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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水十八滩,橹歌穿云端

 井冈雄鹰 2021-02-18

文 / 七溪岭樵夫

山川之利有三,一在游览,一在物产,一在运输。在蒸汽机发明之前,禾水是永新人连通外界的唯一管道。其他河流也承载着运送人货的职责。
 
今人吴一为先生考证,禾川老城南门,是当年全县最繁华、最热闹的码头。南北杂货铺、手工作坊、茶楼酒肆林林总总;南乡的稻米、由南乡转运过来的宁冈新城、遂川藻林、南康唐江等口岸的货源,都在南门码头集散,什么货都靠挑夫用肩膀运上岸,流散到千家万户。


吴先生的这篇《南门忆旧》的文章中还特意提到一个细节,南门河中停有很多木排,常看见小女孩在木排上撬杉皮。
 
正是这种木排,和漕运船、客运船一起构成了禾水上的主要景观。
 
今年夏天的一个午后,窗外是酷暑骄阳,室内冷气嘶嘶,茶香四溢。我和盛长元先生的谈话围绕放排展开。
 
李:你放排是什么时候?
 
盛:十六七岁。我父亲是县林业公司的水运队长。
 
李:水运队是个什么组织?
 
盛:专门从山里运木材出来。那时没有陆路运输不发达,木材都从水路出来,木材砍倒后,拖到河边,扎成小排,沿河漂流,到了禾水河,小排打散,再扎成大排。一直放到吉安神岗山那里。
 
李:说说放排的经历。
 
盛:放排不是一个人干得了的,排上至少要三个人,一个摇橹,一个撑篙,一个替手。撑篙的最关键,称篙师。他要掌握水流的方向,点篙很有技巧,下滩的时候尤其困难,点得好能避险为安,否则不但排就撞在石头上散了,人也会被竹篙弹入水中,身上的衣服都被卷掉。那里的篙师很多手艺高强,很少散排。龙源口横溪村有一个篙师,叫和尚仔,他又是个武术高强的打师傅,他撑排从永新到吉安,一路上驾轻就熟,什么地方有危险他都了如指掌,几乎鞋子都不会打湿。
 
李:你放的排散过吗?
 
盛:散过。记得是在敖城那里,排打散了,好在人没事。木头漂在水里,我们坐在岸上等,派一个人敖城街上拍电报回永新,请林业公司派车来。河里船上的人,见了木头就捞,拖上船去。我们也没办法。
 
李:放排有危险,也有乐趣吧?
 
盛:永新十八滩,处处有危险。但在排上也好玩。以前有一个电影,叫《在没有航标的河流上》,我们放排人的生活,就和电影里的是一回事。在有危险的河道,都设置了航标,排只要按照航标走,就是安全的。那时河里出热闹,过往船只,木排,还有打渔的,放渔鹰的。大家见面都会示意打招呼。船上伙食也不错。出门时家里会做好路上吃的菜,叫船菜,遇到打鱼的,就买鱼吃;路过村庄,就揽住排,去村里人家搞点蔬菜。放排一般是在夏天,夜里是很凉快的。天气好的时候,躺上排上看天上的星星,感觉与陆地上不一样;白天排上也不热,没事还可以跳到水里去洗个澡。排走远了,人也追得上。
 
李:你可记得放排这一行是什么时候没了的?
 
盛:我放排的时候,吉安通永新的公路就有了,只是车子少。1970年代末期,就大量的通过汽车外运木头和其他货物。包括客运,也以陆路为主了吧。至于放排这个行业什么时候消失的,我就不清楚了。(笑)
 
吴一为先生的考证和盛长元先生的回忆,都是部分地保存了禾水河水运末期的特征和细节。在更远的年代,禾水河的繁华,又有哪些可圈可点处?
 
