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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洁非:建文皇帝朱允炆的失踪疑云

 知易行难nev5ph 2021-02-23

建文皇帝朱允炆像 (图片来源于网络)

文 / 李洁非

公元1402年7月13日,明建文四年六月乙丑,谷王朱橞、曹国公李景隆谕令守军解甲,启金川门叛变:

纳燕兵,都城陷。宫中火起,帝不知所终。燕王遣中使出帝后尸于火中,越八日壬申葬之。或云帝由地道出亡。正统五年,有僧自云南至广西,诡称建文皇帝。思恩知府岑瑛闻于朝。按问,乃钧州人杨行祥,年已九十余,下狱,阅四月死。同谋僧十二人,皆戍辽东。自后滇、黔、巴、蜀间,相传有帝为僧时往来迹。

此为《明史》本纪第四恭闵帝所载“靖难之役”终了,及建文皇帝朱允炆之结局。行文字斟句酌,煞费苦心。之如是,系因这一幕乃史上少有的大疑案。作为正史,所述皆须以史实为凭,而于既存的疑点又要不掩,以最大程度反映事情原貌。撰史之难,藉此可见一斑。

《明史》的整体质地,口碑上佳;梁启超说:“现行《明史》,在二十四史中——除马、班、范、陈四书外,最为精善,殆成学界公论了。”读上面一段,信然。

玄机尽在“宫中火起,帝不知所终。燕王遣中使出帝后尸于火中”一语,有明有暗,虚实互见。唯一事实即“宫中火起”四字,舍此莫不成疑,比如“帝后尸”虽出于“火中”,然则“燕王遣中使”出之,是燕王指为“帝后尸”而已,究竟如何,再无旁证。虽然八天后朱棣“葬之”,或者说,那所谓的建文皇帝夫妇葬仪确有其事,但所葬者何人实不可知。

鉴此,本纪于建文帝下落,惟书“不知所终”。无所采信、不作结论。也是基于这一点,后文续以“或云帝由地道出亡”之说,并述正统间僧人杨行祥冒充建文帝事,及西南各地建文帝传闻不绝如缕——这些风言风语,本不宜入正史,所以略存及之,皆由“不知所终”引起,以此作为未了之事的收束。

帝王命案成疑的例子,史上颇有。以个人论,宋太宗手上便攥着两起,即宋太祖“烛影斧声”案和南唐后主“鸩死”案。以朝代论,有清顺雍同光,四帝之死各有流言。然论死既成疑,且完全“不知所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失联于史、无着无落,似乎仅朱允炆一例。

早期版本《明史》,对此曾不以存疑视之,而一口咬定建文帝自焚死。如今我们可从王鸿绪《明史稿》见之,文曰:“俄宫中火发,帝及皇后马氏崩。”为辩白这种写法,王氏还在《史例议》里花大量篇幅自证其是,核心论点是:“阖宫自焚,以死殉国,建文之正也。”赠给朱允炆一顶道德高帽。

孟森先生冷言斥之:“横云惟能体清廷之意,而于明代之疑案,特力持其武断之说以迎合之。”又直楬其由:“清初人尚思明,若朱三太子,亦竟以一孩童在罗网之内,历六七十年,为海内遗民之所附属。当时惟有此嫌忌,故于故君或故君之子,务指为国亡后必不幸存,亦是杜绝人望之私意。”简言之,置建文一门“阖宫自焚”之地,是为根绝清初汉人故国之思以及借滋事端的可能。

乾隆间重审《明史》,建文自焚死的写法,终因强史太甚遭弃,转而落于“不知所终”四字,成为现在通常看见的样子亦即梁启超所强调的“现行《明史》”。孟森析其原因,认为此时满清立足既稳,“天下无希望于明后之人,故高宗亦知《明史》原本之不合,而诏改之。”检《御批通鉴辑览》,乾隆谕旨谈应予重订的史事,专门点了建文结局:“若宋太祖之斧声烛影、明惠宗逊国出亡等事,异说滋多,尤当剖晰是非,以昭定论。”该书卷一百一述建文之史既毕,撰者于“以帝为逊国云”下面加注,头一句“逊国之说,明旧史例议力辨其妄”径引王氏旧说后,以“其言诚是”稍示有限肯定,随即笔锋一转:

但据王鏊、陆树声、薛应旂、郑晓、朱国桢等所载,书皆历历可考,虽有舛讹,或未必悉由附会。

认为建文结局诸说未可遽否,并得出八个字:“事难征核,姑从阙疑。”“现行《明史》”显是依此分寸订成。

今之《明史》涉建文结局,除本纪落于“不知所终”四字外,曲折之笔主要还有三处,分见《姚广孝传》《胡濙传》和《郑和传》。

姚传:

