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翁姑执手问,归来何太迟 腊月二十九中午12点,火车抵达三明北,距离南平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 张先生在出站口等候。春运车票难买,买来退去,最终还是他先回,我后到。 火车上,夜无好眠,本来打算在车上睡一会。可是,看到张先生要代司机之职,我匆忙拉出安全带,抱紧衣服,攥紧拳头,瞪大眼睛。他可算聪明,却对机械车辆缺乏悟性,处处透露笨拙。而张先生估计也是瞪眼攥拳不敢稍有懈怠。临近市区,司机换成了随来的叔叔。我终于可以靠到后背上闭目养神,暗暗舒口气。 江水的气息裹着我,第二次站在南平的土地上。从坐上火车那一刻开始,我心里就一直在打鼓。对我来说,南平是个陌生的城市;南平那些因为张先生而成为亲人的人们,大多仅有一面之缘;语言半通,一不留神就步入交流的孤岛;饮食不惯,菜少油盐,汤无酱醋,寡淡少味…… 张先生带我穿过拥挤的车流,不知走了多少级台阶,终于爬到六楼敲开家门。 婆婆立在玄关,早已将拖鞋摆好;公公站在客厅,等我进门。 “爸爸妈妈,我回来了。”我如是说。 是的,我回来了。我知道,他们已经期盼了好久,准备了好久。对于这个只见过两面、相处过三天的媳妇,他们可能既有期待,又有担心。恰如我的焦虑。 婆婆接下我的背包,执手送我到卧室门口:“回来了好!回来了好!明天就是除夕了。”我脑中闪过一诗句:翁姑执手问,归来何太迟。 傍晚时分,亲妈打电话问:到家了吗?怎么也不告诉我们一声。” “到了。我之前不是说来这边就不打电话了吗。电话费贵着呢。”这样轻松说着,鼻头突然有些酸。求学、工作,如浮云般在外游荡了一年又一年,可是年关近时,总会归家,从不缺席。年年不缺席对爸妈而言,既有幸福,也有负担。终于在人生第三十三个春节,我缺席了爸妈的春节。爸妈嘴上说没关系,心里一定会失落吧? 来之前我日日打电话,为除夕夜的缺席做铺垫,不论是否可消减他们的失落感,我自私地博了心安。 晚饭在奶奶家吃,外婆也在。婆婆还在厨边忙碌着,桌上已经摆满杯碗盘盏,除了一包卤味我认识,其他的要么是不认识的食材,要么是不熟悉的烹饪之法。 奶奶希望我先吃卤味,外婆坚持让我先吃炸年糕,我只好一手捏着年糕,一手捏着卤味,左右开弓。 看到他们满意的笑脸,我嘴里虽不知何滋味,但心里却是感动起来。 张先生翻译着奶奶的南平话、外婆的江西话、公公的南平普通话,还要翻阅他手机上的新闻,参与朋友圈里的八卦,光顾手机上的游戏,早已现捉襟见肘之疲态。好在婆婆及时坐到桌边,分担了翻译工作,解放了张先生。 长途跋涉到一个新的地方,精神紧绷,陌生感充斥知觉神经,导致口不知味,腹不知饥,稍有进食,即有饱胀之感。 于是,在她们遗憾的眼神下,我放下了筷子。 二月已是柳绿桃红,留不住,新春只好日日变旧颜。 儿女本是金枷玉锁,藏不住,高堂仅能年年盼当归。 (二)惟有小茶偏耐久,绿丛又放数枝红 南平背山面江而建,多山峦少平地。高山之间必有溪,溪至绝壁形成瀑,所以南平的山剔透水润,水则多姿多态:溪水澹澹,瀑布恣肆,汇入闽江又浩浩汤汤。 张先生登高拍下家乡全景:夕阳下的南平宛如一副水墨山水画。如果时间倒流至七八十年前,应该可以还原“夕阳西下,炊烟四起,三五童子,散学归来”的自然与淳朴。这画中楼房多余,但是生活在其中的人却是温情脉脉。 春雨初霁的上午,公公带我们去寻访茫荡深山的闽赣古道。闽赣古道本是中原入闽的商旅通道,古道或缓或紧,一侧壁立千仞,一侧悬崖瀑布,鸟鸣深涧有回声,水落山谷似弦响,雨水洗过的树木湿翠欲滴。身处如画景致,心无杂念,因此入耳都是雅乐,入目都是美景。 公公是土生土长的南平人,对南平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饱含深情,对这里的历史更了如指掌,像是一部“南平地方志”。每到一处,他就像翻开了地方志,信口拈来,不需思考。他在介绍徐霞客经古道入闽时,我却突然在计较沈复《浮生六记》中记载的岭南商游,是否会经过这闽赣古道。 游人稀疏。