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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昕升:南京旧书业古今

 古代小说网 2021-02-14

旧书业作为文化地标和文化阵地,反映了源远流长、一脉相承的文脉。南京旧书业便是江苏文脉的代表与典型,通过文献法与田野调查法(口述访谈法),发现南京旧书业经历了帝制社会、民国时期、1949-2000年和2000年之后几个反反复复的阶段,个中兴衰原因复杂耐人寻味。

《中国旧书店》

当今由于数字阅读和网络营销的盛行,网上旧书店悄然兴起,实体旧书店没落的症结在于成本上涨、开源困难,非要外在之国家扶持、地方政府与高校支持、出版业规范三位一体,内在之行业血液更新、经营方在经营之道上下功夫,形成合力,才能改变旧书店悄然失色的局面。

大凡读书人都喜欢买书,喜爱之物便想占有是人之常情;图书还有赏娱价值,可以陶冶性情,对于娱乐活动本不多的读书人尤具吸引力;目前读书人尚对纸质书拥有特殊的感情,虽然如今数字化盛行,也没有覆盖多数图书,“书到用时方恨少”,所以读书与藏书历来不可分割。

旧书可以包括古书(古籍),但是今天一般来看,古书(新中国成立之前的版本)已经逐渐从旧书中剥离出来。1950年代古书经历了短暂的春天后,随着公私合营的深化私人古书流通大受限制,好些古书都归入了各级图书馆,改革开放之后,古书经历了第二春,之后古书拍卖市场鹊起,市面上流通的古书越来越少,“冷摊负手对残书”来获取古书的可能性就越来越低了。

笔者2006年来到南京,2010年开始关注南京的旧书业,基本上南京旧书业已经少有古书的痕迹了。此外,虽然旧书一词在国内应用较广,但并非真的“旧”,只因各种原因流落到旧书业,所以其实用二手书一词,即针对未参加过流通的一手书,或许更加贴切。

自古以来旧书业从来就不止是文化事业,而是有着浓厚的经济目的,旧书业与新书业当是图书业的一体两翼,互相补充。新书生命周期较短且价格较贵,多数旧书则相反。一本旧书只有再流通,才能获得新的生命;图书更新换代太快,很多新书往往出版一两年内不买,就要到旧书业中找寻了;漫无目的淘旧书,其过程本身就是一种享受。

先锋书店

是故南京的一些知名新书店如先锋书店、万象书坊等,更多是的学生、上班族寻求小资情调的理想乡,而非真正的读书人时常光顾的乌托邦。

古时南京书业研究,各类文章颇多,但多描绘民国或新中国,并未串联成完成的时间脉络,且过于关注具有猎奇色彩的细枝末节。今日南京旧书业研究,多是对旧书店的情感投射并无建设性建议、简要描述书店地理坐标但久未更新。

本文拟爬梳南京旧书业历史,绘制最新南京旧书业地图,以及对旧书业发展建言献策。


一、帝制社会南京旧书业

南京自“六朝古都”起,便是南方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文人名士恒河沙数,人文底蕴异常丰厚,自五世纪始书籍进入纸本时代,南京就是写本传播的中心,中唐后又成为刻本中心。

在明代之前虽少有南京书业之文字记载,但料想书业之兴旺发达。而传统社会旧书业与新书业同气连枝,二者的界限并不明晰,一般书坊、书肆、书店均同售新旧书,即使是新中国成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亦是如此。

江南贡院

特别是始建于南宋乾道四年(1168年)的建康贡院,即后来之江南贡院,科举士子云集,必然会催生书业的发展,明代之前当是南京书业发展的初、中级阶段。如元时有人获得颜真卿真迹《清远道士诗》于南京书肆,“右鲁公正书诗迹与多宝塔竞是一体,惜不刻石,以永其传,至元二十四年获于金陵书肆”[1]。

入明之后,国朝定都南京,各类书坊、书肆发展空前,南京位列四大书业之一,“今海内书凡聚之地有四,燕市也,金陵也,阊阖也,临安也”,江南四居其三,南京尤其出众,“吴会、金陵擅名文献,刻本至多,巨秩类书,咸会萃焉”。此外,南京书肆主要集中在三山街(夫子庙)和钦天山下(四牌楼太学)“凡金陵书肆,多在三山街及太学前……书多精整”[2],这一格局在帝制社会末期未曾变化。《南都繁会图》中绘制的店铺名中不乏“书铺”“古今字画”等可见一斑,正是“天下书籍之富,无过俺金陵;这金陵书铺之多,无过俺三山街”[3]。