先让我们来对禾水河的全貌做一个大概的把握。禾水自今莲花的乌兜发源,合琴亭水流入永新境内,一路自西而东,迤逦流淌。昔日水深滩急,舟楫樯橹,直达庐陵出赣水,两岸沃野平畴,映带秀丽。但因地势西高东低,且多为山地峡谷,所以急流险滩,为数众多。著名的永新十八滩是从吉安到永新之间的河段,在永新境内有名可考的就有二十三个。
 

清朝的一位县令刘世衢写了一组《十八滩挽舟歌》,详细记载了永新十八滩的名字,而且每个滩都用一首诗来描述。

前面写了十八滩的来由:“由吉入赣有十八滩,分江至新邑多滩,最著者亦十八。丙申九月偕师苍弟小舟兀坐。时烟雨连日,无可拨闷,每一滩挽纤者必以高歌鼓力,颇令人怡。”

他因为坐船出入永新,禾水河上的风景非常熟悉,永新十八滩的特征也了然于心。所以写出的十八首诗都生动可感。同治版《永新县治》收录了其中的八首,分别是(由吉安往永新):蒋崦石滩、横霸滩、阳曹滩、门斗石滩、磨刀滩、画角滩、蚯蚓滩和桥甕滩。
 
当年读沈从文先生的湘西系列小说,最着迷的就是那水手生活。一条沅水养活了多少柏子?临崖贴水的吊脚楼中,柏子们又养活了多少夭夭?谁又能告诉我,一条禾水,养活了多少永新的柏子?
 
篙师走的是单程,排到码头,流连赏玩尽兴而回,可以坐船,也可以坐车。而水手就像今天的长途货运司机,生命与长途跋涉和无处不在的风险紧密捆绑。

一条禾水,与湘西的沅水、潇水比,藉藉无名,但在漫长的岁月中,同样也存在着那么一群吃水上饭的人。永新十八滩,是他们每天必须面对的鬼门关。
 


“十寻锦缆一枝篙,水怕行舟势欲逃。叠叠长歌声未歇,行舟已自过阳曹。”这就是刘世衢县令在船中见到的情景,为他牵缆撑篙的也许就是一位快乐简单的柏子。
 
柏子们的命运交给了老天爷,他们喝酒、唱歌,上了岸给相好的买衣料、绒线和水粉。一个码头是总有那一个在盼望他的人。但如果老天不看顾,船也许在某个险滩上坏了事,人也就完事了。短短的生命只有吊脚楼上的那个人惦记着,其他什么也没有。永新十八滩,又有多少柏子们喝酒唱歌后在急流中完了事?
 
沈从文先生还乡,为什么不选择汽车,而宁愿冒着“完事”的风险,坐一叶扁舟?透过《湘行散记》,先生那股缠绵悱恻的水手情结让无数读者魂牵梦绕!
 
水手与篙师,都吃水上饭,但水手比篙师更懂一条河的感情。我在此不妨循着吴一为先生记忆中的背景,设想沈从文先生由湘西之行的回程,改由长沙转萍乡,萍乡至莲花,在禾水源头砻山坐船顺流东下,来还原同一时段禾水河上一位水手的生活。
 
在一个夏日的清晨,沈先生携着一只藤箧坐在了舟中。年轻的的水手笑嘻嘻的冲他说:“先生坐好,船这就开了!”沈先生望着这位皮肤黝黑眼睛有神的水手,心里笑笑的说:“柏子,我们又在这里见面了。”嘴里说的却是:“后生家干水手几年了?”小伙子咧嘴一笑:“十五岁就在船上,今年十九岁!”
 
说话间,船到砻山口,乱石险峻,舟从石缝中盘旋而出,转折处仅容一棹。但“柏子”轻松自如就过了滩,回头叫道:“先生,这里叫长砻滩。怕不怕?”
 
沈先生含笑不答。“柏子”高兴,扯着嗓子喊:“一杯酒呀喷喷香,妹俚蒸鸡放酱姜。二杯酒呀细细抿,妹俚为我杀啼鸡......”
 
