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节目,我们详细讲解了曹操在汉末乱世中的朝廷官位,这是剥离了袁绍给予他的“地方粮票”之后的“绿色版”,可以确认的是,在当时的政坛共识中,曹操就是个“六百石”议郎,袁绍的附庸小弟,连独立势力算不上。 正因为如此,在迎奉天子之前,曹操的政治举措,并不单纯代表他个人,而是袁绍的意志体现。 这个意志,用最简单的话总结,就是,对立。 一 袁绍与汉廷的对立,始自他与董卓在废黜汉少帝问题上的激烈冲突。 这事儿的前因很简单,就是董卓率军进京,正好掌握了逃亡中的少帝与陈留王,依靠这个“先手”,他开始了在洛阳城内对各派势力的吞并,以及个人权位的攫取。 之所以他要拿掉少帝、换上献帝,一条明线是,史书中明确提到的,董卓与董太后同族,而汉献帝自小养在董太后身边,董卓可以以“外戚”的身份获得“大将军”的职权,成为朝廷的执政。 一条暗线则是,少帝和何太后、何进、何苗同属一脉,何氏在汉灵帝驾崩后造成了洛阳严重的政治动荡,而何进身边环绕的,以袁绍为代表的“少壮派”势力,极有可能以帝后为后盾,对董卓发起反扑。 袁绍曾经担任何进的“大将军掾”,而董卓,则曾经在段颎的推荐下,担任司徒袁隗的属吏,一个是何进的“故吏”,一个是袁隗的“故吏”,此时,何进已死,袁隗则担任太傅,按理说,袁绍应该与董卓合作,与他的家族保持一致。 问题是,在废立皇帝的重大“站队”之中,朝中势力庞大的袁氏家族,老一辈的太傅袁隗、年轻一辈的太仆袁基,在董卓举行的两次“集议”中,都沉默不语。 这就意味着,袁氏家族在朝中的代表,袁绍的四叔袁隗和嫡长兄袁基至少在程序上支持废立皇帝。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会出现袁绍在朝堂上与董卓正面冲突,险些拔刀相向的场面呢?袁绍又为什么要力保少帝,反对献帝呢?难道他真的是汉少帝的忠臣? 还是那句话,先问有没有,再问为什么。 事实是,袁绍与董卓的冲突,根本就不在朝堂之上,那是《三国演义》的杜撰。 史书所见的“廷议”废立,有两次: 第一次,百僚大会之时,面对董卓的提议,还只是“公卿以下莫敢对”,也就是没人说话,直到董卓号称要对后发言者“军法从事”的时候,尚书卢植独一份地反对,董卓大怒之下,也只是撤去了他的席位,也就是撤销了会议资格。 第二次,再次在崇德前殿大会群臣,讨论废少帝、立献帝和迁何太后于永安宫,都没人反对,按照汉代廷议的规矩,与会者一致认可,才可以形成诏书,之后顺利废立,说明此次廷议是“一致通过”。 而袁绍和董卓关于“废立”的冲突,应该在两次“廷议”之前,见《三国志·袁绍传》记载:
《后汉书·袁绍传》则作:
“董卓呼绍”和“出当与太傅议”,都说明太傅袁隗并不在场,自然不是朝廷“大集议”的场合,而是董卓召集袁绍等人聚议,更重要的是,董卓案剑,袁绍横刀,自然不可能在上述两次廷议之上,甚至就不可能是在朝堂上,因为上殿按律需要解剑,哪怕是董卓跋扈,肆无忌惮,袁绍总没这个特权。 而《后汉书》、《三国志》都将此事编列于鲍信劝谏袁绍之后,即趁着董卓入京立足未稳,出兵袭击,而袁绍“不敢发”,说明,此时袁绍手中仍有兵马本钱。 而《三国志·董卓传》中写道:
也就是在董卓吞并丁原所部之后,洛阳的兵权就全部收归董卓之手,那么,之前的洛阳兵权实为四分,即大将军何进部曲吴匡部,何苗部曲,以及丁原所部和董卓领来的三千步骑兵。 袁绍能够“发”的,自然是何进部曲以及他自己的“家兵”,前者正是蹇硕死后,何进吞并的“西园军”,也就意味着,董卓很可能是在吞并何进、何苗、丁原兵权之后,在自己的“幕府”中与“诸将”一同讨论“废立”大事,这里面自然包括“西园八校尉”的袁、曹。 从议论的过程来看,作为一次“团结的大会”,袁绍并没有一开始就翻脸,而是在听到一句话时突然大怒,那就是:
翻译过来就是,那老刘家后裔留着也就没啥用了,这种话不是一般地悖逆,所以,袁绍从之前的推托,直接来了个愤怒的,横刀而出,《英雄记》里解释,董卓因为他是大族子弟,自己又新入京师,所以没敢害他。 那么问题来了,袁绍为什么突然大怒了?他是汉室忠臣,维护刘氏皇帝? 还真别说,如果顺着《后汉书》、《三国志》的语序,真就这么个形象,但是,《献帝春秋》中也记录了这件事,意思可完全不一样:
对照一下,少了袁绍“伪许之”要与太傅袁隗商议,以及董卓“刘氏种不足复遗”的狂言,但是,董卓大骂,袁绍横刀的因果关系写出来了。 袁绍大怒的原因是董卓斥骂“庶子”,以及叫嚣“天下事岂不决我?我今为之,谁敢不从?尔谓董卓刀为不利乎!” 其实,这个因果才合理,因为在这句话之前,董卓还说了:
对于这次争执,《后汉书》和《三国志》的记载区别不小,但“刘氏种不足复遗”却是共有,而在《后汉书》和《献帝春秋》里则都有上面这句对汉灵帝的指责,最搞笑的其实是《英雄记》记录的座上客的反应,原话是:
汉灵帝(前任皇帝)是个混蛋,令人愤怒怨毒,汉少帝(现任皇帝)一看就是个窝囊废,汉献帝(未来皇帝)现在看着还好,长大了啥样不知道,要是不换皇帝,我看着整个刘氏皇族都该消灭…… 董卓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与董卓、袁绍等人济济一堂的一群人,在袁绍发怒离去时,竟然表现出惊愕,好像是说:
想象一下,董卓说出一个又一个反动言论的时候,他们没惊愕,袁绍不想听了,他们惊愕了,这种共识,是不是非常的奇葩? 二 这就必须解释下时代背景,经过汉桓帝和汉灵帝两次“党锢之祸”以及多次宦官势力对士大夫的镇压,东汉皇族已经把天下士人得罪得差不多了。 黄巾起义后,汉灵帝为了“救急”,全面解除党锢,造成了大批党人和他们的同道进入朝廷,最直接的结果就是,党人“八厨”之一的王芬在担任冀州刺史后,竟然联络曹操、许攸、华歆、周旌等人准备发动政变,废黜灵帝,另立合肥侯为皇帝。 董卓虽然历史上名声不好,却是站在“党人”一边的,见《后汉书·董卓传》,原话是:
董卓一直知道天下人都痛恨阉宦诛杀忠良,在他执政之后,仍能够强压本性,拔擢名士。 之前的节目里,我们已经提到了,董卓自己的亲信往往只是任命为将校,这就导致了,董卓把持的洛阳、长安朝廷,在公卿层面上,诛杀了袁氏一族,就是“党人”说了算,最大的代表,就是王允,故此,王允在诛杀董卓后还说:
关东起兵的诸侯,那都是自己人啊,正因为都是自己人,对于汉室的态度其实是差不多的——和董卓一样,想起桓、灵二帝就只有愤毒之情。 这种现象背后隐藏的,恰恰是东汉王朝统治的根本性危机,即在刘氏皇族的三大支柱“宦官”、“勋贵”与“儒士”,因为持续的内乱,三去其二的背景下,“儒士”与“皇室”的离心离德已经成为普遍现象,甚至是一种“风尚”。 在此条件下,儒学世家本身也开始出现分裂,比如汝南袁氏的代表人物,袁逢、袁隗通过同姓的中常侍袁赦内外勾连,在党锢之祸的大背景下,反而稳坐“三公”之位,袁逢的嫡长子袁基已经是太仆九卿之尊,只差一步,又将是新晋的三公。 反观真正的党人家族,比如颍川荀氏,家人子弟的出仕一直受到抑制,固然家族高才名满天下,动辄“五府并征”,但却因为久不出仕,失去了“门生故吏”关系网的加持,在现实政治中逐步边缘化。 唯有袁绍、袁术、曹操这种“吃饭砸锅”的豪门孽子,才能一方面享受着家族与阉宦合作带来的特权,一方面又迎合天下士人“反阉宦”的道义呼声,比如袁绍,《英雄记》中说:
“不知此儿欲何所为乎?”还只是“说”,袁绍的叔父袁隗还能“责”,摆明了就是“自己人”,响鼓不用重锤。 曹操也差不多,《魏书》中说他:
曹操一次又一次与当道权臣作对,担心祸及家人,选择的生活是“乞留宿卫”,也就是在京城当清闲官,真可谓是唱着高调,拿着工资,泡着病号,拢着圈子,在体制内外游刃有余。 凭啥? 因为袁绍家有一个“中常侍”袁赦,曹操家有一个“中常侍”曹腾。 说到底,袁氏、曹氏家族的重要性,都来自于“宫府关系”,更直白地说,来自于皇权的扩张,通过扶植宦官和外朝勾连,方便桓帝、灵帝的居上独裁,这才是他们居家豪奢,满堂朱紫的根源所在。 那么,为什么袁绍和曹操要摆出这样与家族相逆的姿态呢? 根本原因就是他们的身份。 参与了诛杀宦官、讨伐董卓的袁氏子弟,有袁遗、袁绍、袁术,分别代表着上一辈的长兄袁平、次兄袁成、三兄袁逢,但值得注意的是,袁绍、袁术均为袁基之弟,是袁逢的亲儿子,而袁绍出身庶子,出继袁成之后,也就是宗法上变成了袁成的嗣子,而袁逢的真正继承人,也并不是袁术,而是袁基,也就是说,袁基才能代表袁逢一房。 