有清一代,虽然南京虽非国都,但文化事业依然兴盛,南京书业与之相辅相成,单是江苏四库进书居第一即可见一斑。在南京进行旧书交易的记载不绝如缕,依然是重要图书集散地。

《金陵卖书记及其他》

最为典型描绘描绘书业动态诸多面相的莫过于书商兼士子夏清贻《金陵卖书记》(1902),书中记载仅仅月余,售书3000余册,以各国历史等维新类书籍最为畅销。近代赫赫有名的藏书家刘承幹的藏书活动便是开始于南京。

南京旧书业主要集中在夫子庙的状元境,“书坊皆在状元境,比屋而居有二十余家,大半皆江右人,虽通行坊本,然琳琅满架亦殊可观”[4],太学书业不再。唯地位不如或不如明代之首屈一指。行至晚清,由于咸同兵灾、废除科举等因素,书业不及从前。


二、民国时期南京旧书业

民国时期,南京书业延续晚清颓势,已经辉煌不再,不及北京甚至新近之沪上,但有再起势头,旧书量不减反增,帝制社会遗留线装书容量很大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新文化冲击使很多人对旧书不再抱有信心,纷纷抛售,是为20世纪南京旧书业第一春。

近代南京书肆详细情况可见徐雁《金陵书肆记》[5]。此时南京书业集中在夫子庙贡院街,其实与三山街、状元境可谓一体,数百年来几无变化。唯增加太平路(花牌楼),形成新的书业中心,“旧书店泰半集中于太平路南段及夫子庙一带”[6]。

莫愁路还有图书鬼市,豆菜桥、秦状元巷、黑廊巷、益仁巷、奇望街、五马街、四象桥、北门桥、成贤街、龙门街、马府街、唱经楼等也有个别书肆,延龄巷、羊皮巷、大中桥专印佛经,[7]不可谓不丰富。

《中国旧书局》

但与明清相比,木版书逐渐减少,石印本、铅印本日益增多,“至善本书籍,无论何种书肆均不易见”[7],即使是木版书,根据黄永年1944年的调查,基本没有什么明刻。[8]

夫子庙的兴旺主要归因于历史的延续性,除了旧书店,旧书摊更多,成了金陵一景,“南京的旧书摊大都集中在夫子庙大成殿的东西两侧的摊贩市场……更多的书摊是设在市场之外的,像泮宫前的广场上,龙门西街和明远楼两侧都有,差不多是没走十几步就有一个书摊”[9];太平路的崛起,亦有时人诠释“花牌楼一带本为北城之大市,各种学校大都偏近于北城,业新书者,为营业便利起见,故皆集中于此”[7]。

民国南京毕竟还是政治、文化中心,市场依然广大,但却是不如上海了,旧书“论数量,比起上海卡德路、霞飞路的旧书店相去甚远”;至于新书“本京发行新书的出版机构,殊不多见,因为印刷条件比上海差得多了,有了书,总是到上海去印”[6],所以南京书业是一个以旧书为主的行业,具有新书资质的出版社凤毛麟角,诚如民国时人总结“旧书摊、古书铺便是十年前南京书业的面型”[10]。

倒是国民政府成立后,经过十年发展,“南京一共有近百家的书店,大半可说散在太平路,从大行宫起到夫子庙止,走不远你便可以看见一家两家书店,尤其当你到了太平路淮河路以南,简直书店挨门皆是了”[10],南京书业愈发壮大了,但似乎夫子庙在逐渐走向没落,再加上日寇外来冲击。

《中国旧书业百年》

到1949年前夕,按照纪果庵《白门买书记》(1944)中的说法,“金陵非文物之区,自经丧乱,更精华消尽……售书之肆,唯以旧货居奇,市侩结习,与五洋米面之肆将毋同,若南涧所亟亟称道之五柳老陶,延庆老韦,文粹老谢,徒供人憧憬耳”[11]。


三、1949-2000年南京旧书业

1955年开始着手实施书店业公私合营,南京大大小小的书店并为一家国营新华书店(最终选址在原花牌楼,又称杨公井古旧书店),有利有弊,徐雁认为这是书业的良性发展,薛冰则认为南京旧书市场急剧衰弱。

实际上确实难以评价,一方面洋洋洒洒的禁书目录,思想自由被钳制;另一方面,私人藏书,似乎不受1950年代公私合营的影响,但由于读书人日益困顿,尤其是1957反右运动扩大化流入市场(亦有1948年国民党逃亡台湾留下之书),反而促进了旧书业的“回光返照”,成就20世纪南京旧书业第二春。黄永年就在1957年时不得已卖掉不少民国时期所买旧书。

