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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街逸事 宋小明 大河坝二郎砭以下,夹河两山蓦然开阔,显出宽宽的一条大河。河中卵石无数,被水浸润冲洗得极净,也有大石,乌黑颜色,作各种姿式,卧在河滩。河水清冽见底,终日哗哗流淌,翻卷着洁白的浪花。花水下面,便是绿茵茵的大滩,静若止水,明如镜面。滩水宽约二十五六丈,长达二百多丈,乃佛坪境内第一大滩。滩东为宁陕县梅子乡辖地,滩西为大河坝乡地界。至于滩呢,为两乡共有,无人将其划分明白,两岸人隔河相望,鸡犬相闻,多少年过去了,相互热悉不过,像是一墙之隔的邻居一般,只是两岸人口音截然不同罢了。西面河岸宽缓,沙滩边砌起一条数丈高石坎,石坎里边再砌一条石坎,台阶一样的空处,木柱顶立,是一排吊脚楼,猪、鸡、兔、鸭一类居之。吊脚楼里面,是长长一排连脊房舍,泥墙黑瓦,朗然入目。坐山朝河的地方,也是长长一排连脊瓦屋。两排房子之间,丈余宽距离,青石铺地,与街房等长。两面房屋,皆开了门面,店铺挨着作坊,旅社依着餐馆,还有国营的供销社、信用社、营业所、收购门市部,密密的两排,构成了一个小小河街。河街虽小,却是全县集镇的缩影。而且,河街处在青山绿水之间,有蛮好看的风景呢。南来北往的人,大都要到河街;到过河街的人,没有不说河街美丽的。平日里,河街人不太多,而所有门面,每天早晨照旧开着。营生铺面的,大多是一些年轻姑娘,文静地坐在铺子里,或凝目托腮,像是在清理梦中的心事一般模样;或戴着耳机听音乐,却又怕吵闹了别人似的;或捧一本诸如琼瑶、三毛、梁凤仪女士的小说,津津有味地读着,时不时地兀自发笑,如悄悄开放的粉红月季。也有一些上了年龄的人,静静坐守在柜台后,惬意地呷着青茶,或端着黄铜烟枪抽水烟,咕嘟嘟作响,吸足了,慢慢呼出两根烟柱儿;或者是,怔怔地望着街对面的铺子或某个地方。餐馆主人也是一样,散散坐着,案上细瓷盘里,盛着活鲜鲜的各种蔬菜和肉类,见来人进店,笑着起身请坐,问过要吃的饭菜后,麻利地操作,锅勺叮当作声,飘满一街的油香,转眼时间,将饭菜端上桌去,吃的人连夸味道不错。人走时,主人散给一支香烟,说一声:“慢些走,想吃了再来。”街上有衣着洋气的青年人来来去去,大多是本街青年,出入于几家旅社,因旅社住的都是外地来的生意人,或贩运,或收购药材及农林特产,青年们多是与那些生意人谈信息,谈价格的,双方若觉得生意能做了,并肩去餐馆喝它一排子,自然是本街青年作东,要最好的菜,最好的白酒,“哥俩好哇”,“一心敬你”,“四季发财”,满街都能听见划拳、打杠子的豪爽之声。老年人听见了,含混地说一句:“崽娃子们,成了。”不知是褒是贬,想必二者兼而有之。老年人看不惯青年人的样子,时不时骂他们“烧包”,可是,“烧包”们能烧出一沓一沓的票子来,老年人却自愧弗如。也是那些“烧包”们,弄得河街有些洋气,便有了录相和舞会,每当夜色渐浓的时候,录相的声音和舞会的乐曲声交织在一起,满街皆能听见。逢场的时候,河街则是另一番情形。河街逢场,历史久了。据说,清朝嘉庆十八年便有了逢场的习惯。每逢农历二、五、八日,全乡大多人家,总有一二个人,早早吃过饭,换上干净衣裳,带着自家产的蛋禽、蔬菜、果品、药材、仔猪、羊羔、木耳、香菇、黄花等等物品,从四面山沟、梁上那血管一般弯曲的小路走来,待到河街时,赶场的熟人们见了面,必打招呼,有说有笑,河街顿时热闹起来。赶场的人进入青石街道,各自将带来的物品,依次摆满街道两边,或蹲或坐,守着自己的摊子。