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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勒兹:作为看电影观众的哲学家的肖像

 欧陆思想联萌 2021-03-12

作为看电影观众的哲学家的肖像

文| 德勒兹

译| 蓝江

埃尔维·圭贝尔(HervéGuibert):你的最新一本书是关于弗朗西斯·培根的专著,你如何实现从绘画到电影的跨越?你真的想过一个实现这个跨越的计划吗?

德勒兹:我并没有从绘画跳跃到电影。我不会认为哲学就是对某种东西或另一种东西的反思,如绘画或电影。哲学是关于概念的思考。它生产概念,创造概念。绘画创造了一种影像,线条与颜色。电影创造了另一种:运动-影像和时间-影像。但概念本身就已经是影像了,它们是思想影像。要在观看一个影像之外去理解一个概念,既不困难,也不轻松。

所以,问题不在于反思电影。也不等于是说,电影生产出来的概念就会与今天的图像式影像,或与电影影像相一致。例如,电影建构了非常特别的空间:空的空间,或者空间的各个部分还没有固定的关联。但哲学也在承担建构空间的任务,它与电影空间是对应的,或者与其他艺术,乃至科学都是对应的……甚至还有很多无法辨识的区域,在那里,同样的事物既可以用图像影像来表达,也可以用科学模式,电影影像或者哲学概念来表达。不过所有不同领域的专业人员都经历了各个领域特有的运动、方法和问题。

圭贝尔:你逐渐(或许是临时的)将哲学家研究的传统对象搁在一旁,更喜欢其他类型的材料,这些材料更现代吗?它们被忽视了吗?或者说它们更有趣,更遭人喜欢?

德勒兹:我不知道。哲学自己的材料也非常有趣和令人喜欢。我并不认为哲学死了:概念并不是什么艰难的东西,也不是古老的事物。它们是具有生命的现代实体。我们举个例子。莫里斯·布朗肖说一个事件有两个并存且彼此无法分离的维度。一方面,一个维度投入到我们的身体里,并在身体里得以实现,另一方面,这就是超越了所有现实化的用之不竭的潜能,这就是他创造出来的事件概念。

但一个演员恰恰是用这样的方式决定“演出”一个事件。或者我们可以用一个传统的禅宗偈子来说电影:“正法眼藏”(la réserve visuelle des événements dans leur justesse)[1]。我发现在哲学里非常有趣的是,它如何选择将事物分开:在一个概念下,你会把你认为完全不同的东西归为一类,而在一个概念下,也会把你认为归在一起的事物分开。对于电影而言,它将事物分开,提出了视觉和声音影像的明确分组。对于视觉和声音影像不同的分组模式彼此相互竞争。

圭贝尔:你是否更喜欢去电影院,而不是图书馆?

德勒兹:图书馆是必要的,但你在里面没有太多感觉。电影院会带来很多欢乐。我并不是小电影院的狂热粉丝,那里你可以找到很多影片,一个特定时候每场电影只放映一遍。对我来说,电影与它创造的观念不可分离:即永恒的景观。另一方面,我更喜欢专业影院:专门放音乐片和法国片的影院,或者专门放苏联片,或者动作片的影院……你会想起,正是麦克马洪(Mac-Mahon)影院让罗茜(Losey)声名鹊起。

圭贝尔:难道你坐在屏幕前,在黑暗中写作吗?

德勒兹:我看电影时不写东西,那太诡异了。我之后会尽快做笔记。我就是那种你所谓的纯真的电影观众。我尤其不喜欢不同层次的观念:意义,理解和观看的第一层、第二层、第三层。在第二层上运动的东西已经在第一层上运行了。在第一层上失败东西,在其他层次上也会失败。所有的影像都是表面的,也必须从表面上来考察。当一个影像是平面的,你不能向它,甚至不能在思想中传递会解构它的深度。最困难的事情就是用影像呈现的方式,以最直接的方式来把握影像。当电影制片人说:“嗨,大伙儿,这就是一部电影”,这里没有其他层次的影像,我们只能从表面上看。正如维尔托夫(Vertov)曾经说过,有几种不同的生活需要一起来考察:为了电影的生活,电影中的生活,以及电影自身的生命等等。无论如何,影像不会表达任何先天的现实,它拥有着自己的现实。

圭贝尔:你会在电影哭吗?

德勒兹:会哭呀,也会流泪,也会爆笑,这就是某种影像的基本功能。你会哭,是因为它太凄美了,或者太震撼了。唯一会让我烦恼的事情是,认识那些迷影(cinéphilique)的笑者。这种层次的笑意味着更高层次的,即第二层次。我宁可看到整个大厅都在流泪。你看到格里菲斯的《残花泪》(Le Lys brisé),又如何不会哭呢?