所以由于上述原因,书店似乎没落了。但是书摊杂货依然生命力旺盛,除了传统夫子庙、太平路,新街口、堂子街摊贩市场崛起,当然还有民国时期便是鬼市的莫愁路。

《南京古旧书店书目简报》

 1970年代堂子街的旧书交易开始缓慢复苏,但是依然萧条,这种状况持续到1980年初。另,1983年在新街口摊贩市场的原址上盖起了金陵饭店,新街口市场解散。南京旧书业直到80年代末尚没有固定的旧书市场,个体商贩除了堂子街之外,辗转于汉中门市场、山西路军人俱乐部、鼓楼广场西南角、明故宫午朝门、夫子庙瞻园路、水西门外大桥下、锁金村广场、汉口路、南师大河海大学门前路等。[13]可以说处处开花。

但是旧书业发展已经落后于北京,如早在1981年刚刚回暖之际,北京就开始搞古籍书市。80年代末到1993年,南京相对固定的地点只有工人文化宫和军人俱乐部。

当然整个80年代旧书价格还是较低的,比新书还低。90年代价格猛涨,1993开始古书拍卖之后,价格更是一路飙升,不可同日而语了。

90年代初,南京各类书摊市场逐渐被取缔成为整顿市容市貌的牺牲品,取而代之的是1993年在朝天宫南“万仞宫墙”和内秦淮河之间的夹道上,政府集中管理,上世纪末已发展到近200家书摊,闻名全国,热闹非凡,不输北京潘家园、上海文庙,这是南京旧书业在20世纪的最后的春天。遗憾的是2000年再次被取缔。[13]是南京实体旧书业新中国成立后由盛转衰的分界点。

《新中国古旧书业》

南京最早一批的私营旧书店,据止水(薛冰笔名)回忆,结合笔者调研,见下表:


书店名

起止时间

地点

负责人及现状

1

耕耘书店

80年代中-90年代末

珠江路浮桥

中间经营人更换,关门

2

新知书店

90年代10年

江苏第二师范门口,后至南图门口

邱禹、陈琦等研究生,关门

京版书店

90年代末-2014

河海大学门前

陈琦,关门

3

国学书店(原学术书店)

90年代10年

大行宫路口

查洵,关门

4

三联商务文化中心

90年代初-1998

湖南路

郑勇、叶芳,关门

5

先锋书店

1996-

今三家分店

钱晓华,仍在

资料来源:止水:《南京书事(二)》,转引自《藏书家》第5辑,齐鲁书社,2002年,第88-98页。

上表仅是不完全统计,有代表性的第一批旧书店。实际上旧书店有关就有开,早期的书店逐渐关张,更多的新的旧书店又开起来,差不多再90年代末达到高潮,今天南京现存的旧书店很多是90年代末兴起的,这既与80年代的阅读狂欢的持续热度有关(如90年代的汪国真热说明80年代的文化饥渴还没有终结),也与社会阅读习惯的形成、旧书价格低廉有关,以及当时网络尚不普及、健全有关。

《南京古旧书店新印古籍线装书目录》


四、2000年之后南京旧书业

2000年朝天宫书市被取缔后,书贩并不是马上作鸟兽散。而且坚持打游击,早上天未亮时便早早入市,八点城管等人员上班时出市,朝天宫成了名副其实的鬼市,书摊初期还是有一定规模的,逐渐古玩杂项等依然不少,书摊却是愈发稀少了,2009年前后政府整理规划南艺后街跳蚤市场,初期尚有一些书摊聚集,到今天则是零零散散,南京的书摊文化已经基本荒废。而且,不要说清代线装书,即使是民国平装书也已经非常罕见了,多是今天意义上的旧书了。

但是打游击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对书贩、顾客都是一种考验,而且来鬼市寻书的人也是一年不如一年。寻求一个固定的地点,重新打造旧书一条街是正确的思路,于是便有了仓巷旧书街。

仓巷

在21世纪初期那五六年,虽然朝天宫书市不再,但却是旧书业的新世纪第一春,由于出版社改制转型、公共图书馆关门、学校图书馆清理旧书,大量旧书流转到市场。

仓巷、南大是目前南京仅有的两处旧书集聚之处,一共集中了近20家旧书店,约占南京现存实体旧书店的三分之二。

2001年到今天旧书店有来有走,仅笔者所知关门大吉的书店就有华章旧书店、小唐书店、古逸书店、学长旧书店、天卷书店、渊博旧书店、书香斋、书友斋、破旧书屋,还有一类是实体店关门转而专做网上书店,如天宫书店、艺轩书店、华龙旧书店、复兴书店、老版本书店、东寻西找店、海洋古旧书店、冬雨书店、广博书坊,以下叙述网店时再专文。

另,以下不完全统计,均截至2019年,仍存在的相对比较重要旧书店。又及,南京高校较多,基本上每个高校周边都有一两家二手教材批发店,此种书店审美疲劳不在爱书人的“势力范围”,遂均不加述。

