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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的北大课堂:来者不拒,去者不追!

 后知后觉无所谓 2021-03-06
今人提起蔡元培时期的北大,很向往于那种兼容并包、学术自由的风气。张中行先生1930年代在北大求学,亲身感受过这种风气,晚年叙及,仍历历在目,津津乐道。开学之际,“必记本”特推荐以前北大上课的一些掌故以作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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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中行(1909年1月7日—2006年2月24日),北大教授,哲学家,是二十世纪末未名湖畔三雅士之一,与季羡林、金克木合称“燕园三老”,季羡林先生称赞其为“高人、逸人、至人、超人。”

01
 
民国年间,北京大学有三院:一院是文学院,即有名的红楼。四层的砖木结构,坐北向南,通体红砖砌就,红瓦铺顶,称红楼可谓名副其实。民国初年建造时候,是想用作宿舍的,建成之后作了文科教室。于是围绕着这座楼,就有了许许多多的故事。其中的一类是课堂的随随便便。
 
自古而来的课堂,从最初的国子学到清末的三味书屋,规矩都是严格的。北京大学的课堂却不然,事实上总是可以随随便便。说得明白一点就是:该来上课的可以经常不来,不该来上课的却可以每课必到。
 
当年的北京大学课堂有个惯例:来者不拒,去者不追。

同学间同坐一堂,摩肩碰肘,却很少交谈,甚至相视而笑的情况也很少。这就给旁听者提供了方便,因为彼此漠不相关,是不是本班的人进来听课,也毫不在乎,更不会有人没事找事主动盘查。

常有这样的情况,一个学期下来,常常在一起上课的十几个人,其中哪些是选课的,哪些是旁听的,不知道;哪些是本校的,哪些不是,也不知道。这模模糊糊,有时必须核实,就会近于笑谈。比如刘半农先生开的“古声律学”课,每次上课有十几个人,到期考才知道选课的只有张中行一个人。还有一次,听说是法文课,上课的每次有五六个人,到期考却没有一个人参加。教师当然很恼火,问管注册的,原来是只有一个人选学,后来退了,管注册的人却忘记注销,所以便宜了旁听的。
至于说到应该上课而不上课的情况,据张中行所知,上课时间不上课,去逛大街或看电影的,像是很少。不上有种种原因或种种想法。比如有的课不值得听,如“党义”;有的课,上课所讲与讲义所写无大差别;有的课,内容不深,自己所知已经不少;等等。这类不上课的人,上课时间多半在图书馆,目的是过屠门而大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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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样,所以常常不上课的人,也许是成绩比较好的;在教授一面,也就会有反常的反应,对于常上课的是亲近,对于不常上课的是敬畏。不常上课,有旷课的处罚问题,学校规定,旷课一半以上不能参加期考,不考不能得学分,学分不够不能毕业。怎么办?办法是求管点名(进课堂看坐位号,空位画一次缺课)的盛先生擦去几次。学生不上课,钻图书馆,这情况是大家都知道的,所以盛先生总是慨然应允。
 
这种课堂的随随便便,在校外曾引来不很客气的评论,比如,北京大学是把后门的门槛锯下来,加在前门的门槛上,就是一种。
这评论的意思是,进门很难;但只要能进去,混混就可以毕业,因为后门没有门槛阻挡了。其实,根据张中行亲身体验,是进门以后,并没有很多混混就能过去的自由,因为有无形而又成文的法规管着,这就是学术空气。说是空气,无声无形,却很厉害。比如说,许多学问有大成就的人都是蓝布长衫,学生,即使很有钱,也不敢西服革履,因为一对照,更惭愧。其他学问大事就更不用说了。
 
后来抗战爆发,北方学校南迁,北大和清华、南开合为一体,在云南昆明组成西南联大。抗战胜利,北大返回旧居,一晃已是十年光景,但红楼面貌,昔日风气犹在。记得是一九四七年或一九四八年,老友曹君到张中行家串门,说梁思成在北大讲中国建筑史,每次放映幻灯片,很有意思,他听了几次。下次是最后一次,讲杂建筑,应该去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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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张中行和曹君一同去了。讲的是花园、桥、塔等等,记得幻灯片里有苏州木渎镇的某花园,小巧曲折,很美。两小时,讲完了,梁先生说:“课讲完了,为了应酬公事,还得考一考吧?诸位说说怎么考好?”听课的有近二十人,没有一个人答话。梁先生又说:“反正是应酬公事,怎么样都可以,说说吧。”还是没有人答话。

