吃尽了苦,看来你们认识是在那场战争之前了?”

“您误会了,我并不认识令尊,只认识照片上写的‘关伯伯’,不知你对这位关伯伯有没有印象?”总经理注意到了老人在谈话中对他一时用您一时用你,似乎表明他急切地希望亲密无间。

“在我的印象中关伯伯满脸络腮胡子,……”

“对,对!”看来老人高兴极了。

“我最后一次见关伯伯大约是一九四八年,那时我在武汉上中学,以后就失去联系了,您怎样认识他的呢?”

“我认识他是在一九三七年,”老人从从容容地开始了他的长篇叙述,当讲到日本专家在协助中国测绘地图的名义下盗取测绘资料的事件时,他记起五十年代在水利部门使用的五万分之一军用地图上常有这种问题,还发现有些图上标有‘陆军参谋本部’字样,当时他还以为是抗战胜利缴获的战利品,后来有位老工程师也讲过小日本协助测绘是假,收集情报是真,日本侵略中国用的地图就是那时期盗去的,这也说明当时中国的无能。由此可以看出日本侵略中国是早有计划的。

他插话:“我五十年代在水利部门用过这些地图,知道有许多问题,印象最深的是河南新县与湖北红安两县之间的部分与实际面目全非。”

老人接下去讲了他与中国姑娘的恋情,讲到他的真情和被迫分离,讲到得知爱人已死和寻找她的遗骨而认识关先生。老人的叙述象给了他当头一棒;“我是你的私生子?不,不,你一定弄错了,我是地道的炎黄子孙,我不是日本人!”他除了感到意外,还感到蒙羞一样地不平。

“庞先生先不要激动,”总经理插话:“家父讲的确是事实。前不多久,当家父宣称我只是他的养子的时候,我也和您一样感到突然,您想想老人这样牵肠挂肚,非找到您不罢休的决心来自哪里,要不是亲情所系能这样吗?”

他近年来发生过的脑供血不足又发生了,他一阵晕眩,竟倒在地下,总经理赶忙拉起他时,他才睁开了眼,好象才从睡梦中惊觉一样。他真想大叫出声,因为他内心的积郁已经堵得他颤抖,但是他控制了自己,必竟他是经历了六十年波折的老年人了,他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我很抱歉,使你不安了,”老人说:“我只想着我的感情,没有考虑到你的承受力。其实这样的事实可以说也可以不说的,是我太自私了。如果你感到承认这个事实很难堪,我们可以说到这里为止。您当然是一个中国人,永远是庞先生,但是请接受一个日本老人的祝福,我想我有义务,也有责任来改善您的生活条件,也算了却我的一椿心愿,也是请您给我一个向你的生母赎罪的机会。”

接着总经理向他表明,他们已经商定,把在中国开办的这家公司的产权全部交给他,他可以担任总经理也可以委任总经理来经营管理,同时他将进入董事会,成为藤井株式会社的管理人。

他的内心活动激烈,现在他不是怀疑老人的真诚,也不是害怕接受这样大的馈赠,他想的是,他的儿女已经成了国家的高级人才,他自己已经进入老年,他要那么多财产做什么?财产是福是祸的辩证关系他再清楚不过了;但是中国相对贫穷这是事实,这笔财产作为一笔无偿援助的外资对国家也不是多余的,何况小日本欠下中国的债那么多。当然他明白,欠债的是日本军国主义,不是日本人民,但只有理性占上风时他才会去区别。

“请让我考虑考虑吧。”他说着起身活动了一会身体,又坐下和藤井老人、山本总经理吃了一会酒菜,并且进行着生活习惯一类的交谈。在老人一再询问下,他也讲了他的简历,讲了他的家庭在日本侵略中国后产生了质的变化以及带来的深远影响,当然他不会不讲到值得他骄傲的儿女,讲到他们的收入和成就。放松缓解了他的情绪,他变得理性了,能掌握自己了。这时候他郑重地告诉老人:“我不能否认您讲的历史事实,但我从出生到现在,我都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这也是事实。从思维方式,生活习惯,观察事物的出发点和感受,我都与日本文化无关。我的生活很好,而且越来越好,我出来打工不是生活需要,只是想发挥余热,是一种精神追求。我不会接受您慷慨地馈赠,因为我不需要。您也不必为此而产生不安,因为您已经为我付出了真诚。至于血统嘛,您有中国血统,就是日本人中,盛唐时代的五百男女又有多少后代在日本,谁能说清?所以我可以认为,我只不过是盛唐血统的回归,您今天知道我在这里生活很好,您完全可以就此得到安慰。我再一次说明,如果这个公司接受我打工,我们就继续履行合同,其它就什么也不用再提了。”

老人与山本总经理对望良久,总经理开口了:“我佩服庞先生的人格,这是中国人值得骄傲的品质,不过我们在这里谈的不是馈赠,而是补偿。家父一生都为失落的感情而悔恨,为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而自责,现在您应该体谅他的苦心。至于打工一说,庞先生从此永远都在这里打工了嘛。”山本不无幽默地停了下来。