1、仓巷书店街与南大书圈

仓巷书店街,北起建邺路南接升州路,作为典型老城南,仓巷、木屐巷中与古玩店杂处。聚益书屋是仓巷第一家旧书店,鼎盛时这里有50余家书店,大有不输当年朝天宫书摊之气势,也吸引了不少名人前来淘宝。

潮流书社

后面有一些书店陆续关门或搬至其他地区,逐渐呈衰败的气势,如今仍剩下不到10家书店,有仓巷书店、聚益书屋、潮流书社、古旧书店、乐淘乐旧书古玩、潮流书社、无名书店(书店无名)。

这里书店特点普遍经营古玩杂项,店面书不是很多、堆放较乱、不太整洁。仅仓巷书店上下二层,文史、社科、医学书籍颇丰,其他书店多是下架的二手书,如文学(小说最多)、杂志等,有价值的文史书籍不多。

南大书圈,即城北,本来就有旧书业的传统,80年代的原有书摊聚居地并不是全部消弭,汉口路因并非主干要道,成为漏网之鱼(今天亦比较杂乱,颇见当年之风),旧书摊坚持到90年代中期,之后就地开店,经过几次搬迁,仍然聚集在南大周围。

南大周围市区中心门槛人口较多,高校林立文化氛围较好,能够吸引书籍买卖群体,潇湘书店就从仓巷搬到青岛路(后停业,被唯楚书店收购),不过2016年南大文史学科整体搬迁至南大仙林校区,对南大书圈形成了一定的客源冲击。

唯楚书店

南大书圈整体精神风貌不错,欣欣向荣,图书流转快,店面干净整洁。目前青岛路最火的自然是文史、社科专营的学人书店和唯楚书店,韦力曾为学人书店撰文,两书店堪称南京旧书店网红,风头最劲,频频见于新闻,均值得一去。

但相对而言,唯楚书店明码标价,老板好说话零头可以抹去;学人书店老板看人要价,时高时低,当然学人网店价格有比较优势。位于广州路12号品雨斋书店,在南京也极有名,文史哲社医均有,一层半壁江山是一些的少儿读物,老板思路较活,还搞过会员制和限时打折优惠活动,也难怪徐雁为之背书了。

南大附近还有几家书店。学府书店,坐落在南大校园内,以二手教材为主,也代售一些乏善可陈的古籍。乐匋书社,汉口西路200号,主营古典文学方面的二手古籍,但价不便宜,相当于先锋书店的缩小版,一次笔者在它家网店下单的一套《全芳备祖》(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点校版),被告知无货,过几天发现重新显示有货但价格上调了,其心可诛。辉煌旧书店,四条巷、渊声巷交叉口,店内藏书不多,且门类斑驳,散乱污秽,价格倒是不贵。

原本在云南路还有一个花洲书店,藏书甚丰、口碑颇佳、价格公道,由于租住房间过小,显得过于局促,2018年由于租金上涨原因搬至东郊小镇,麒麟街道晨光社区后村西155号,面积虽然大了很多,但新店太过偏僻,搬迁后仅有我一人去过,基本以后只有网店一途了。

雅籍旧书店

同样搬走的还有雅籍旧书店,由于拆迁搬至了东大附近的进香河路8号,书店品位不错,更新很慢,只有偶尔才能淘到便宜的中意书。

2、散落在南京各处的旧书店

雅文书店,成贤街文昌桥2号,人文社科新书为主,少儿读物、老年读物均有。

三槐堂书店,和燕路246号,以文学、新方志为主,毛选也不少,2009年开店之前长期给唯楚、学人等书店供货,目前迈皋桥地区仅有该书店一家。以上两家书店均无价格优势。

华清旧书店(中山北路200号)、渊源旧书店(云南路西桥212号)、宏伟旧书店(大方巷1-2临)、华墨旧书店(鲁迅园小区)、思影书店(四卫头62号),以上五家书店可以算作一类,店面均不大,连看店的也均是老板娘,小说、字画、养生书、成功学、掌故杂文等均有,经史子集几无,延续了十余年前当时旧书店均是5元店的特色,但不值得一去。

太平南路220号名气最大的自然是南京古籍书店,南京旧书实体店中面积最大,一层是各类文史哲新书和美术类图书,二层是文史特价图书,及一个小屋专售新印线装古籍,古书也不少,均属天价,让人望而却步。

耕砚斋

这里笔者想到了辛德勇提到的“小屋”,即没有顾客时,在此整理书籍、给书定价等,或是库房的一部分,或是办公室的一部分,里面放置的古书旧书档次较高,但有门槛不是任何资质读者均可准入。[14]