沈先生笑眯眯看着他,拿出香烟请他吸,说:“我也会唱。”于是唱:“天上起云云起花,苞谷地里种豆荚。豆荚缠上苞谷树,娇妹缠坏后生家。”
 
“柏子”说:“先生唱得好。再唱一个吧!”
 
沈先生又唱:“娇家门前进一重坡,别人走少郎走多。铁打草鞋穿烂了,不是为你为哪个?”
 
“柏子”一边撑篙一边充满敬佩的望着先生,又唱起来:“天上七星对七星,地下狮子对麒麟。人间丑男配好女,好女半夜泪涔涔。”“漂尽江湖过尽乡,见过无数美娇娘。撑船小伙无缘分,大年三十对空床。”
 
他们唱完歌又聊天。
 
当天晚上他们宿在鹭江。第二天晌午就到了南门码头。“柏子”要上岸办货,沈先生也随着他上去逛逛。一条鹅卵石铺就的街道,横跨着一座褚色的石坊,上书“解元”二字,雕龙镌凤,倒也古色古香。街边南北杂货铺、手工作坊、茶楼酒肆都很齐全。码头上各种货物装船的、卸船的忙忙碌碌。
 
沈先生逛了一回,复下到船里,却见“柏子”把那些什么粉丝、火腿、笋干之类干货一袋袋运入船舱。这些货都是为吉安城里的货号捎带的。
 
“柏子”们的营生,很大一部分靠这些货号维持。沈先生知道这些规矩,尽管他讲好的是包船,但也对此不介意。
 
中午饭“柏子”请他吃“酱姜鸭婆汤”,一道本地菜。沈先生很喜欢,拿出酒来,两人对饮三杯,趁着江面的柳荫清凉,沉沉的睡了一觉。
 
醒来出到舱外,只见江面满是锦绣堆花般的云霞,原来天近黄昏,船已快到了白堡。这里江阔水缓,两岸炊烟人家,桑麻沃野,鸡犬之声可闻。风景与湘西又不同。
 
“柏子”见了他就说:“先生睡得好香!这里快出永新了。船过滩你都没醒,我们又过了漂布滩、雁塔滩、将军滩、钯宜滩、濠须滩、黄鳝滩,一路水大浪急,在将军滩那里一条上水船搁在那里,请了乡下人来拉纤,讲不同价,那坐船的大爷捉到船老板骂,那船老板用永新土话回骂,那大爷听不懂。你说好笑不好笑!”
 
沈先生打趣说:“后生家莫也用土话骂我喽!”
 
“柏子”拍胸发誓的说:“先生请我吸纸烟,还会和我一样唱山歌,我喜欢还来不赢,不会骂你,不会骂你。”
 
沈先生听了哈哈大笑。当晚宿在白堡农家。吃罢夜饭,沈先生在豆油灯下给“三三”写信,称道这永新的山水。“柏子”打着哈欠走过来对他说:“先生,早点睡吧。明天就要下十八滩了。我们早点开船,趁上水船少,好下滩。”
 
翌晨,沈先生的船果然一路下滩顺利,直到画角滩才大天亮,“柏子”要沈先生呆在舱里。他今天要全力应付那激流下滩,不能陪他聊天。
 

沈先生取出《永新县志》来读。发现不少大家的诗作。明朝文坛“前七子”盟主、茶陵李东阳、吉水状元罗洪先、清初大儒、文学家贺贻孙都曾从这条河里走过。他们留下的诗在在皆有精警隽永之句,他们描绘的景色令人神往,可惜一路上并未细细领略。只听得上水船上橹歌齐发,高吭悠远,细听则有音无字,难辨难懂。
 
当晚他们在蒋崦地方下锚过夜。第二天一路顺风,早早就到了神岗山码头。沈先生在此改乘汽车转道南昌回北平,他的禾水之行划上了句号。
 

-关于作者-

七溪岭樵夫,本县某银行高管人员,世居龙源口秋溪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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