叔叔在四处取景,偶尔我们也是风景;公公在口述历史,偶尔他也是历史中人;张先生神游在这富氧的深山,偶尔穿越回来摇晃着手机寻找信号。我听着历史课,极目峭壁追逐翠绿中片片云霞:山茶花在阳光清澈的初春盛放,姿态随意。当时风光人情,恰恰好,微微暖。 回程途中,搭载了公公的朋友一家三口。这位朋友是报社编辑,工作之余钻研南平的历史,考究南平的文物。他对南平地上的古迹和地下的城墙如数家珍,对于已经消失的城门城楼、城墙砖瓦备感可惜,对于尚在的古建筑缺乏保护痛心疾首。我想起梁思成为保护北京城墙所做出的努力,因为城墙被推倒而流下的眼泪。在现代化的大潮中,城市与城市之间因为褪去古色和特色,变得雷同。值得庆幸的是,还有那么一群知识分子,保留着赤诚,可以理性分析,可以感性呼吁。 古南平的崇山峻岭间多名士游历,他们爱这里的山山水水,这份爱从笔端流成诗歌文章,又从南平历史上走出来,点缀在亭台楼阁间。而山野路边的山茶花,用千百年花开花谢,见证名士修学,目睹新旧更迭,不言不语奉献青春与色彩。人文与自然就这样珠联璧合,日久天长,慢慢渗透到南平人的言行中,代代相传。 我悄悄对张先生说:你们南平人很注重文化的研究与传承。 张先生理性地答曰:城市小,圈子小,你见到的人少。 想来,张先生离家太久,已经成为“南平人”的例外了。 (三)忽起故园想,冷然归梦长 小时候看过一个电视剧名为《八月桂花香》,所以根深蒂固地认为只金秋八月才会有桂花暗香。后来去宁读书,九十月份,满城桂花香,与朋友们就沉浸其中读书。那锦瑟年华深深刻在记忆的小镇,闻着花香,晒着阳光。 到南平后,我才发现公园、路边、山脚、山腰,处处可见桂花开着,可惜我却闻不到桂花香。偶尔张先生会提醒:有桂花香。等我站到他的位置,香已飘远。不知是桂花香被深锁了,还是我被记忆束缚了。 春节几日,日日到奶奶家看望。奶奶已至九十高龄,虽然瘦小,但思维条理,口齿清晰。九十寿宴上,不论是年过花甲的儿子,还是尚在襁褓之重孙,凡绕膝侧者,皆发红包。 奶奶说话声音小而轻,又是南平方言,我坐在她身旁,侧耳凝神,也离不开张先生翻译。她喜欢拉着我的手,轻轻地嘱咐我们好好照顾自己,慢慢地回忆往日时光。听着奶奶轻柔的声音,看着墙上相框中年轻的爷爷坚定地站在她身侧,棱角分明的脸上写着深情,而幸福就洋溢在她的嘴角。他们也曾在矛盾与风暴的中心,如果用故事叙述,想来也可以演绎成少爷不满父母之命的童养媳,勇敢追求自由爱情的出走与逃亡。情坚不惧蜚短流长诋毁,磨难反而让两个人义无反顾,相携到老。然而情深不寿,岁月太长,爷爷没熬过古来稀,撇下奶奶一个人守着儿孙,数春秋,转年轮。奶奶还在轻声细诉,温柔平静。我似乎看到时光的另一头,爷爷在微笑倾听。果真,此情可待。 奶奶在微笑,可是眼角有眼泪慢慢凝聚,缓缓滑下,我拿纸为她轻轻拭。纸张遮住了眼,我恍惚觉得坐在对面的是山东的外婆。 山东外婆算半个童养媳,从小生活在她婆婆颐指气使之下,起早贪黑也讨不来半点儿赞许,好在得外公垂怜,总算有点儿温暖支撑着艰难困苦的生活。然而外公嗜酒如命,一日三餐,餐餐不离,在大饥荒的年代也不可少一杯,而孩子成群,嗷嗷待哺。当多年的媳妇熬掉婆婆的锐气,以为终于可以轻松过日子时,那个曾给过温暖的男人成了战争的对象,而战场就在儿女成群的家中……吵着、闹着,争执着到老。不争不吵了,外公却走了。外公走后,外婆的日子寂寞单调,不是因为没人拌嘴,而是因为少了那份给她安全的温暖。也许,外公走后外婆才意识到,不论怎么吵,外公给的温暖就像藏在红盖头下的岁月,总有期待。可惜,当时惘然。 一个人迎日升送日落,听更鼓待天明,太煎熬。于是,外婆借着摔跤卧床,借着卧床长眠。外婆曾对我说:我百年之后,你不必难过,但要痛哭送我。外婆迷信,相信阴司地府,相信亲人的哭声可以扫一扫黄泉路的荆棘,压一压忘川河的恶浪。我当时笑着答应,却不想我竟没回去哭一声。外婆去世时,我正要出差,赶不及回去,只好让弟弟代送了花圈。我不后悔我没有回去,却后悔去年年底回家时,我没在她身边静坐片刻,听她讲外公,讲陈年旧事。如今,我再想听也成奢望。 或许是山东外婆给的教训,我喜欢静静坐在奶奶身边倾听,张先生不翻译,我依然不懂她说了什么。然而我在她身边,她在轻轻说,这就够了。 雨后夜晚,江水静流,华灯已上。