十六年三月入觐,年八十有四矣,病甚,不能朝,仍居庆寿寺,车驾临视者再,语甚欢,赐以金唾壶,问所欲言。广孝曰:“僧溥洽系久,愿救之。”溥洽者,建文帝主录僧也。初,帝入南京,有言建文帝为僧遁去,溥洽知状,或言匿溥洽所。帝乃以他事禁溥洽,而命给事中胡濙等遍物色建文帝,久之不可得。溥洽坐系十余年,至是,帝以广孝言,即命出之。广孝顿首谢,寻卒。

核以《太宗实录》,亦于同年同月记有:

至是自南京来朝,车驾临视者再。既卒,上悼惜之。

可知这是成祖与助其成大业的姚氏之诀别。其间所言,《实录》未书,姚传则明曰广孝以释放和尚溥洽为临终心愿,而成祖允之。这位溥洽,因与朱允炆脱逃有染,靖难之后便以某种借口拘禁至今。姚广孝原在释门,法名道衍,与溥洽想是故交。朱棣将溥洽系狱不杀,应是看在广孝面上。眼下广孝弥留,以还溥洽自由为恳请,朱棣当即下旨放人。

胡濙传:

惠帝之崩于火,或言遁去,诸旧臣多从者,帝疑之。五年遣濙颁御制诸书,并访仙人张邋遢,遍行天下州郡乡邑,隐察建文帝安在。濙以故在外最久,至十四年始还。所至,亦间以民隐闻。母丧乞归,不许,擢礼部左侍郎。十七年复出巡江、浙、湘诸府。二十一年还朝,驰谒帝于宣府。帝已就寝,闻濙至,急起召入。濙悉以所闻对,漏下四鼓乃出。先濙未至,传言建文帝蹈海去,帝分遣内臣郑和数辈浮海下西洋,至是疑始释。

胡乃建文二年进士,燕王入金陵时归附,旋升户部都给事中。阅上文,终永乐之朝,他实际是一名“隐秘战线”的“专职干部”。他被派出巡方,公开名义是颁御书、访仙等,暗地使命则为“隐察建文帝安在”。

前后有两大阶段:自永乐五年起受命至十四年还朝为第一阶段;中间隔了三年,十七年再次派出,至二十一年亦即朱棣崩殂那年复命。是年七月,塞外闻警,情报云“阿鲁台将犯边”,成祖乃最后一次亲征蒙古。《实录》记:“戊申,车驾次宣府。”“甲寅,车驾发宣府。”则成祖驻跸宣府,在七月三十日至八月初六日之间。胡濙深夜见驾,即此七天中一日。君臣究竟谈了什么,胡传不能道其详,但从成祖既已辞都远征、胡濙追至宣府,以及“帝已就寝”“急起召入”“漏下四鼓乃出”等情形看,必系极其重大、成祖至为关切者。末句“至是疑始释”,从事后角度暗示,当夜所谈关乎建文下落。

至于郑和,自无外乎闻名天下的“下西洋”事:

成祖疑惠帝亡海外,欲踪迹之,且欲耀兵异域,示中国富强。永乐三年六月命和及其侪王景弘等通使西洋。

下西洋先后搞过七次,若予全面考察,其目的确不宜说尽在踪迹建文。《明史》此处行文,也可谓主次分明:下西洋最初由踪迹建文触发,此一目的居主,但也兼具其他动机。结合胡濙传来看,应该说踪迹建文是一项同时并举于海内、海外的计划,胡濙与郑和各主一端;最后,海外无果、海内则似有眉目,以胡濙夜谒宣府、成祖“疑始释”为着落。

(本文节选自李洁非所著《古史六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授权发布。)

华文好书选读

古史六案

李洁非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0年10月

中国有悠久的“良史”传统,有成熟的修史制度,中国史学可谓发达和厚重;即使这样,历史在中国也不能接近避免含混和疑难。一些貌似耳熟能详的 “已知”历史,有的还属热门,声名赫赫以至妇孺皆知,然而一旦深予案究,却意外地发现:有的余音未绝,有的疑点丛丛,有的聚讼不休,有的根本是悬案。本书涉及的六案分别是:焚书坑儒与挟书律,建文皇帝朱允炆的失踪、下西洋、王安石变法、盐铁会议、《老子》作者及书。作者李洁非展开各案细节,搜其纷纭,呈其歧杂,从文献角度还原其复杂性,并进一步做出了新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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