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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读抄91 | 古藤纸始末

 懒风林 2021-03-02

日前偶读一文,介绍古来常用纸,而藤纸不与焉。因而想起万历《绍兴府志》中曾说“藤纸出嵊”,其下小注又引唐舒元舆《悲剡藤文》云:

“剡溪上绵四五百里,多古藤株柟,虽春入土脉,他植发活,独古藤绝无生意。问溪上人,有道者云:'溪中多纸工,万斧斩伐无时,擘剥皮肌以给其业。’意藤虽植物,温而荣,寒而枯,养而生,残而死,亦将似有命于天地间。今为纸工斩伐,不得发生若此。异日,过数十百郡,洎东雒西雍,历见书文者皆以剡纸相夸,予见剡藤之死,职正由此。此过固不在纸工。目今握管动盈数千百人,笔下动数千万言,不知其为谬误。残藤命易甚,绮文妄言,董谁非书剡纸者耶?工嗜利,晓夜斩藤以鬻之,虽举天下为剡溪,犹不足以给,况一剡溪耶?以此恐后日不复有藤生于剡矣。藤生有涯,而错为文者无涯,无涯之损物,不直于剡藤而已。余所以取剡藤以寄其悲。”

舒元舆的这篇文字也收在《全唐文》里。略作比堪,可知《绍兴府志》所引有些节略,字句也稍有出入,然而大意是不错的。所谓“过数十百郡,洎东雒西雍,历见书文者皆以剡纸相夸”,可见藤纸流传之广,且为唐人所重如此。这样一种纸,在介绍古纸时显然是不应当被埋没的。

检刘仁庆《中国古纸谱》,称藤纸为晋代纸名,又引《嵊县志》云:

剡藤纸名擅天下,式凡五:藤用木椎椎治,坚滑白者曰唾笺;莹润如玉者曰玉版笺;用南唐澄心纸样者曰澄心堂笺;用蜀人鱼子笺法者曰粉云罗笺;造用冬水佳,敲冰为之曰敲冰纸。今莫有传其术者。”

又说:

藤纸究竟是什么样子?很少有报道。有人推测,在敦煌石窟发现的佛经中有一份《半世阿伽母经》(The Middle Agama)是隋文帝仁寿二年(602年)由一位“经生”(专门抄写佛经的人)名叫张才抄写的。全卷共有10663字,写在25张藤纸上。此纸现存英国不列颠图书馆,尚需取样化验后方可确认。”

刘仁庆的《古纸谱》罗列历来古纸种类较全,是一本难得的普及类好书,可惜其人显然并不是一个严格的学者,所以很多资料的征引并不严谨,而论述也常有失考的地方。此处关于藤纸的说法,正犯了同样的问题,有不少似是而非的地方。

藤纸确实起源于晋代,其依据是唐初虞世南所编的类书《北堂书钞》卷一百零四中有一条记载,称东晋范宁在浙江任官时,曾下令给属官“土纸不可作文书,皆令用藤角纸”。《初学记》卷二十一亦载此事。藤角纸的“角”该如何解释,又具体为怎样的纸,迄今没有定论,然而这种纸属于藤纸则并无疑问。从范宁的命令来看,藤纸在当时足以称为较优质的公文用纸,品质比土纸要好上许多。

话虽如此,东晋时候最流行流行的还是侧理纸。这种纸,据古纸专家潘吉星等人研究仿制,当是在麻类、皮类等纸浆中掺入水苔、发菜等物,制成后表面有青绿纹理的纸张。藤纸或是由于工艺不成熟,或是由于产量不足,总之并未受到足够的重视。其后在整个南北朝时期,藤纸也似默默无闻,没有在文字记载中留下多少痕迹。

直到隋唐时期,藤纸才真正流行起来。刘仁庆所疑心的敦煌文书用藤纸抄经即为一例。《唐六典》卷三称衢州、婺州贡藤纸,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十六亦称婺州、信州贡藤纸,卷二十七称余杭由拳村出好藤纸,可知藤纸的生产在唐初已有所扩大,且藤纸的应用已在朝廷中流行开来。《唐会要》卷三云:

(贞元)三年八月,秘书监刘太真奏准:贞元元年八月二日勅当司权宜停减诸色粮外,纸数内停减四万六千张。续准去年八月十四日,勅修写经书,令诸道供写书功粮钱,已有到日,见欲就功。伏请于停减四万六千张内,却供麻纸及书状藤纸一万张,添写经籍。其纸写书足日即请停。”

麻纸与藤纸并用当是唐时官府用纸的常态。李肇《翰林志》中关于圣旨用纸的记载,表述得更是明白:

“凡赦书、徳音、立后、建储、大诛讨、免三公宰相、命将曰制,并用白麻纸,不用印;凡赐与、征召、宣索、处分曰诏,用白藤纸;凡慰军旅用黄麻纸并印;凡批答表疏不用印;凡太清宫道观荐告词文用青藤纸朱字,谓之青词;凡诸陵荐告、上表、内道观叹道文并用白麻纸,杂词祭文禁军号并进本。”