梁先生像是恍然大悟,于是说:“那就先看看有几位是选课的吧。请选课的举手。”没有一个人举手。梁先生笑了,说:“原来诸位都是旁听的,谢谢诸位捧场。”说着,向讲台下作了一个大揖。听讲的人报之以微笑,然后散去。张中行走出来,想到北京大学未改旧家风,心里觉得安慰。

02
 
红楼风气固然有散漫的一面,也还有严正的一面。有先生上课鼓励学生要有求真精神,引古希腊亚里士多德改变业师柏拉图学说的故事,有人责问他不该这样做,他说:“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红楼里提倡的就是这种精神。
 
早年古文家刘师培和今文家崔适,同在北大授课,两家的校内住所恰好对门,自然要朝夕相见。每次见面都客客气气,互称先生,同时伴以一鞠躬。可一到上课就完全变样,照例毫不客气攻击对方荒谬,坚称自己的学说如何正确,一副当仁不让的模样。下来见面,照旧先生互称,鞠躬如仪。两人分得清楚,学问是学问,道德操守是道德操守,各行其道,并行不悖。
 
1930年代初,钱穆写了一本《先秦诸子系年考辨》,其中关于老子的出生年代,与胡适的说法有分歧。胡适认为老子是春秋晚期人,略早于孔子;钱穆考证老子,断在战国,略早于韩非。胡适出书早,自然按兵不动,钱穆于是起兵攻之,胡不举白旗,钱很气愤。

一次相遇于教授会,钱说:“胡先生,《老子》年代晚,证据确凿,你不要再坚持了。”胡答:“钱先生,你举的证据还不能使我心服;如果能使我心服,我连我的老子也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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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这次激烈的争执以一笑结束。
 
当年的北大,因学问而起争执是常有的事,教师之间如此,教师与学生之间也是如此。

一次,青年教师俞平伯讲古诗,蔡邕所作《饮马长城窟行》,其中有“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两句,俞说:“知就是不知。”一个同学站起来说:“俞先生,你这样讲有根据吗?”俞说:“古书中这种反训不少。”接着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出六七种。提问的同学说:“对。”坐下。

另一次是胡适讲课,提到某一种小说,他说:“可惜向来没有人说过作者是谁。”一个叫张君的学生,后来成为史学家的,站起来说,有人说过,见什么丛书里的什么书。胡适很惊讶,也很高兴,以后上课,逢人便说:“北大真不愧为北大。”
 
这种站起来提问或反驳的举动,有时也会有不礼貌的。有次关于佛学问题的讨论会,胡适发言比较长,正在讲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一个姓韩的学生气冲冲地站起来说:“胡先生,你不要讲了,你说的都是外行话。”胡适说:“我这方面确是很不行。不过,让我讲完了可以吗?”在场的人都说,当然要讲完,因为容许别人讲话是红楼的传统。于是胡适又接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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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坚持己见的风气,贵在包容,一旦互不相让,争论起来就会没完没了。某教授和某同学,因讲课中涉及的学术问题而意见相反,一直延续到期末考试。不知教授是有意为难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考题正好包含了这个问题。答卷时,这位同学仍然坚持自己的见解,教授阅卷,自然认为错误,于是评为不及格。按照规定,不及格者,下学期开学之后要补考,考卷上照例盖一长条印章,上写:注意,六十七分及格。因为照规定,补考分数要打九折,评六十七分的成绩,记入学分册,九折才是六十分多一点,勉强及格。却说这次补考,教授出题,仍是原样。

那位同学也不让步,答卷也仍是原样。卷面评分,给六十,打折扣,自然又不及格。再来补考,仍旧是双方都不让步,评分又是六十。但这一次算及了格,问为什么,说是规定只说补考打九折,没有说再补考还要打九折,所以不打折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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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教授违背了红楼精神,学校最终站在了学生一边。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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