以南京经验看来,辛先生此言不虚,不仅是南京古籍书店,其他独立书店大多都有,但已无门槛,人人可进,仅保留整理书籍、给书定价、结算等功能,“小屋”藏书与库房、门店相比也并无二致,但是也有辛先生没有提到的功用——已经(网上)预定出的书籍的暂放处、中转站,防止被其他顾客买走而落的言而无信之名。由此可见,历史上的“小屋”确实给人别有洞天、桃源胜境之感,今天已经泯然众矣。


五、网络上的南京旧书业

数字阅读与网上书店一样是21世纪图书业的两大变革,这两种技术革新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尤其是前者,很多人都断言书店的未来是悲观的,旧书店自然被括囊其中。不过至少目前几十年,纸质书还会存在下去,因为印刷文明与知识生产还没有根本变革的迹象。甚至有人预测未来旧书店的业务在未来还会有扩展,因为旧书会越来越值钱。[15]

孔夫子旧书网

我们这里主要谈网上书店,其实自打有网络普及化开始,就存在网上交易行为,书仅是商品之一,最有名的莫过于网络书店的领头羊当当网,自1999年创立之始,就一直主营图书,当然是新书,对旧书业冲击不大。

旧书交易网上平台自然亦有其生存之道,如学人书店的老板早年就在天涯网上卖书,旧书交易商机在2002年被今天全球最大的中文旧书网上交易平台孔夫子旧书网发现,其与2003成立淘宝一样的全民参与销售模式,迅速笼络了大量旧书业参与者,发展迅速,最近一篇颇火的网文直接断言孔网才是中文互联网最赚钱的垃圾回收APP。

虽然一直有读者诟病孔网,并认为身体力行去旧书店漫无目的的淘宝,才是身心的享受,但无疑孔网具有目的性强、价格可比、方便快捷、种类繁多、交易安全、支持退货、兼可拍卖等独立旧书店无法比拟的巨大优势,因此越来越多的书商、读者转战孔网,颇有一统未来线上线下旧书交易之趋势。

当然,如此大的蛋糕自然会有人想分一杯羹,如传统的淘宝、京东、当当和新式的多抓鱼、旧书街、熊猫格子、转转二手交易网等都开始进军旧书,但是孔网依旧是市场龙头,由于孔网的全民参与,甚至被经常推荐为作为学术图书检查、查询的搜索引擎。

《逛逛旧书店治头疼》

笔者认为,由于孔网的存在及扩大化,未来实体旧书店的消亡速度甚至会快于新书店,部分原因也由于旧书店的受众没有新书店那么庞大,而全民参与网上处理旧书也是不可逆的,旧书经营呈分散化。

南京旧书店,除了前文提到天宫书店、艺轩书店、复兴书店等由实体店转而专做网店之外,南京还有更多的书店则是一直以来只将业务集中在网店,至于前文提到的旧书店实体店,则是家家都有网店。

孔网上南京第一家正式旧书店是品雨斋书店,起步于2003年与孔网几乎同时,该店甫一涉猎旧书业,马上将目光瞄准了网上,可见品雨斋的经营思路确实比较活络。

目前南京共有222家孔网网店,书摊(上书量低于两千册)不计其数,综合排名前二十的分别是:唯楚书店、需配书院(南京书店)、品雨斋书店、宏伟旧书店、华清旧书店、思影书屋、艺轩书店、万卷旧书屋、印象书屋、文峰旧书店、凤朝书店、三槐堂书店、辉煌旧书店、华墨旧书店、银羽书筑城、乐匋书社、南京市秦淮区小陈、武松旧书店、渊源书店、六朝书店。

学人书店

当然这个排名仅供参考,如花洲书店位列第21,但它还有一个“马甲”——南京大萝卜书店位列第27,两家营业额综合在一起的话应该能冲进前十五;三槐堂书店还有一个分店叫三槐堂书店南京分店,等等。

这里说一点题外话——很多网店都同时经营不同的账号,颇有狡兔三窟之意涵,可能是出于“安全备份”的原因,避免因为违规扣分、信誉差评等原因被迫暂时或永久关店,不过是不是还有类似不正当竞争等更深层次的原因,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前文笔者曾经品评旧书店实体店,值得去的旧书店当然网店肯定不差,但却不一定排在前列,如学人书店仅仅排在第38。不值得去的,如宏伟旧书店、华清旧书店等,反而网店经营的有声有色。只有唯楚书店全面开花。原因为何?