藤纸虽较麻纸仍下一等,但可用于圣旨,显然说明已成为高档用纸之一。这一礼制上的区分,此后似乎一直被沿用下来。《文献通考》卷三百三十九记载,宋乾道三年,占城(今越南)以劫夺来的物品入贡,被宋廷拒绝,洪迈受命写答复诏书,请求用金花白藤纸写旨,被时任礼部郎中的李焘上奏制止。李焘称,依绍兴年间旧例,此事只许用白藤纸。

叶梦得《石林燕语》对此说得更为明白:

唐中书制诏有四:封拜册书用简,以竹为之;画旨而施行者曰发、曰勅,用黄麻纸;承旨而行者曰勅、牒,用黄藤纸;赦书皆用绢黄纸,始贞观间,或云取其不蠧也。纸以麻为上,藤次之,用此为重轻之辨。学士制不自中书出,故独用白麻纸而已,因谓之白麻。”

然而叶氏又云:

“今制不复以纸为辨,号为白麻者亦池州楮纸耳。曰发,曰勅,盖今手诏之类,而勅牒乃尚书省牒,其纸皆一等也。”

麻除了用来制纸,还可用来制衣服、鞋字、绳索、渔具等,因之麻纸的原料,通常来自于破旧的布片或其他废弃的麻织品。以此之故,麻纸的生产不仅成本较高,且生产规模受到了严重的限制。自隋唐以后,随着皮纸工艺的成熟,麻纸已逐渐退出了市场。这一过程大概完成于宋初。从传世的宋版古籍及一些记载看来,北宋用纸以楮皮、桑皮为原料的皮纸为主,而南宋用纸则已从皮纸向竹纸过渡。

藤纸在这一时期,虽然少见,却并未绝迹,仍是书写圣旨的主要用纸之一。考成书于北宋的《元丰九域志》,当时仍有三个地方按例进贡藤纸,其中杭州贡藤纸一千张,婺州贡藤纸五百张,衢州贡藤纸五百张,可见当时三地仍在生产藤纸。

黄庭坚《山谷集》卷二九《跋与张载熈书巻尾》云:

“共城张载熈,名家子,能官而好文,尤喜笔札。自以平生好余书,但见碑板,以予喜,其兄弟故以连州藤纸两大轴来乞行草。”

蔡襄《端明集》卷三十四《文房四说》云:

“歙州绩溪纸,乃澄心堂遗物,唯有新也,鲜明过之。今世纸多出南方,如乌田、古田、由拳、温州、惠州,皆知名,拟之绩溪,曾不得及其门墙耳……李隩下于绩溪,而优于由拳,与乌田相埒。循州藤纸微精细而差黄。他处以竹筋不足道。”

以此又可知连州、循州也出产藤纸。连州今广东清远一带,循州今在广州惠州一带,显然,宋时藤纸的生产已扩散到了岭南。

宋代藤纸最明显的变化,却是从普通用纸上升为较高级的名贵纸张。这一点,从上面张载熙兄弟携藤纸向黄庭坚求字可以看出一点端倪。《山谷简尺》说“藤纸宜笔墨”。黄庭坚写书帖,最喜欢用的就是藤纸。刘筠、欧阳修、梅尧臣、陆游等人在诗中咏及藤纸时,也多有珍惜赞叹之意。南宋初葛胜仲云:“俗人雪句如翻水,陈言堪吊剡藤纸。子诗清如扇上讃,使我三叹不能已。”意思更是明白,不是水准之上的诗文大家用藤纸写字作画,已经被视作浪费。到了南宋时期,普通用纸方面更基本是竹纸的天下了。《嘉泰会稽志》云:

“剡之藤纸得名最旧,其次苔笺,然今独竹纸名天下,他方效之,莫能彷佛,遂掩藤纸矣。竹纸上品有三,曰姚黄,曰学士,曰邵公。”

宋以后,竹纸以其价廉、量大以及日渐成熟的工艺,在各个用纸的场合皆取得了绝对的优势,皮纸使用减少,藤纸更是日见稀少。高濂《遵生八笺》云:“宋板书刻以活衬竹纸为佳,而蚕茧纸、鹄白纸、藤纸固美,而存遗不广,若糊禙宋书,则不佳矣。”

王应麟《经籍会通》则称:

“凡印书,永丰绵纸上,常山柬纸次之,顺昌书纸又次之,福建竹纸为下……闽中纸短窄黧脆,刻又舛讹,品最下而直最廉……近闽中则不然,以素所造法演而精之,其厚不异于常,而其坚数倍于昔,其边幅宽广亦远胜之,价直既廉而卷轴轻省,海内利之。”

不过,在明初周藩朱橚所编的《普济方》中,却记载了藤纸两种独特的用法:

其一是包裹各类药丸或密封药瓶,可防止药味外泄,药力失效;其二是治小儿心肺藴热及心血妄行、鼻衂出血不止,“用故藤纸被一片作捻子,包麝香烧熏入鼻或吹鼻中,又令患人吸呷尤佳。故藤纸被旧亦得,或烧内小瓶中留性,用酒调下,量儿大小与服极妙”(卷三百八十九)。

