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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 ‖ 巫山老城的那些人 一辈子我都不会忘

 巫山人文地理 2021-02-12

欧阳斌 /文

 
  不知道从何时何处开始,有些永远的忧伤出现,与我对话,相互注视,像在冬天浅尝一口苦丁茶。很多年前,我弄丢了一座城市。2020年春节,我去看它的时候,它不见了。我不愿意把它说成废墟,因为那里有丰盛的过去。有县法院门前拴过老虎的抱粗黄葛树,有火神庙街上的挂面铺,有东门口的“望霞”(神女峰别名)老火锅店子,有人民广场大门口的臭凉粉、凉虾、羊肚子串串,有少年的友谊和辗转反侧的、深不可测的爱情,也有美好的仇恨……如今,这一切都不见了。我时常在异乡的梦中怀想它,如同思念初恋情人永无休止。有时,一个人的行走会突然终止,泪流满面,那是因为想到了已经消失掉的故乡。



龚 革
  我们用一个下午爬上文峰观。风中,龚革在耳边吹奏着笛子,仿佛往九百米下的长江倾倒着细长的水——他是个孤儿,下棋(象棋、军旗、跳棋)的时候,我老是欺负他——直到小学五年级,那时他的面孔已经挂上了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用一条细麻绳将宽大的镜架两头连接,挂在颈项上)。我们在夜晚的县委大院子里一起练习写毛笔字、跳绳、滚铁环和调换伟人像章——路灯微弱——他的二伯龚崇满是个严厉的人,晚上八点把我们分开……
  冬天的早晨,我们依偎在一起往城关小学的方向走(移动),峡口的风像一片湿缎子。我的个高,打篮球的时候时常颠他的帽盖,他也不生气,就从我的旁侧迅速把球夺走,然后一个三大步,球进了。也在县委院子里打乒乓球,我老是输给他……我比他醒事早,看上了一个高年级女生,我们一起尾随她,知道她家住在西门口的交管所,我们密谋,把一封表示好感的信交给了她最要好的一个女同学手里……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我们读中学的时候在一个班了,教室外面是一条百米跑道——那是我的光荣所在,我在那里成为了年级短跑(六十米、百米)冠军,他在跑道旁鼓掌,脸比我的还红……我们,我们还写诗,有三分之一的诗篇是写给女同学的,我不知道他的三分之一写给谁,但是,我的是写给张淑娟的……


张淑娟

  除了龚革,没有其他人知道我“爱”上了她。多年后看到她在《烈火金刚》的小村姑,就突然忆起了她的眼睛:此后在人间,再也没有见到过比这样的眼睛好看的眼睛了。上学的时候,她扎着两条长长的蓬松的发辫,脸色是柔和的白皙,有天才的歌喉和专业舞蹈演员的身材……她高我们两个年级。晚自习,我和龚革会突然在她的教室后面的铁窗出现。有时,为了引起她的注意,我会大吼一声,然后跳开,心砰砰直跳……可是,可是我一直未有任何表示。
  我家住在五楼——与她寄宿在教育局的亲戚家刚好形成对视——她是大昌人。夏天的清晨,她在阳台上漱口(完了练声),我在洗脸,我们对视——她的眼睛是一口会说话的有水的井,我落入了井里——谁说我们没有交流?长时间里,她的眼神比我大胆,是她,使我学会了害羞,学会了内向,学会了出神,学会了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梦遗了,感到巨大的成长的恐惧。
  多年后,回忆她的眼神——看我的时候是极度柔和的,像和风细雨的说话声,有时会有些哀怨——我们在一起唱歌的时候,在台下的前排——坐在一起,我不敢动弹,像被什么捆绑着,依然是,她的眼睛……那次以后,她考到武汉歌舞团,我进入珠海歌舞团——在母亲的坚决阻挠下最终不能成行……随后的几年时光,在她不断移动的寝室里,有几只轻浮的明信片会歇在她的书案上,那时,她已经是一个电影演员……