第一,与旧书店的经营重心有关。如学人书店老板因热爱实体旧书店而经营,加之已经培养起了固定的顾客群,所以他更看重店面;相对的,肯定也有书店更看重网店,长此以往实体店缩水到纯网店也就不远了。

第二,与大环境有关。这些旧书店并不位于旧书店集中区域,均是各地插花、散点分布(并不一定都是租金原因,一些书店是为了离家近或小孩上学方便),没有集群效应,也就没有好的文化氛围和固定的购买力强的读者群,顾客主要是附近百姓,针对层次相对较低的群体,自然还是一些通俗小说等更受青睐。

《逛旧书店淘旧书》

第三,与小环境有关。一些单打独斗的书店,区位偏僻,很难吸引读者专程前往;店面又不大,过于狭小的空间不能承载自有旧书的厚重,最终的结果就是“自暴自弃”,实体店难以为继。

要之,线上线下之所以出现这样大的反差,大环境与小环境是本质原因,短期内一些精品旧书店或许还会呈马太效应,越做越强,劣化版旧书店则最终难逃全面转战网店的前途。


六、问题的症结

其实数字阅读与网络营销是每个国家旧书店都面临的困境,但是唯有中国衰退的如此之厉害,主要限制因素有二:成本上涨与开源困难。

1、成本上涨

拥有一家属于自己漂亮店面的旧书店,是每个有志店主的梦想,却很难实现,高昂的房价让他们望而却步,如果贷款买房势必造成资金短缺、畏首畏尾,早年就有书店狠心买下自己的店面,结果流动资金不足,反而把书店越做越小。

花洲书店

从花洲书店了解,这个行业很难见到钱,假设一个月赚5万,收书可能要花10万。所以旧书店以租为主,但地段不错的租金可想而知,如学人书店一年租金有12万之多,唯楚书店店面仅有学人的三分之一(多一个仓库)依然有10万。此其一。

“很难捡到漏了”,这是业内共识。由于网络的共享性和互补性,一本书的价值基本已有定论,甚至比古玩还透明,因此旧书店收书很难占到大便宜,在赚本与微利之间盘桓是常态。此其二。

此外,旧书店普遍运营时间在10小时以上,还没有包括收书、上架等的时间、人力成本等,付出了心血,收入仅与正常上班族相颉颃,如果没有真正的热爱,是很难坚持下去的。

2、开源困难

首先,不仅仅是南京,随着旧城改造、规模搬迁等的结束,批量的市民处理旧书越来越少见,即使有老人去世留下的一批批书,其后代不读书不代表不懂行,不会随意处理,很多旧书店表示自从有了孔网很多书收不到了。这也是新开旧书店几无的原因,没有稳定的旧书供给源无法生存。

其次,读书人口虽然减少,但是买书人口不少反多,更加限制了旧书资源,即使并不专于藏书,国人也并非像外国人一样图书流转较快,加之今天住房条件改善、人民手头宽裕,国人并没有迅速交易二手书的理念,图书从买进到流出周期普遍在一到两年、甚至更久。

《书店寻踪:国营古旧书店之旅》

总之,开源困难使得旧书店更新放缓,有了“惜售”心理,卖一本少一本,甚至有些书店有不希望顾客太多这种矛盾的心理,旧书业无法良性循环。

3、其他

除了成本上涨与开源困难,还有一些其他面相如新书对旧书的冲击:一是今日出版门槛过低,图书质量鱼龙混杂,新书爆炸的结果就是生命周期越发短促,这些书就都流入旧书市场了,导致了旧书市场的泡沫化,诚如周振鹤自言很少买新书,因为新书需要沉淀、需要经受时间的检验;二是盗版书、特价书的不良影响,除了一些很有价值的绝版书,旧书业一般以价格取胜,但是盗版书、特价书充斥市场,扰乱价格杠杆、市场秩序,使旧书业雪上加霜。


七、对策与建议

鉴于旧书业的窘境,近年来几乎没有新开的旧书店,如果实体店不行仍坚持做网店还是不错的,像当年很有名的华章旧书店、小唐书店等连网店都没有继续做,而是转行做其他生意了;仍在坚守的仓巷乐淘乐旧书古玩原本并不经营古玩,现在把一半的店面用来经营古玩,并坦言把手上的存货卖掉后可能会转行做其他生意,这是一个恶性循环,该店当然就没有专门拜访的意义了。

台湾百利旧书坊

那么旧书店应该如果摆脱举步维艰的困境?笔者根据世界各国旧书业成功经验、2016年在台湾访问时便览旧书店的体验、南京等地一些做的相对的较好的旧书店经验试析一二。

1、国家扶持

旧书店不景气,不仅是共时性的现象,也是历时性的话题。民国时期的南京旧书业就是“苟延残喘”:“现在每家书店几乎全是亏本的,不亏本者,也是能免为支持了,真的说到盈利,这是属于幻想的”[10],民国二十年(1931),南京图书行业针对书业捐税发起的抗议、拒纳。对于这样的夕阳文化产业,国家或许可以给予一定程度的税收减免、放宽经营手续审批,尤其是前者。