这时节,河街成了展示各类物品的地方,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大河坝乡是全县海拔最低的地方,终年日照长,霜期短,气候极其温润,雨量也很充沛,除主产水稻、小麦、包谷、豆类外,还产花生、柑、橘、橙、桃、李、梨、苹果、葡萄等果品,是个有山、有水、有田亩的富饶地方,家户产的物品自给有余,便在赶场的时候带到街上,供人们选购。不多时,窑场、后坪的干部职工和教师们,络绎不绝地到了河街,在人流里来去,挑选两天必备的蔬菜等物。街上所有的铺面,也极热闹,人出人进,笑声朗朗。录相在逢场日也放,多是武打枪战片,乡里青年挤满一屋,目不转睛地看着,恨不能记下每个画面。河对岸梅子、两河的人也来河街赶场,三五十个人一伙,陆陆续续来到河街,口音与本地人不同,他们把洋芋叫成“洋入”,汤圆叫作“汤软子”,尾音拖得极长,一听便知是哪里人。场洪了,河衔人流涌动,熙熙攘攘,一派热闹景象。河上未架大桥以前,每到逢场时候,最忙碌的数渡船人。由于河宽水深,限于财力物力不能修桥,为便于汽车的通行与行人过往,就在绿色大滩两岸,修了石砌码头,造一艘极大的方头木船推进滩里,船的两头绑着汽车轮胎,不至于被两面码头撞坏木船。两边码头固定一根钢缆绳,穿过船上两根木桩和滑轮,船就有了牵制和依附。平时,大船泊在靠河街一边的码头旁,一截丈余长钢丝绳套着船头矮桩,一把大锁守着。河两岸若有过渡的车辆或行人,喇叭一响,或者叫喊几声,河街下方的屋子里,便有渡船人出门,快步下到河滩码头,开了锁,用自制的形如水管板子一样的木拉手,卡住钢缆绳,一截一截朝后拉,大船徐徐前进,几分钟后到达对岸码头,又用丈余长钢丝绳固定船身,让汽车沿桥板开上船,再用木墩卡紧车轮,复又拉动木拉手,渡车或渡行人,靠了码头,按先前程序操作后,汽车开到码头上,一阵轰鸣,呜地一下开走了。逢场日子,渡船人便守在船上,来来回回渡人,不计其数。夏季多雨,河水常常陡涨,一改平时碧绿温顺秉性,变得狂躁不羁,浑浊的河水加快流速,发出巨大的响声,那时节便不能开船渡车。来往行人过河,渡船人就用另一条小舢舨船,让三五个人上船坐好,人们把性命交付与渡船人,渡船人沉着地划动双浆,船向上游驶去,到了河中心,激流翻腾,渡船人拼力划动双桨,船猛地左右摇晃几下,驶过激流水域后,向下斜斜驶近岸边,渡船人不停地向后扳桨,船被固定住,人们依次跳上岸去。渡船人复将舢舨船划回河街一边泊着,不在话下。渡船人长年累月与河水厮磨,识得水性,练就一套让人目瞪口呆的水里功夫。别说“踩水”,渡船人视那为走路一样平常,脱掉衣裳,轻捷下水,水仅淹于腰际,两手打火抽烟,人却端端地浮在水中,悠然来往,形同走路。最见功夫的是潜水,别人若将一块铜铁物件丢进深水里,渡船人一头扎进水底,约抽半支烟的时辰,人便从对岸水里冒出来,手上拿着被人丢下的东西,晃几下,待众人看清后,却又投入更深的水中,反仰跃入水里,过一阵,从先前入水处浮起来,手中还是那件东西,众人无不咋舌称奇。听说,早些年辰,河里鱼多,老一辈渡船人的水性越加出奇,捕鱼不用鱼网一类工具,而是自制一枚一尺多长的锋利钢针,带有倒钩,钢针手柄圆环上系一根丈余长棕绳,那便是罕见的“锥鱼”工具。天气晴朗的日子,捕鱼者将棕绳绳头拴在右手腕上,尔后把绳子绕在手臂上,握着钢针,一头扎进深滩里去,在水底石缝处,见到板凳长的鲤鱼,瞅准鱼身一针锥住,很快退掉手臂上的绳子,缓缓牵着鱼走,待到浅水地方,浮出水面,慢慢引鱼到水边,猛地一拖,鱼无防备,就被拖到岸上去了,徒劳地蹦哒着。那等奇特的工具和捕鱼方法,可能是河街码头独有的一种渔猎方式了。那时,河街码头还与下游通航,子午河流域的船只,常常逆水上行,到河街码头运送青盐、煤油、布匹,运走生漆、野麻、棕片、核桃一类货物。特别是河街唱大戏,下游船只载着交易物品和男女老少到码头来,络绎不绝,泊满一滩船只,桅杆林立,风帆如旗,平添一河景致。