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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读这篇 | 卓玛:梅枝

 原鄉書院 2021-02-09

梅枝

卓玛

源氏物语第三十二贴的题目为《梅枝》,其中写到红梅、白梅、梅花做的薰香,以梅为题的音乐、歌咏等,琐碎细腻。林文月的译笔常有人拿来和周作人比较,叹不及周者有之,但林的笔调清新淡雅,尤其是和歌,古典隽永,别具情致。

“二月十日,雨稍降,庭前红梅盛开,色香俱无以伦比……闲谈赏花之际,忽有侍女呈信,信系于花朵已渐凋的梅枝之上”,随信送来的玻璃香盒上镂刻着白梅之枝……日本平安时期的文学名著《源氏物语》及《枕草子》中关于信函系于时令花枝之上的描写众多,信笺要用熏过香料的彩色唐纸,字体、墨痕的浓淡都有讲究,诸多优美细节,呈现出日本民族蕴藉妙曼的审美情态。这种郑重而古典的形式如今已不复见,只有梅枝上的清香已然穿越时空给读者带来悠长的回味,沁梅香可嚼,余韵犹其可赏。

这一贴里亦写到梅花香道,紫夫人秘制的“梅花”薰香在雨后潮湿的黄昏中小试,连空气都变得脉脉有情了。稍晚于月光映照之下,梅花疏影之中吹笛唱《梅枝》。是否为《月山梅枝》?不得而知,用尺八吹奏的古老曲目,我国今已失传,仿佛宋人香事,已成旧时月色里云影渺渺的传说。

可巧我新得了日本白梅香一盒,香座亦做成小巧的梅花样式(淡蓝的瓷梅花),每每喝茶抄经时沐手焚之,必有一种仪式感,在陶罐里插上应季花枝,有时是铃兰有时是百合,泡一壶红茶,听着琼英卓玛的空灵梵音,仿佛微风吹过喜马拉雅山麓大片的格桑花田,花影摇曳,阳光潋滟。取出家传的老砚台,坐看一柱馨香升起缭绕,白梅花的幽香落在泛黄的宣纸上,一朵又一朵,另人心思简静,淡淡欢喜。写出的字,一笔一划,都似梅花开。一抬头,看到墙上的条幅,老书法家于耄耋之年手书的“梅花带雪飞琴上”,那梅花和飞雪水墨淋漓,气息飘逸,分外的好,小寒时节,飞雪未至,心中似已涌出朵朵白梅花。

个人较喜欢《陈氏香谱》中“韩魏公浓梅香”的传说,苏轼、黄庭坚都参与了这一优美的轶事,在欣赏寒姿凌欹梅花图时突然有人拿出秘制梅花香,相映成趣,使人击节赞赏,霎那间仿佛置身画意之中,雪后的梅林之下,寒香袅袅,氤氲了整个午后。

如果真的可以上演穿越剧,我愿意回到大宋,美和风雅泛滥,也可以理解成小资情调泛滥的时代,文人们深度挖掘各种美,包括梅花的美,对梅的推崇达到巅峰,代表人物当属处士林和靖,隐居杭州小孤山植梅放鹤,以梅为妻以鹤为子,这也是千古高风,情痴一种。我以为他独自终老,比孤山更孤。但大宋不这么以为,对梅花高士的颂扬之声风靡一时,种梅赏梅画梅咏梅是宋代文人对极简主义美学的一大贡献,如同牡丹盛放于大唐,“花开花落二十日,满城之人皆欲狂”,相对于牡丹的雍容华贵,繁复浮夸,梅之清简古劲,枯瘦拙朴更符合传统知识分子一脉相承的高隐气质,所谓风骨是也,那些早春梅枝上的香气,隽淡清透,冷冽渺远,随季风飘过海洋,抵达东瀛。清夜游宴,紫式部写尽了梅花的雅意,和《红楼梦》着实有得一拼。

《红楼梦》中宝玉踏雪寻梅一章是一幅美轮美奂的雪地游宴图,将明清时期文人士大夫的风雅抒发到极致,堪称中国美学典范,“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扑鼻,回头一看,却是妙玉那边栊翠庵中有十数枝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妙处在于红梅开于幽僻的禅院,先闻其香再见其色,由远及近,仿佛丹青妙手设色勾染的绝美画卷,诗意盎然。

众人于快雪之日雅集,吃了新鲜鹿肉,喝着温热的小酒,然后移驾芦雪亭赏雪,即景联诗,佳句频出。微醺之时李纨罚宝玉去栊翠庵乞红梅一枝插瓶,让丫鬟寻了美女耸肩瓶作花器,想想都是岁朝清贡图的画意,着实文定吉祥,梅枝插瓶最宜疏朗,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是梅花清韵的最佳表达。宋人插花中被津津乐道的佳话是“梅花纸帐”(将新折的梅枝插在锡瓶中悬于帐柱上,月夜躺在床上赏梅影闻梅香),这月夜里的典故,有些过于矫情,我想不出妙在何处。“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同样的月色,不如赏这窗外的梅花,又美又天然!梅骨清冷,但也有亲切的一面,“小桌呼朋三面坐,留将一面与梅花”,这是丰子恺的梅花,寻常巷陌中的梅花,飘雪的日子里,在自家的庭院里喝着小酒赏梅花也是我的梦想。