一个典型性的环节就是发票问题,旧书店包括孔网旧书店仅有很少一部分可以开发票,除了嫌麻烦之外,恐怕更多的原因是避税,即使有的旧书店具有发票资质,甚至需要让顾客为营业税买单,税点从五个点到八个点不等,将税费转嫁到买家的头上,会挫伤买家的积极性。笔者更愿意在唯楚书店购书的原因就是免费提供发票。

《书坊寻踪:私家古旧书店之旅》

自中宣部等11部门联合发布曾于2016年6月下发《关于支持实体书店发展的指导意见》(新广出发〔2016〕46号)后,笔者更为欣喜的看到2019年7月教育部下发《关于进一步支持高校校园实体书店发展的指导意见》(教发厅〔2019〕6号),要求各高校应至少有一所图书经营品种、规模与本校特点相适应的校园实体书店,没有的应尽快补建;各高校要在场地租金、水电费等方面对书店给予减免,并为其争取扶持政策和专项支持资金。可以说,税费的减免、租金的补贴和政策的扶持等,也将大大缓解校园书店的生存压力。

2、地方政府、高校支持

虽然大学内部可以适当给予旧书店一定的生存空前,如房租减免吸引旧书店入驻(经典案例如复旦免费提供给鹿鸣书店店址,采取“免租金,分盈利”的方式;华师大闵行校区以低廉租金接纳了季风书园),但能做的还是有限的且并非长久之计。

最好的办法还是由地方政府出面,整体规划片区、适当放租补贴等,才能让旧书店产生集聚效应,好的经营氛围和销售效益也就随之而来了。台北台湾大学、台湾师大附近聚集了大几十家旧书店,蔚为壮观。

学人旧书店

南大书圈的青岛路和汉口路,当然是绝佳的区域,无奈租金太贵(按年租12万计算,加上水电费,要每天500元利润才能保本),旧书店纷纷抽离,如今仅存两家硕果。徐雁曾经指出:“书店业主要是建立了这种文化生态意识,而且在日常业务中自觉地维护和良性地发展这种书业生态,那么必然能够获得优化的经营小环境和销售大环境”[16],如果旧书店整体移动至南大附近,离构建好的书业生态也就不远了。

3、出版业规范

首先出版社应该提高出版质量,可以遏制旧书市场泡沫化趋势;其次,出版社应该考察市场需求,印量不应一刀切,比如一些小众工具书,其实需求量很大,往往供不应求,同时一些新书虽然开始可能不理想,过一段时间之后库存书、滞销书、退货书、样书应该投放二手市场,维持市场稳定,可缓解品种少、周转慢、价格高等形势;再次,出版业应该重新标明图书印数、首印、重印、印次等信息,接受作者和群众监督。出版业/图书业可以效仿台湾,经常性搞一些爱心义卖等。

4、行业血液更新

旧书业越来越少新鲜血液的注入,不仅是行业活力下降,甚至关系到后继无人的问题。很多旧书店都认为这个行业太辛苦,不希望子女继承衣钵。如果国家和社会把前面三个建议做好,笔者相信会有新人加入这个行业。

《永远的旧书店》

说的远一点,目前这个行业从业人员成分太单一、同质化严重,有的业主甚至认为是自己是没有能力从事其他行业才选择旧书业,大大低估了旧书业的层次。不过目前确实从业者学历层次较低,反映了行业的一潭死水,当然并不是笔者歧视低学历的从业者,很多从业者在以书会友的过程中练就了过硬的文化素养,但是我们确实希望更多的高知的加入,毕竟眼界还是不一样,台湾旧香居书店的少东家法国学成归来继承家业,台湾类似情况不少,在国内目前还看不到。

台湾旧书业经常搞一些公益义卖、环保提倡,社会参与意识很强,并不是因为台湾旧书业盈利就高,个人认为与格局是分不开的,他们具有更高的社会责任,所以傅月庵说:“书店本来就是服务行业,而且有文化传播的意义,没有社会意识,你就去做别的嘛”[17]。

5、经营之道

外因固然重要,内因更加重要,旧书业应该苦练内功,这是最根本的,主要体现在以下方面:

①以人为本

旧书店之所以吸引人,与大型、连锁新书店很大的一个区别就是人情的因素裹挟其中,并不仅仅是冷冰冰的买卖关系。

《漫步神保町:日本旧书街通史》

旧时“颇深于书”的卖书人特别能感同身受买书人爱书却又家资窘迫的情非得已,双方之间的交往颇有以书会友的情感共通,书商的典范应该是“重行规、尚义气”,而不是价格虚高、半真半假、利用信息不对称囤积居奇的奸商嘴脸。见客招呼、寒暄两句常常给人宾至如归之感。

