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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论 | 张舜徽:《中庸》七论

 黄埔N期 2021-02-10

编者案:《中庸》一文只有短短三千五百余字,但可以说是儒家思想中最核心的文本,文约而旨宏,两千年来注家纷纭。本文是张舜徽先生1942年-1943年间七次给学生讲授《中庸》的文字整理,每一讲只是提玄概要地论及某个概念,但文中很多地方独富创见,发人遐思。比如他举例子说,子贡赎鲁臣妾,不取报酬,而子路救了一个溺水者,接受了人家一头牛的报酬。孔子没有过多赞扬子贡,而是推奖了子路,因为孔子知道子路并非贪财,而是考虑到后来如果有想救人然而又想有所取酬的人,可以有一个“先例”,即子路也收了人家的报酬了嘛。子路能考虑到这一点,而不顾虑自己清廉的名声,实际上比子贡更加了不起。再如,讲“哀公问政”时,张舜徽将五伦中最重要的“君臣”解释为“上下”,因而将特殊的君臣关系一般化为上下级关系,这种上下级不是道德上的,而是社会结构上的,因而是任何时代都存在的。这样,张舜徽就将一个封建忠君的“君臣”问题转换成一个处理社会结构不同层次的关系问题,也因而将五伦最重要的“君臣”伦理重新激活,而非随着帝制的结束而终结。这类洞见在这篇短短的文章中随处可见,愿与诸君一起好好读上几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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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1942年12月18日,农历1月1日: 

  朝食后,为诸生讲授《严先生祠堂记》。此文虽短简易明,而余为言学者立身之道甚悉。大意谓子陵高尚不仕,邻乎矫伪欺世。君子之行,不贵苟难,贵能循乎常道耳。北宋承五季丧乱之余,士夫不知敦厉廉隅,范文正为是文以章严氏之高意,固有在学者不可不分别观之。大氐君子之行事,非徒成己而已也,所以成人也。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忌惮”犹言顾虑也,郑康成以“畏难”释之,误之甚矣。凡君子不贵斩绝诡异之行,以其难为继也,是有所顾虑也。小人随其情之所动,不能自制而即发之,不流于太过则为不及,是无所顾虑也。子贡赎鲁臣妾于诸侯,归而不取其金于府。此实廉矣,而孔子少之。子路拯溺者,还而受人之牛。此似贪矣,而孔子嘉之。(见《吕览·察微篇》)盖子路能顾虑后人之效己,故受人之牛而不辞;子贡不顾虑及此,故拒金而不受。仲尼审微知著,亦视其合于中道与否而可否之耳。故子陵足加帝腹,屈原含沙自沉之事不见载于《通鉴》;许由洗耳,务光赴河之事不见称于孔孟。先民去取之际,自有其故,学者于此可以得观人及自处之道焉。今日为诸生偶道及此,博引经传,示之以中立不倚之道。 

  闻者悚然。 


(二)1943年4月19日,农历3月15日: 

  为诸生讲《中庸》。此篇在汉世即已别行,自来解之者无虑数十百家,而多涉天道,自生缴绕。余尝舍古今注说而直寻味经文,翻有悟于古人立言之旨,大率切于人事,平近易解,无庸关涉天道也。 

  开首三语即言性道。郑氏附会以五行,朱子则以理释性,皆微眇而难知,取董江都语以说之,则豁然矣。其言曰:“如其生之自然之质,谓之性。性者,质也。”(《春秋繁露·深察名号篇》)又曰:生者,天质之朴也;善者,王教之化也;无其质,则王教不能化,无其王教,则质朴不能善。”(《实性篇》)夫人之性受之于天,皆有可以为善之端,而不可谓为纯善,必待教化而后止于至善。自荀卿后,惟董子深明斯义,已详哉,其言之矣。 

  “率性之谓道”,“道”字亦统善恶而言,非纯善也;“修道之谓教”则进乎纯善矣。修者,治也,犹言刮污去垢也。修其善质而除其恶端,此之谓教也。下云:“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此“道”字则承上文已加修治之道言,谓道之至善者也。凡此等处,皆当广采苟董诸家之言以资旁证,而不可徒守汉宋注家言也。余尝谓汉以上诸子之言可作经传读,唐以上百家之书可作注疏读,正是此意。 