古人惜花:“梨花满地不开门”,“梅花开时不开门”。我家若有梅花我必如此,梅花那么美怎舍得让俗人多看?想起某年去苏州香雪海探梅花,又去南京梅花山赏梅,无一处不是游客,扎堆拍照,满山闹哄哄,梅花美在哪里真没几个人懂得,扑面而来的都是浓重的商业气息,人群喧哗,垃圾乱扔,哪里去寻古人的雅意,白白地破坏了一山梅花的清净。

想那妙玉孤僻高冷,最具小众之美,更怕俗人打扰。众人推选了宝玉独去乞梅,原是聪明之举。妙玉对宝玉的隐秘情意如草蛇灰线,另有文字可表。接下来自然要作红梅诗。奇妙的是,最具才情的黛玉和宝钗都未置一词,独独宝玉一人作了三首,首首与妙玉有关,如“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孀娥槛外梅”;“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真真写的仙气缭绕,把妙玉直接写成女神,别人原不配如此比喻,妙玉确是仙子一般的人物,幽居禅修,仙气最浓的只有她。

梅花清奇疏冷,妍雅绝俗的品质在今日似已不合时宜,它只存活于传统文人画和曹雪芹的笔下,虬枝纵横,嶙峋苍老,衬得花朵孤零零的艳。

我独爱扬州八怪中金农的梅花,随笔点染,妙趣横生,尽得风流,不是一枝,而是千枝万枝,浩荡在早春的风里,却又淡雅舒缓,不疾不徐,逸气入微的一种美,仿佛满满的香气随时从枝头上弥散开来,伴随一朵花的轻轻落下,丝丝缕缕,飘飘渺渺,此起彼伏,像音乐一样缭绕不绝,有谁的梅花图可以像金农一样色声香味触法具足?丰子恺说“美是具足圆满,奇是罕有少见”,将梅花画出奇绝料峭的大有人在,画出大美的只有金农,金农的梅花是佛陀讲经说法时,天花乱坠,花未沾衣,而空香沾手。当我在金农的梅花图上看到“空香沾手”的题款时,我与这四个字闻风相悦,感觉一瞬间的福至心灵,很想找人刻这样一枚闲章,契合了我对梅花精神的理解,这题款字字拙朴有禅机,配着疏疏的梅花枝,简直是神仙妙品,妙不可言。

金农的梅花里真有音乐,“梅花三弄”,现成的应景之音,与梅花的性情最接近的只能是古琴,散漫无羁,幽深清旷,古筝都显得轻飘了,曲弥高而和者弥寡,然而,愈是高旷拔俗的抒情,愈是奇绝美妙,不可多得。

作为和苏州有着千丝万缕关联的人,我不得不说起和梅花有关联的仇十洲。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粉妆银砌的山坡上,身后的丫鬟抱着一瓶红梅,众人都说像是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艳雪图"。

仇十洲即吴门画派的代表人物之一“明四家”的仇英,与沈周、文征明、唐寅齐名。原先在苏州博物馆见过他的工笔仕女图,艳逸蕴藉,神采生动,但真的没见过艳雪图,想必是曹雪芹杜撰的,既然是艳雪,人和梅花必然冷凝艳丽,其中一艳是宝琴是黛玉都可以,但让道姑打扮的妙玉站在这俗世的画里显然不合适。

民间的梅花侍女图我到是见过,只是没有雪。我先生的外公在上海做生意时留下的一只白瓷罐,我猜测是用来放糕点,我婆婆曾将它置于厨房放盐。应该是晚清的物件了,被我放在红木老茶几上,家常的日子里,是和一串星月菩提一只扬州的朱红漆器盒子放在一起,某次喝茶之余细细赏玩,暮然发现老瓷罐上居然有手绘梅花侍女图,我原先粗略的以为是黛玉葬花,红梅点点,都是胭脂色的花骨朵,两个身形婀娜的少女姿态翩然地站在树下赏花,春阳正和煦,红梅和人都如春风温柔。陌上花开迟迟归,待放的梅花蕴含着春天的多情和期许。

红梅在日本的雨后开得清幽贵气,在中国的雪中开得古艳超逸,跌宕生姿。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老梅的签被李纨抽去,我却不赞同,李纨是个配得贞洁牌坊的孤寡素人,清简有之,凌寒傲雪的姿态不足,怎能拿梅花来比?独有妙玉之清骨傲世堪配,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原是妙玉的品性写照。正值芳华绝代,风姿郁美,却看透世间荣华,将万物指向一种空性,她的一意孤行,世人并不理解,以至于“过洁世同嫌”,这样的女子,和红梅一样,皆是千古绝唱。

作者简介


卓玛,江苏省作协会员。喜昆曲,好美器,爱花成癖。布衣素食,于雨花深雪里,扫花烹茶,煮字待客,坐听云里梵音。作品散见于《雨花》《延河》《阳光》《散文选刊》《安徽文学》《时代文学》《海外文摘》《青海湖》等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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