“山本说出了我心里的话,今天我终于见到了你,我应该满足,关于血缘我们从此再不要提它。您只简略地讲了你的经历,但我了解中国,多年来也在研究中国,按照你的家庭情况,你的能力和你的抱负,我知道你的一生绝对不是一帆风顺,可能历尽坎坷。您奋斗过来了,而且让儿女有了出息,我心中满是佩服和欣慰,也因此更加自责,您就让我表示一个老人的心意,接受我的这份真情吧。”

这番话使他感到很难拒绝老人的情意,他已是八十六岁高龄,不能让他再产生失落感。酒菜只能提供更多的思考时间,却无助于问题的解决,他要动脑筋,要在不伤害老人的前提下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于是他想到了分两步走。他对着藤井老人说:“这么说来我非接受您的这份情意不行了。不过我有一个先决条件——山本先生不能离开这里的岗位。”

老人和山本可能是出于尊重,仍用中国话商量了一会,答应了他的条件,只是山本的精力将大部分转到日本国内,藤井株式会社董事长一职也将由他继承,他只能兼顾这里。至此,谈话在共同干杯后圆满结束。老人很想由他陪同去B省旧地重游,终因身体原因只能作罢,三天后,由他护送到机场,山本陪同飞返日本。

公司里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血缘纠葛,对庞先生的升迁也未表现出惊异,只是孔先生做事时有点缺乏主动了。数月来他和孔先生接触最多,他了解孔先生的业务能力,对人热情,工作责任心强,实际也是主管,他想到应该和孔先生交交心。虽然总经理仍是山本,但他今后离开的时间不会少,经营管理不能受影响,孔先生的作用还是要一如既往。他想那个尚未宣布的董事副总经理应该一分为二,自己只挂一个董事就行了,因为他不愿意把精力用在自己不熟悉的经营管理上。请孔先生担任副总经理,对,在越洋电话里他就提这个方案,山本不是讲了,他可以任命总经理,那么他提名副总经理当然会被董事会通过。

他和孔先生交谈的效果不错,孔先生三十多岁正是事业发展的时期,这样的提名可能是他期望的。当然他没有提到隐私,只说他们之间过去是亲密朋友,现在重见十分愉快。但是对此孔先生显出半信半疑,因为那天他晕倒在地上的时候,适逢孔先生撞进来向总经理请示一个紧急事情。

这以后山本常在日中之间飞行,孔先生担任副总工作出色,庞先生仍旧坐在他的有绘图板和电脑的办公室里,继续按公司的需求搞他的创作。山本现在称他庞兄,工作情况都向他汇报,搞得他不好意思。公司给他安排了住房,但因老伴不肯长住,他没有要,已经把它给了孔先生。从此他在这里处在一种特殊地位,老总副老总都向他汇报工作,他没有看重‘董事’这个头衔,却把自己称为‘一个打工老’,有时间他也逛逛车间,和打工的男女谈谈话,这样他慢慢熟悉了公司的情况,了解了许多具体事情。

但是,任何时候他都没有忘记,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他不可能把这个世界吃透,就象他不可能叫年龄逆转一样。在工作了几个月之后,他越来越有了这种感觉,受人尊重和承受高压一样,人都会超负荷运行,他自觉已达弹性极限,是急流勇退的时候了。

打工生活应该就此结束。他觉得这段奇遇虽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对他来说,却是损耗心力的巨大负担,象他这样的退休老人,除了期盼社会稳定和社会保障制度的早日完善,就应该牢牢地站在自己熟悉的土壤上,进行撰写回忆录和了却心愿之类的活动。因为他恪守着莫明其妙的清高,一点也不亚于‘不为五头米折腰’的陶渊明。

他打算在山本来中国前,不辞而别。咫尺天涯,毋须再相逢。大洋彼岸的来客,何曾领教过奇形怪状的馋岩撞击,充其量在金钱主宰的旋涡浊流中竞争、搏斗、出人头地罢了。而庞先生和脚下的土地一道经受了历史铁锤的锻打,他既非一尊金刚,也非一堆粉末,他就是他,他活得很艰难,但他已经熬过来了,绝不需要别人的怜悯和赐于一点儿什么。

他想起一篇打动过他的短文:《我不想介入你的美丽》,并将它作为他的告别词。

“你尽可以有你的不凡,你的伟岸,你的出类拔萃,你的为世人所仰慕的一切,但是我请你,请你不要走进我的生活。真的,我不要介入你的美丽。

有时候人生仅仅只是一种过程,我们参与这个世界的活法也不仅仅只有一种,蓝天绿地、碧海青山是一种存在,白云小草、浪花泥石也莫不是一种存在。

把自己放在自己的空间(当然不是封闭),你会发现你活得并不十分的黯淡,每个人的世界都有他人发现不了的快乐。

你的美丽其实就形成对我的统帅和潜意识的改变,而我介入你的美丽也只能做你的旗手和鼓手,我因此而失去了自己的快乐和拥有的一切,却最终又无以达到你的境界。世界往往被描绘得浩大而美丽,但是我的眼睛更多的却看到了太阳黑子。

想达到别人的美丽是自己的一大障碍,我因此而觉得我的生活不得不接受你的涂抹是一件可悲的事情。如果说悲哀是人想出来的,那也是缘于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既然乐章里没有一样激越的音响,丛林里不生长一样高度的树木,我和你就不需要支付给生活同样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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