  中庸,“中”极言中和为用之效,因近取譬,曲鬯其旨。有举大以该微者,亦有取小以况大者。 

  “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此举大以该微也。光岳失其中和,则有薄食崩震之异;阴阳失其中和,则有水旱昆虫之灾。天地之大,万物之广,犹必致其中和,而后能安其所,遂其生,况人事乎?下文云:“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则取小以况大也。味不得中和则不利于口。(《说文·皿部》有益、岙二字,当为中和之本字。其义起于饮食,故皆从皿) 此人事日用之常,而人习为之,鲜知其理。小事尚尔,况其大焉者乎?反复申明,其旨宏矣。而注家皆未之及,自是疏漏。 

  朱子释“民鲜能久矣”曰:“民不兴行,故鲜能之,今已久矣。”此解最为害道。使仲尼之意而果如此,则中庸之道必终古无人敢行,岂圣人垂教之旨与子思所以述此篇之意乎?郑氏谓:“中庸为道至美,顾人罕能久行。”此言似矣,而未尽也,故其释“中庸不可能也”曰:“言中庸难为之难。”启宋以来曲说者非此言乎!余则以为“民鲜能久矣”、“中庸不可能也”,两“能”字俱当读若“耐”。《礼运》:“圣人耐以天下为一家。”郑注:“耐读为能。”《汉书》:“胡貊之人,性能寒;杨越之人,性能暑。”颜注:“能,古耐字。”是二字相通之证也。“ 民鲜能久”言不能耐久,“中庸不可能”即言中庸不可耐久,亦即所谓“择乎中庸,不能期月守”之意。惟颜子能行之耐久,故仲尼亟称之也。桓宽《盐铁论·徭役章》引孔子曰:“白刃可冒,中庸不可入。”入字当为久字之讹,与中庸不可耐同意。 


(三)1943年4月21日,农历3月17日: 

  巳刻,为诸生讲《中庸》“素其位而行”一章,畅发经旨,历两时之久。大意谓天之生人至不齐也,境遇遭际,万殊百变,因其运而居之,所谓位也。或生而君师,或生而奴隶,或富过猗顿,或贫若黔娄,或始亨终困,或先穷后通。君子思不出位,安之若素。非徒安之也,凡吾位之外一切可歆慕者,不能动之。非惟不动,且不愿焉。其顺受自乐如此,故无入而不自得焉。《吕氏春秋·知分篇》曰:“凡人物者,阴阳之化也。阴阳者,造乎天地而成者也。天固有衰赚废伏,有盛盈盆息;人亦有困穷屈匮,有充实达遂。此皆天之容物理也,而不得不然之数也。”又曰:“命也者,不知所以然而然者也。人事智巧以举错者,不得与焉。故命也者,就之未得,去之未失,国士知其若此也,故以义为之决而安处之。”《吕览》此论最精,足以发素位安命之意。大氐富贵、贫贱、夷狄、患难四者处境不同,而尤以行贫贱、患难为最难。处贫贱而不移,临患难而不慑,是何等本领! 非有真操守、真识力不能也。古之大有为者,惟透得此关过,故能固穷至死而无变,见危授命而不辞。若颜回、原宪之处贫约而无怨,晏婴、谢安之遇威武而不惧,岳武穆、文文山、黄道周、史可法之值刑戮而不恐,岂有他哉! 夫亦日以义为之决而安处之耳。学者识得此意,方能强矫自立也。 


(四)1943年4月23日,农历3月19日: 

  朝食后,为诸生讲《中庸》“舜其大孝也与”三章,因言教孝为新民之本,在今日尤为当务之急。合肥李生卒然问曰:“世异时移,礼亦随变,丧服之制得复行于今日乎?” 