其中第二种用法被李时珍采信,写入了《本草纲目》,而且作了进一步发挥:

“藤纸烧灰,传破伤出血及大人小儿内热、衂血不止,用故藤纸瓶中烧,存性二钱,入麝香少许,酒服,仍以纸捻包麝香烧烟熏鼻。”

显见直到明万历年间,藤纸仍是日常生活中可以见到的物品,否则李时珍当不至于作如此说法。只是此时的藤纸,或许已如宋初的麻纸一样,用来制作日常生活用品如纸被之类,而不再大量用于书写刻印。

入清后,关于藤纸的记载多半为传抄前代资料而来,关于当时藤纸的生产、应用几乎没有留下痕迹。或许正因此之故,才让刘仁庆在《中国古纸谱》中产生误会,以为只有到大英博物馆才可一见藤纸面貌。事实上,宋明两朝圣旨遗世虽不多,却还有一些,再则黄庭坚的法帖多半以藤纸写就,传世的总还有几件,都可以拿来验证。

潘吉星于《中国造纸史》中说,“出土与传世的唐代藤纸少见,甚至后世所造者亦不易多得。藤纸一般较薄而发亮光,以手触之有某种声音,与麻纸、楮皮纸显然是不同的。”如此说法,庶几近乎事实。揆诸文意,潘氏显然是见过藤纸无疑的。

回到刘仁庆《古纸谱》,其另一论述上的失误,在于说嵊县藤纸有五种样式。他所引的多半为同治《嵊县志》。该志在此处刷印较为模糊,以致刘仁庆将“坚滑白者曰硾笺”误看成了“唾笺”。其实,这段文字同样见于《乾隆浙江通志》,可以清晰看出是“硾”而非“唾”。

然而,《乾隆浙江通志》在这一段论述上其实也是有错误的。据最早记载剡纸的南宋高似孙《剡录》,剡纸分剡硾、剡溪玉叶纸、澄心堂纸、玉版纸、敲冰之、罗笺等数种,其中罗笺又名鱼子笺。然而此处所指,非仅就藤纸而言,而是包括了剡县所产的藤纸、楮皮纸、竹纸等各类纸张。澄心堂纸明为楮皮纸,“敲冰纸”条下称“剡之极西水深洁,山又多藤楮,故亦以敲冰时为佳”,梅尧臣又有诗“巴笺脆蠧不禁久,剡楮薄慢还可怡”,皆可为证。后世修志者节引此处文字,并擅自归并,以致造成了上述误会。

总括而言,藤纸起源于晋,而盛行于隋唐,至宋渐为桑皮纸、楮皮纸取代,到明是已经基本不用于书写,而转用于日常生活,入清后却几成绝响。其见诸于记载的产地,则包括巴蜀、浙江的绍兴、杭州、婺州、衢州、黄岩,江西的上饶(信州),广东的惠州(循州)、清远(连州)等地,而尤其以绍兴嵊县剡溪一代最为出名。

绮文妄言错为文,千年歌哭剡溪藤。士为名所使,满纸荒唐言,民为利所驱,轻残古藤命,遂至剡溪十里古藤绝命于天地间,此与当今涸泽而渔之势何其相似。剡藤有舒元舆撰文悲哭,以为纪念,仍不免身亡名销,近乎绝迹于载籍。而今之人,将来却又不知如何。此贾太傅所谓“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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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两首前人咏纸小诗:

与温庭筠云蓝纸絶句并序

唐·段成式

一日,辱飞卿九寸小纸两行亲书,云要采笺十幡,録少(案:此或为“小”字之误)诗。为予有杂笺数角,多抽拣与人,既玩之轻明,复用殊麻滑。尚愧大庾所得,犹至四百枚,岂及右军不节,尽付九万幅。因知碧硾棋上,重飜懊恼之辞;红方絮中,更拟相思之曲。固应桑根作本,藤角为封,古拙不重蔡侯,新様偏饶桓氏。何啻奔墨驰骋,有贵长帘;下笔纵横,偏求侧理。所恨无色如鸭卵,状如马肝,称写璇玑,且题裂绵者。予在九江,出意造云蓝纸,既乏左伯之法,全无张永之功,辄分五十枚,并絶句一首,或得闲中,暂当药饵也。

三十六鳞充使时,数番犹得裹相思。

待将袍袄重抄了,尽写襄阳播掿词。

(此言“桑根作本,藤角为封”,云蓝纸当是桑皮、藤皮混合作制的彩笺。)

谢洪宪副惠茧纸

元·许有壬

汗牛编简罄竹木,蔡氏弊网功方兴。

剡溪藤角㑹稽楮,文场擅美纷相仍。

东方妙制中天下,照眼莹滑涵春冰。

清泉縻茧融玉液,不动机杼成霜缯。

感公分惠到狂客,欲奉瑶道途隔等。

等闲肯造五凤楼,留草匡时万言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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