圭贝尔:你的书有二十多个参考资料,绝大部分都是其他论电影著作。难道你至少没有立刻感觉到你在写一本原创性的著作吗?你是否并不认为你第一个独自面对影像,盲目地书写,或者可以说用视觉去观看,的第一位观众吗?

德勒兹:电影不仅与作为整体的电影的历史密不可分,也与关于电影的写作密不可分。说出你打算如何去看电影,已经是写作中非常重要的方面。根本没有最初的观众。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我们总是从某物的中间开始。我们只是从中间开始创造,延伸了业已在新方向上存在的线条,或者从线条上引出枝节。

你所谓的“用视觉去观看”不仅是观众的性质,它也可能是影像本身的性质。例如,电影可以用感觉运动影像向我们呈现出来:一个人物对环境做出反应。这是可见的。但有时人物所处的环境已经超越了任何可能的反应,因为它太美妙了,太强悍了,几乎令人无法自拔,例如,罗西里尼(Rossellini)的《火山边缘之恋》(Stromboli)。在这种情况下,“用视觉去看”,但这是图像的一个功能,它已经在影像本身之中。视觉是罗西里尼或戈达尔的视觉,而不是观众的视觉。

此外,有些影像不仅仅是可见的,而且也是可读的,尽管它们仍然是纯粹影像。在视觉和可读之物之间存在着某种视觉传播关系。这就是将眼与耳的特殊用途施加在观众身上的影像本身。但如果观众不知道如何欣赏一个影像,一个系列,一部电影的原创性,他们就只剩下空洞的直觉。这种影像类型的原创性必然与之前出现的一切事物携手并进。

圭贝尔:你如何准确地理解原创性的价值?

德勒兹:原创性就是一个作品的唯一标准。如果你没有感觉到你有某种新东西,或者有新话去说,为什么写作、为什么画画、为什么拍一部电影?同样,在哲学中,如果你没有发明新的概念,为什么你还想做哲学呢?只有两个危险:(1)重复已经说过的东西,或者已经做了上千遍了(2)为自己寻求新意,用一种空白的方式,追求新奇的快乐。在两种情况下,你都是在抄袭。你抄袭的是老旧东西或时尚的东西。你可以抄袭乔伊斯、赛琳娜、或阿尔托,你或许只相信你比原创更好。然而,事实上新不可能与你展现的东西,你说的东西,你阐释的东西,你打算让其出现的东西,以及在其自身的盘算下即将开始出现的东西相分离。反复去做,抄袭它,关键在什么?

伟大的电影通常是新的,它令人过目不忘。更不要说电影影像被标记了。伟大的电影导演拥有自己的打光、自己的空间、自己的主题。黑泽明电影的空间很难与沟口健二的电影相混淆。罗茜电影的暴力不会被错当成卡赞的电影(前一位是静态的不懂的暴力,而后一位是实现的暴力)。尼古拉·雷伊(Nicolas Ray)的电影中的红色与戈达尔电影中的红色不能同日而语……

圭贝尔:你经常谈到的“问题”,当涉及到镜头的打光或深度,在何种程度上,这些是问题?

德勒兹:打光和深度就是影像的数据(données)。恰恰是从“数据”上来讨论问题的,借助这样的数据,问题有不同的解决方案。原创性,或者新意,恰恰是如何不同地解决问题,但更特别的是因为一个作者盘算着任何用一种新的方式来提出问题。没有一个方式比另一种方式更好。这完全就是创造。举一个打光的例子。一些电影制作人从阴影的角度提出了打光的问题。可以肯定,他们打光的方式各有千秋,以两半、条纹化、明暗对比效果打光。他们自己展现了高度统一,被贴上了电影中的“表现主义”的标签。不要忘了,这种光影影像与哲学概念,即思想影像有关:即善与恶之间的战斗和冲突。

当然,如果你认为,也打算以白光取代阴影来打光,问题就完全不一样了。从这个角度来看,有了完全不同的一个世界:阴影只是一个结果。在这种解决方案中,粗糙程度或残忍程度都不会太少,不过,现在一切都是光。然而,有两种不同的光:太阳光和月亮光。此外,从概念角度来看,战斗或冲突的问题或许会被改变和选择所取代。这是处理打光的“新”方式。但这是因为问题的本质发生了改变。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创造性的途径,然后是一个作者或一个运动提出并描绘出另一条路径。有时候,第一条路径已经山穷水尽了,有时候在第一条路径还很强大时,另一条路径已经初现端倪。

圭贝尔:你会经常去看电影吗?你会从那个点来写作电影?你的书是如何安排结构的?