  余答曰:“丧服多本于封建尊尊之义,封建既废,其制本多不可行者,凌廷堪《礼经释例》言之甚明。至其饰哀之具,亦有因时而变者。荀子曰:‘齐衰、苴杖、居庐、食粥、席薪、枕块,是君子之所以为障诡其所哀痛之文也。’(《礼论篇》)夫齐衰、苴杖、居庐、食粥、席薪、枕块之仪,莫重于衰。即以衰言之,古者未有木棉,凡布以麻为之,故《说文》云:‘布,臬织也。’《礼运》曰:‘昔者先王..未有麻丝,衣其羽皮。后圣有作,治其麻丝,以为布帛。’盖自有衣裳以来,其所谓布,均属麻丝,《诗》所谓‘麻衣如雪’是也。(丝帛惟贵者、老者服之)丧服亦以麻为之。自斩衰讫缌麻,以升数多少及缕之精粗为次。(布八十缕为升)重服则升数少而麻缕粗,轻服则升数多而麻缕精。是古者丧服、燕服,非其材之异也,惟升缕精粗之等不齐耳。近世麻布久绝,人人以木棉为衣。居丧而重为衰制,非特升缕之数不当物,且必别致麻布以为此服,其意近于矫伪不实,去古人之意亦远矣。故《檀弓》曰:‘衰与其不当物也,宁无衰。’不刊之教也。果于此能观其通,则居丧布衣可也,其义则不可易也。《礼运》曰:‘夫礼,必本于天。’所谓天者,自然之道也。盖礼之所起,莫不因于自然,顺于人情而为之节文者也。丧礼之起,亦因于自然,顺于人情而已矣。凡生天地之间者,有血气之属,必有知。有知之属,莫不知爱其类;知爱其类,则惟慕其生而不欲其死。一有死亡之戚,虽在鸟兽,犹鸣号踟蹰不忍去。此自然之道也。 

  人为万物之灵,则其爱类之心尤为切。父母者,吾类之至亲密者也。故于父母之死而必执三年之丧,非施报之谓也,诚以其情不能已也。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无之。苟不相爱,则必逞其残贼之性,以至于大乱。故爱无差等,必自亲始,此先民制礼之微意也。明乎此义,则执亲丧即以黑纱缠袂可也:不明此义,则虽斩衰、苴杖、居倚庐、食链粥、寝苫枕块,犹为不孝,此所谓典章度数可变,而其义不可变者也。” 

  李生又问日:“丧服之所由起,与夫因时损益之义,既闻命矣,敢问父母之丧涉于礼制,奚为而在《中庸》之篇乎?” 

  答日:“三年之丧,原为立中制节之道,使贤者不过而不肖者无不及,故《中庸》及之。” 


(五)1943年4月26日,农历3月22日: 

  日昃时,为诸生讲《中庸》“哀公问政”章。因言五伦为吾国数千年立邦之本,至赜而不可乱。时移世异,论者徒以君臣之辨,不可复行于今日,于是并五伦而疑之,以为必尽弃此而后可以为国。其始由误解君臣二字,而其终乃至拔其国本,非细故也,窃尝试论之:夫君臣者,上下之谓也。方今政制虽异往昔,要不可无上下。官府无上下,则职事不分;学校无上下,则师道不尊;师旅无上下,则号令不行:国家无上下,则乱,理势然矣。盖君者,长下役人之义,而臣者,卑下役于人之义。百业未有能免者,初不限于居帝位者,然后谓之君;执事朝廷者,然后谓之臣也。征之古初,凡有威能服人者,皆得谓之君。故子称父母曰君,妇称舅姑曰君,妾称其夫为男君,称夫之嫡妻为女君,子称父之嫡妻曰君母,妻称其夫曰君子。凡此,皆卑下者加诸其所尊事者之名。主国政者之得称为君,犹斯义也。荀子曰:“君者,善群也。”然则,善理人群之事者谓之君。昔之帝王,亦犹今之元首也,名异而实则同。昔之为吏者,固当忠于君,今之从政者亦当服从元首也。如是,则上下别而礼义明,国家以兴,庶民以宁。此君臣之义所以为五伦之一,历古今而不可变也。 

  畅论至两时许,闻者大服。 


(六)1943年5月1日,农历3月27日: 