傅 昆

  冬天,隔壁的傅昆会悄悄溜进我家厨房找白糖罐子。他比我小至少八岁吧,每次看到他心满意足地从厨房蹩出来,心中充满怒火——我和哥却不敢打他,有时,刚刚举起手,傅昆就哇地大哭起来,招得爸妈闻讯赶来教训我们哥俩——后来,一遇到这个情况,我们干脆就使劲地打,并威胁说:“你越哭我们就打得越凶!”打了几次,依然不管用,他照常偷偷摸进我们的厨房找白糖吃。为此,母亲还把他领到客厅,从茶几上拿了水果糖给他吃,他用双手使力地在糖果盘里抓,直到小荷包塞得满满当当……但是,厨房里的白糖依然在减少——终于有一天,傅昆呲牙裂嘴地从厨房里跑了出来,满口白花花的直呸呸——我们躲在一旁狂笑—— 一直用来装白糖的罐子被我们哥俩换上了满当当的食盐……
  很多年没有见到傅昆了,挺想念这个小家伙的。在我印象中,他依然是五岁的傅昆,听说那年高考他得了理科状元,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北京——现在,他也应该有了属于他自己的厨房了吧,娶一个高大的北方姑娘为妻,或许也有一个胖墩墩的大眼睛儿子,他是否曾经回到过家乡——在我们居住过的楼房,在人委(县政府)宿舍,在邻居家的厨房,乃至整个刚刚被拆迁了的县城——那里,有一只糖罐……


颜 泡

  颜泡是城关小学(南峰小学)身高一米八的体育教师,现在,我努力地想也想不起他的大名来了,只记得他黝黑的皮肤,面部相当有棱角(英俊),挺得直直的腰板。小学四年,我加入到由他训练的校篮球队——最寒冷的冬天,一大早(约莫五点钟吧)我就赶往学校,有时他竟然还未到,就同队友一起去寝室找他(出来的时候会遇见另一批去找他的小队友)。他住在印刷厂附近一条深深的巷子尽头,门是对开的木门,吱呀一声推开,见他正在洗脸,就候着——我们手上一人抱着一只篮球,看他的眼神是崇拜的,他的一切都在我们的关注和模仿当中。
  一整天,颜泡都穿着一件单薄的外衣,大人们见到他就说:“泡哥泡哥,不讲热和。”颜泡运球相当熟练,球像粘在手上一样,他爱的是玩花样(过人的时候),球从身体的两侧灌进胯下;远投是最拿手的,他教我们投球时的手腕用力,并作出高高的抛物线;不练的时候,不像别人把球抱在怀里——他用食指一直顶着球走路——球在指尖快速转动。
  通过颜泡,我们有幸认识了省篮球队的中锋“王大个”——每次返乡,他都会应邀来到学校指导训练,近两米的个子一下把颜泡比了下去。还认识了“麻嘎”——县体委的篮球教练,我们随他把球从邻县奉节打到梁平,打到云阳,一直打到万县市——那里有整个专区最为体面的运动场,如今像颜泡一样,竟然也成为了我怀恋的一种。


古玉平
  我跨出城关小学校门时,成长为一个有了自己思想的初一年级少年,等待我的是比在小学更加清晰的生活及同学。有三个男生和一个女生的个头一下超过了我,但是古玉平依然是先前的古玉平,从小学四年开始,似乎一直未见增高。我坐在他的后面,把对女生的看法悄悄地传递给他,我们于是有了共同的爱好:画漫画。开始是在被裁成书签状的厚纸条上画,后来在日记本上画——画出的漫画有插图的意思。上课的时候,从新华字典上找出“淫”字,并把它的注解抄下来拿给古玉平看——他说他画不出这个意思,比较抽象,但是,依然传递给我另一张纸条,是薄薄的白纸,上面有一幅关于人体的漫画,胸部高高地翘着,是个女人体。他家住在广场背后邮电局宿舍,有一个小可爱似的弟弟,个子小小的,像个漫画中的人儿——我知道了古玉平画漫画的秘密——本来他就生活在漫画中,他的身边有一个像漫画人物一般的弟弟。
  弟弟似乎叫古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恍惚中真的走进了漫画世界:身高不足一米,眼睛极其有神,脑袋大大的,胖乎乎的胳膊和腿,“眉毛像用毛笔使劲蘸了墨汁画上去的”(初中作文语)。许多年以后,我从未见到他长高,像是一个永远生活在漫画中的人儿。他们的父亲是一个医生,到处收集偏方以帮助古柯走出漫画世界,我倒一直在想,如果真的让他变成了一个有络腮胡、身高一米八的大汉,说不定,古玉平和我都会患上长久的失眠症。

欧阳斌,重庆巫山人,笔名波佩,著名诗人,《红岩》文学杂志常务副总编。


主编/ 刘庆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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