笔者喜逛的花洲书店,定价如果高了可以反馈,老板便按孔网最低售价卖出;各类图书明码标价,物价上涨很多价格早已时过境迁,依然不做改动;笔者亲历在它家选书到了中午,老板的母亲非要留我吃饭,推辞了许久。

唯楚书店笔者碰见多次,帮助老人在网上代买书籍;街坊提书来卖,感于搬书不易,一些无关紧要的图书也都收入囊中。与人为善、薄利多销、价格略作让步等行为在潜移默化间便会积累大量的忠实粉丝。事实上,在与顾客的交流中,更会了解市场需求,收书也就更加从容。

以人为本除了软环境,硬环境也是非常重要的。先锋书店越做越大,分店都开出了南京,干净、整洁、漂亮的装潢是一个重要因素,店面不洁,无法给人留下好的印象,旧书店这点台湾普遍做的比我们更好,除了基本的洁净之外,台湾的两大法宝是干净的厕所和消毒的图书,始于2000年茉莉二手书店,使旧书店面貌焕然一新,其他旧书店纷纷效仿。反观南京,即使有厕所,也不让顾客轻易使用,笔者在学人书店想去洗个手,看店的阿姨还特别叮嘱不要在里面方便。

《香港旧书店地图》

②专业化经营

旧书林林总总,如果贪大求全、三心二意可能一事无成。最好将有限的精力做大做强某一个方向。有的财力雄厚的网店仅营线装书,并无可厚非。主营一两个方向,形成自己的品牌定位,名声自然渐显,会形成固定的客户群。以文史专营的学人书店,自言每天平均销售额在2000以上,已经是旧书店的佼佼者。

品雨斋书店的南京地方史志、江苏版特价书是该店特色,曾为多家图书馆提供过服务。当然,教材经营也是一种专业化,但是要充分考虑市场潜力,教材看似人人需要,但供过于求,很难长久;而文史类书籍,则受到全社会的青睐,根源在于其阅读价值远大于教材(每年还有20%左右的教材改版),而且文史爱好者、从业人员的购买力一般较强,是可以放长线的大客户。

分散经营失败的案例已经很多,天宫书店曾经是南京最大旧书店,面积达600多平方米,后来斥巨资大量收购教材,想做成教材流通中心,结果一蹶不振,最终关门转战网店。

《塞纳河边的旧书店》

③旧书更新

旧书更新主要靠勤,多少从业者披星戴月,才保持书店生机。一家旧书店如果老板不够勤快,顾客就失去了再次光顾的愿望。

笔者几乎每月都去一次唯楚书店就是因为更新很快,每次都有新的发现,乐趣油然而生。确实,唯楚老板经常奔波于北京潘家园、上海文庙、合肥花冲(已搬迁)等地“铲地皮”,连续鏖战几个昼夜,回来倒头便睡,确实辛苦,才造就了其今天的地位。

相信每一位爱书的人都不希望城市的文化地标——旧书店默默消失,它们承载了太多的历史,是一个城市引以为豪的文化景观,一个没有旧书店的城市注定是一个没有积淀的城市,祖国的遗产的挖掘、保护、整理、传播、积累离不开它们,书墨飘香、薪火相传需要全社会共同参与。

《最后的旧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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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清)黄本骥编.颜鲁公文集30卷[M].卷二十六,三长物斋丛书本.

[2](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48卷[M].甲部经籍会通四,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42.

    [3](清)孔尚任,云亭山人评点.桃花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85.

    [4](清)甘熙.白下琐言[M].卷二,南京:南京出版社,2007:25.

    [5]徐雁.中国旧书业百年[M].北京:科学出版社,2005:201-235.

    [6]薛甡生.南京书话[J].社会评论(长沙),1947(52):11-12.

    [7]刘纯.南京书肆调查表(附表)[J].中华图书馆协会会报,1927,2(4):12-15.

    [8]黄永年.半世纪前南京买书小记[M].《藏书家》第1辑,济南:齐鲁书社,2000:138-143.

    [9]杨心佛.金陵十记[M].苏州:古吴轩出版社,2003:366.

    [10]沙雁.关于南京书业[J].汗血周刊,1936,6(13):250-251.

    [11]范用.买书琐记 上[M].北京:三联书店,2012:165.

    [12]李海燕.饱经沧桑的金陵旧书业[J].《藏书》第2期,杭州:西泠印社,2014:11-17.

    [13]止水.南京书事(一)[J].《藏书家》第4辑,济南:齐鲁书社,2001:39-47.

    [14]辛德勇.蒐书记[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7:10.

    [15]沈昌文等.都是爱书的人[M].北京:译林出版社,2014:81.

    [16]阿滢.中国旧书店[M].北京:金城出版社,2014:114.

    [17]董桥等.似是故书来[M].北京:译林出版社,201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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