我和张先生沿着江边散步回去,岸边的小广场上,音乐起,几对中老年人悠闲起舞,跳着华尔兹。经过一个花坛,张先生又提醒:有桂花香。微风吹送,桂花香来。我终于闻到了桂花香,香却迷了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在氤氲的南方初春气息中,我突然泪流满面。这泪离家太远,不知能否到达外婆走时经过的那条路、那川水、那座桥,不知她是否在望乡台登高远眺,等待我归来的脚步? 小城安逸,奶奶还安好;千里故园,外婆已走远! (四)唯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 茶花在山崖间含苞,在缓坡上绽放;玉兰在阳光下芬芳,在细雨中零落;紫荆朵朵压在枝头,又片片铺满行道;鹅黄的嫩芽从翠绿的叶片中抽出,五彩的花朵漫山遍野、大街小巷。岭南的春节,有花可戴,有香堪闻,充满春的气息。 然而,旧岁已辞,新春伊始。时间就像落在山溪中的叶片,翻滚着就不见了踪迹,又到了整理行囊辞别父母重新启程的时刻。 饭桌上,婆婆重复最多的是:给你们带些××回去怎么样? “不要,不要。”张先生拒绝着。 “你不吃,红袖会吃啊。”婆婆对着张先生翻白眼。 “不用啦。”我赶紧帮着张先生。 “可是我看你很爱吃啊,带一些吧。”婆婆似询问又似商量还带着些不甘。 婆婆因担忧而格外细致,唯恐饭菜不符合我的口味,填不饱我的肚子,只要我对一个菜多吃了几口,上面的对话就要进行一次。 婆婆的心情我何其了解!张先生第一次去山东,妈妈的焦虑随着我们回家的距离成正比例增长。第一顿饭,她看到张先生喝了一大碗排骨汤,脸上的欢喜掩藏不下。或许张先生同我一样,不愿意看父母失落和担心,所以给什么吃什么,还吃得很香的样子。 正月初五,我们要回京。初四晚上,婆婆在厨房整理带给我们的食材,我和张先生在卧室收拾衣物和随身的东西。婆婆高声问:年糕带一小块怎么样?香芋带一点儿吧?线面带一包好不好?…… 之前饭桌上征求过意见被一一否决的东西,又一件一件地重新列出来。 “不要!不要!带不动!”张先生声音大起来。 从山东回京的时候,因为不忍心拒绝,东西带了太多,累得张先生汗如雨下,一路上尽显顾得了东西顾不了人的狼狈。 我放下手中的衣物,来到厨房:“妈妈,你只整理他要的东西就可以了。他不要的东西肯定是他不爱吃我也不会吃的。吃饭时我说好吃的东西,并不是因为爱吃,而是不想让你担心。我对吃的要求不高,所以以后再回来也不用特别准备,我入乡随俗,换换口味更新鲜嘛。” 我又把从山东回京的尴尬复述了一遍,那是父母沉甸甸的爱,可是转述过来轻松地像玩笑。婆婆看着摆在地上的包包裹裹,虽有不舍,却也放弃了游说。 初五上午,行囊备妥,我和张先生去奶奶家辞行。奶奶还是坐在床边,我依旧坐在床头,她拉着我的手。对面墙上,爷爷站在她身后,微笑着。轻声细语絮絮谈,依然不需要在乎内容,只要多一点时间,多一点时间。 张先生说了多次“该走了”,可是我还在奶奶身侧,奶奶还在拉着我的手,没有放开的意思。张先生不得已走近身,轻轻却也匆匆分开了我们。奶奶又走到桌边将点心和零食一样一样拿起,央求般要我们带在路上吃。张先生拉着我奔出门去,留下奶奶颤巍巍挪到门边,倚门踮脚望…… 坐到离开的车上,公公婆婆站在街角,望着我们离开的方向。虽然他们不一定看到,我还是回头向他们挥了挥手。张先生却一直没回头。外面的世界是男人的欲望,或多或少。相比之下,张先生算是寡欲之人。寡欲之人大多多情,此刻的淡定外表下,那颗心应该也有酸楚与无奈吧。 我撇了一眼张先生,他回撇我一眼,却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脑中想起一个旋律,伴着旋律流出月光下的哀伤:离开太久的故乡和老去的爹娘……无论走到任何的地方,都别忘了故乡…… 红袖,(本名,王洪秀),出版社编辑,偶尔为文,记录身边的有温度的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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