到了晚上,水手和船客回到船上,点亮船灯,满河一片灯火,闪闪烁烁。姑娘们哼着水乡味十足的小曲儿,水手们坐在船头,与其他船上熟识的大嫂说笑逗趣,还有爬上桅杆唱情歌的愣小子,不知把歌唱与谁听。总之,河街内外,一片水上风情。秋天到了,阴雨连日连夜地下,河水猛涨,河街中年人、小伙子,皆去街下方那大回水湾,冒险捞浪渣子柴禾,水淋淋一身湿,伸着捆有铁钩的长长竹竿,一下一下地勾着大水冲来的树枝、树桩、树根,各人皆捞大大一堆,浪渣柴树皮业已被水冲掉,极其干净,一旦晾晒干了,烧之如浸过麻油一般,既肯燃,火劲又大,河街人家极爱那等烧柴。有时,还会发现河中漂来木料,多是上游伐木点被水头冲走的松木、桦木,盆粗丈多长,都是上等木材,人人拼了力气,想法子去捞,谁若捞得木料,河岸上一片喝彩声,佩服、羡慕的眼光立时包住那人,那人便如同得胜将军似的,极自豪的模样。也有被洪水赶到水边的鲢鱼、鲤鱼和甲鱼一类活物,眼明手快的,脱下衣服猛地罩住,那类活物就被生擒了,又是一阵叫好声。人们仿佛不是站在雨水里,倒像是在参与一项兴味十足的游艺活动。河街人在水边出生,枕着水声长大,河流养育着他们,又塑造着他们勤劳勇敢的性格。秋雨下够了,河水上升到一定位置时,河街水手们,就到上游替人放运木料、竹子,用铁丝扎紧长长一串木排、竹排,人人喝足烧酒,掌排人赤着上身,以绳子将双脚捆在排上,手持撑竿,同伙们将头排推入河中,依次推后面的排,全部推进河里后,掌排人一声吆喝,水手敏捷跳上排去,便开始放排了,河水浮载着排与人,极快地沿河而下。掌排人以撑竿左撑右划,既指挥后边水手,又避免头排撞在河岸石上树上,或是钻进岩窟一类地方,那样的话,则有排毁人亡的危险,故放排是一门冒险营生,能放排的人,亦是胆大心细水性好的汉子,掌排者更是出类拔萃的人物,把众人脑壳系在一双手上,吃着水上饭。排到河街大滩时,吊脚楼门上,皆是观望的人群,其中挥舞花帕锐声叫喊的女人,想让排上的当家人知道,岸上有她们的存在和她们的担心,盼他们平安远去,平安归来。放排人皆不作声,鹰隼似的眼睛注视着前方河道,呼啸而去。只要过了山谷险滩,过了子午河,进入汉水流域便平安多了,一旦到达目的地,靠岸交了木料竹子,进城歇息几日,买几块花布及河街不曾有的新鲜东西,兴高采烈返回河街,又去做他们的另一趟营生,日子便一天一天地过去了,过去了多久,谁知道呢!……直到有一天,河街人听到确凿消息,省上要拓宽佛坪至两河的省道公路了,且要在滩上架一座汽车大桥,河街人既感到兴奋,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还没来得及细想,却听见上游拓展公路的隆隆炮声,以及有测量队、施工队大批人马进驻河街,果然开始修建大桥了。冬去春来,日子似乎过得极快,大桥一天天竖了起来,不经意似的,一座崭新的钢筋水泥大桥接通了两岸公路,南来北往的车辆通行无阻,整日里车水马龙,河街成为司乘人员及旅客商贾小憩的地方,日渐热闹,繁华起来了。河街外面,情形不同往日了,码头、渡船业已结束了它们的使命,清清冷冷的,正如古诗中描写的那样,“野渡无人舟自横”。后来,人们将闲置的空船拖上岸,把船拆了,船体木料或做小件木器,或作别途之用,船便从码头上消失了,但存在于人们的话题和记忆里。偶尔,河街人想起往日的水上情景及那一份日子,不免有些淡淡的怅然,可是,很快也就过去了。是啊,社会在变,小小河街在变,人们的思想观念也在变,无论怎么说,变化毕竟是一件可喜的事情。 宋小明,爱好文学,用文字记梦、画憧憬,以此佐酒,独饮,神魂出窍,飘然悦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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