  为诸生讲《中庸》“大哉圣人之道”章。因言“尊德性、道问学”不能分作两件事看。此句中有一“而”字,最宜细心体认而玩索之。尊德性而不道问学,犹终身整洁一室,而不见天下山川之美;若道问学而不尊德性,则终身彷徨道路,而绝无一日室家之安。故二者合之兼美,离之两伤,此孔子之正道,后世每判为二途,而儒说分歧矣。非特后世朱陆异同由此起,即孟生于周末,去仲尼犹近,论道之言已执一偏,大氐孟主尊德性而荀主道问学。此后数千年中,二家之说并驱争先,特徽帜之张,至朱陆而始显耳。(朱陆非张苟孟之绪,然以其说考之,朱近于荀,陆近于孟)夫道体甚全而学者裂之,圣言至广而浅夫隘之,皆末学支离之失。析之者愈精,逃之者愈巧,此古今之公患也。即以诚身而论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五者为诚之之目,亦即所以择善之序。学问思辨乃求知之事,必先明于至善之所在,而后笃行不惑。故四者之功不可阙,其序不可紊,而后人复离之为二,亦自孟荀始。二家教人之旨:孟子慎思明辨之功多,而卿博学审问之功多。下逮朱陆,莫不同之,可知读古人书不可不仔细。偶尔忽于一言之微,必致有损至道之大,此类是也。   

  “尊德性而道问学”语意甚明,不知昔贤何以忽之。即下文“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数语,莫不兼二者为一事。致广大而不尽精微,则有肤泛之弊;尽精微而不致广大,则有褊隘之弊。极高明而不道中庸,则有诡僻之弊;道中庸而不极高明,则有污邪之弊。温故而不知新,则有陆沉之弊:知新而不温故,则有聋瞽之弊。此数语教人为学立身尽之矣,学者必于“而”字加意体味方能有得。’ 


(七)1943年5月2日,农历3月28日: 

  巳刻,登堂续讲《中庸》。诸生从问“温故知新”之义,余谓“新”字最要。朱子于此独无所释,注中有“日知其所未知”一语,当指“知新”而言,然其义狭矣。知新者,达于时务之谓。“温故而知新”,犹言知古且知今也。《汉书·成帝纪》阳朔二年九月诏曰:“儒林之官,宜皆明于古今,温故知新,通达国体。”《百官表》:“以通古今,备温故知新之义。”孔冲远《礼记叙》:“博物通人,知今温古,考前代之宪章,参当时之得失。”是汉唐旧说皆以温故知新为知古知今,于圣门立言之旨犹未失也。盖儒者但知古而不通今,胶柱鼓瑟,不知合变,所见已小而害事甚大,仲尼戒之尤厉。故下文举“生今之世,反古之道”以与“愚而自用,贱而自专”并为灾及其身。郑康成释之曰:“‘反古之道’,谓晓一孔之人,不知今王之新政可从。”郑注极精。朱子释“反”为复,实亦阴本郑义。汉儒治学在通经以致用,故于当代之制留心讲求。郑君群经注谊,每以汉制况周制,于当代掌故至精熟,犹有圣门知古知今之遗意。自后世科举之制行,士子但讽诵经典诗赋,即能射策发科,以阶通显,所谓通经致用之效隐不可见,更何论于留心时政耶?由是峨冠博带之士,自童龄至于皓首,则古称先,动言三代。生于数千年之后,而徒想慕乎数千年之前。空言无施,虽切何补! 欲其有以济世,奚可得也? 善夫陆桴亭之言曰:“孔子动称周家制度之美,亦从周故也。余每怪后世学士动称周家法,而于昭代之制则废而不讲,亦不善学孔子者矣。”(见《思辨录》) 桴亭此论宏通,足以发是古非今者之蒙。后世学士动称周家法而不克自广者,无他焉,囿于经传之说,习为古人口吻而不自知耳。故读书贵乎有识,必有识而后推廓得开也。 



张舜徽,傅道彬.张舜徽教授《中庸》七论[J].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12,(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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