德勒兹:战争前我还是一个婴儿,但我十岁的时候,我总是去看电影,比我同辈们看得都多。我还十分喜欢回忆那个时代的演员和电影。我喜欢丹尼埃尔·达黎欧(Danielle Darrieux),我从萨蒂南·法布尔(Saturnin Fabre)那里感到了兴奋,因为他吓着我了,并让我捧腹大笑。他有他自己的措辞。但在战后,很长一段时候后,我才从别人那里重新发现了电影。直到非常晚近的时候,作为艺术和创造的电影的显著性才打动了我。我认为我自己不过是一位哲学家。我之所以开始写电影,就是由于我已经与符号问题纠缠了一段时间了。电影似乎需要对符号进行分类,这些符号在各个方面都超越了语言学。不过,电影没有掩饰,也没有应用的领域。哲学并不是对其他领域或学科的外在反思状态,但是与这些领域和学科进行了积极的或内在联盟。没有比它们更抽象,更艰难的东西了。

我不会认为我在做电影哲学。我通过符号的分类来从电影本身来思考电影。这个分类是弹性的,可以改变。其唯一价值就在于它想让你看见什么。这本书的结构很复杂,但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其材料本身太过艰涩。我想要做的事情就是发明出可以像影像一样起作用的句子,“说明”电影的伟大工作。我的论断很简单:伟大的电影导演都在思考,他们的作品中有思想,拍一部电影就是创造性的,活生生的思想。

圭贝尔:在书结尾处,你并没有列举不同的电影人……你在第二卷中你会走多远?里面会出现新名字吗?

德勒兹:第一卷《运动-影像》,感觉是一本完整的著作,但也让读者追问更多东西。下一卷谈时间-影像,但它不是与运动-影像对立的。相反,运动-影像本身就暗含着间接的时间影像,通过编辑产生的影像。所以,第二卷必须考察对时间直接产生影响的影像类型,或者颠覆了运动和时间关系的影像。例如:威尔士或雷乃(Resnais)。在第一卷中,你们找不到对这些作者讨论的词语,或者谈雷诺瓦(Renoir)、或者奥菲尔斯(Ophüls)以及其他几个人。在第一卷里,你也找不到对视频影像、新实在论、法国新浪潮、戈达尔、里韦特(Rivette)的讨论,这些人在第一卷中只是简单地提到。作者和作品的索引当然是必要的,但要等到我完成后来做。

圭贝尔:在你开始写这本书之后,你对电影的感知是否有变化?

德勒兹:当然,我还像以前一样在电影中有很多欢乐,即便我不再完全像以前那样了。但现在条件有所不同。有时候,它们很纯粹,有时又不是太纯粹。碰巧,我感觉我“绝对有必要”看某些电影,如果我不这样做,我就无法完成这本书。后来,我放弃了,我不得不在不看电影的条件下来写书,或者让其重现,重新发行。如果电影真的很美妙,我也会去看电影,我知道我想去写它。这改变了写作的条件,这种条件可遇不可求。

圭贝尔:这本书现在已经完成了,正在印刷和发行的间歇,这必然不需要你来做,你在今年夏天或秋天看过什么电影,让你想重新对待它?

德勒兹:最近我看到什么好电影?除了像《路德维希》(Ludwig),《受难记》(Passion),《金钱》(L’Argent)之外,我还看了卡特琳娜·罗波(Caroline Roboh)的电影《克莱芒蒂娜·汤戈》(Clémentine Tango),在电视上,我看了INA公司出品的米歇尔·罗西耶(Michèle Rosier)导演的《7月31日》(Le 31 juillet),这是在暑假开始式发生在一个火车站的事情。还有一些为电视制作的电影,这些电影绝对完美,真的十分惊艳,如有伯努瓦·雅各(Benoit Jacquot)导演的卡夫卡《美国》的连续剧。显然我漏掉了好多电影,我想看夏侯(Chéreau),伍迪·艾伦(Woody Allen)的片子……电影的生命依赖于加速的时间,它太快了,这就是它的权力。你必须让时间流逝。但关于电影最悲伤的事情并不是看到一部烂片的漫长线条,而是当诸如布列松或里韦特这样的电影人只能带动一小群人。无论对于自身,还是对于未来来说,尤其对于年富力强的电影人来说,这太尴尬了。


[1]正法眼藏是禅宗佛教用语,来自于《景德传灯录·摩诃迦叶》:“佛告诸大弟子,迦叶来时,可令宣扬正法眼藏。”宋朱熹《答陈同甫书》也有:“盖修身事君,初非二事,不可作两般看,此是千圣相传正法眼藏。” 正法眼藏又指彻见真理的智慧之眼,透见万德的秘藏之法,也就是佛内心所证悟的境界。禅宗用来指佛陀和历代禅宗祖师教外别传之心印。不过,德勒兹似乎在“正法眼藏”法文译文中,更看重的是其中的“事件”,而这个“事件”概念,恰恰是禅宗“正法眼藏”中次要内容,也就是说,禅宗看重的是正法,而德勒兹看重的是代表诸象的事件的生成变化,如果按照德勒兹的意思,“正法眼藏”更适合理解为在眼中留下恰当的事件——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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