无独有偶的是,无独有偶的是,袁平、袁成两房兄弟,都没能成为朝廷“三公”,而袁逢、袁隗都为“三公”,可以说,亲兄弟也有差距。 而袁逢的嫡子袁基为太仆,袁逢的嫡子袁术为虎贲中郎将,如果朝廷的权力格局不变,他俩终究也会成为兄弟“三公”,而作为袁成后嗣的袁绍,则完全没有同级的仕途“快车道”,他只能走“邀名”的传统士人路径。 曹操家族的情况更加复杂,此处不多赘述,情况与袁绍类似,他们与“党人”圈子的结合,恰恰源自个人仕途的尴尬,而这种尴尬,在黄巾之乱爆发后,反而有所缓解。 随着汉灵帝迫不得已地解除“党锢”,大将军何进征辟了大批“党人”名士与汉灵帝的阉宦近臣分庭抗礼,蹉跎了十几、二十年的“党人”名士们依靠着多年积累的名望,往往直升“太守”或是进入“九卿”,这种情况,汉灵帝必须有所控制,方法就是由大将军何进出头,以袁绍、曹操等近臣子弟,或者直白地说,用皇权“爪牙”的子弟们来平衡、稀释纯正的“党人”势力。 所以,袁绍反而在“党人”群体之中,以何进故吏、谋主的身份,建构出了新核心,他的基本盘并不是汝南袁氏,而是何顒、张邈、吴巨(一说即吴子卿)、伍琼、曹操、鲍信、许攸、王匡等人,这群人非要说纽带,反倒是何进这个“南阳人”更合适,因为很明显,确知的南阳名士有好几个,而袁氏宗族昌盛的汝南名士反而很少。 正因为如此,袁绍、袁术、曹操、鲍信等人的小圈子最风光的时候,正是大将军何进权势最煊赫的时代,哪怕汉灵帝忌惮他的兵权,也只能借着平乐观阅兵的机会,将聚集来的兵马,弄到“无上将军”,也就是他自己的手里,用小黄门蹇硕来担当上军校尉,直接控制兵权,而袁绍、曹操、淳于琼这些何进党羽,也都进了“西园八校尉”。 但是,这种“非驴非马”的政治状态,随着汉灵帝的死去,彻底结束了。 三 就当时真正的“主流民意”,或者说“士人舆论”来看,何进所代表的折中路线根本满足不了,反而是董卓的认识,才是真正的潮流。 在董卓执政期间,对于“党人”的拨乱反正,可谓如火如荼,比如荀彧的六叔荀爽就被董卓“强征”,九十三天时间,直升司空,位列三公,至于天下名士王允,一样与董卓进行了合作,可以说,何进所代表的折中派和董卓代表的“党人”派最大共同点就是,对刘氏皇族的统治,都不感冒。 在他们看来,皇帝本身的圣明烛照已经是笑话,唯一值得尊重的,只有刘汉王朝所代表的传统秩序本身。 当宦官和皇权都被打翻在地时,袁绍所统领的官宦子弟小集团,哪怕手里掌握着一定的中央武力,也没有办法与整个洛阳朝廷对抗,更遑论与天下士人对抗。 而董卓摆出的姿态,正是让出朝廷,只要军权,与“党人”名士共天下。 这时,曾经风光无两的袁氏、曹氏等家族,自然因为与宦官合作的“历史污点”而失去高踞朝堂顶端的资格,因为董卓举着的旗子比他们更“正”、更“纯”,所以,当袁绍让董卓与太傅袁隗讨论废立时,董卓完全嗤之以鼻,而强调:
这句话,才是袁绍与董卓谈判破裂的根本原因,本来是袁绍带着何进的遗产和董卓谈“身份、地位、战略规划”,没想到,在何进死后立下诛灭宦官大功的袁绍,在董卓的眼中就是“汉灵帝”的遗毒,而袁绍的武器,先是“众议”,后是“太傅”,董卓的回应,先是“谁敢不从?”,再是“刘氏种不足复遗”,翻译一下背后的较量,则是:
董卓不但不把袁绍放在眼里,在“党人”勃兴的背景下,也根本就不把“阉宦”遗毒袁氏一族放在眼里,双方立场针锋相对,结果只能是决裂。 在此条件下,董卓所把持的朝廷,恰恰与“纯粹的党人”立场一致,而袁绍等人,如果不起兵,早晚会沦为历史变革的过渡性角色,所以,诸侯起兵讨董,与其说是“正邪之争”,莫不如说是“领导权之争”。 既然一群人没有路线斗争,那么,就只能有组织斗争了,也就是谁说了算的问题。 正因为如此,组织斗争,或者说立场斗争的结果就是,管你是不是“党人”,先问立场。 当董卓在长安将袁氏一门杀光后,又派出了大鸿胪韩融、少府阴修、执金吾胡母班、将作大匠吴修、越骑校尉王瑰等人出使关东劝解各军,袁绍指示河内太守王匡杀死了胡母班、吴循和王瑰,袁术则弄死了阴循,放走了名士韩融。 胡母班还是王匡的妹夫,名列党人八厨之一,他在给王匡的绝命书中写道:
翻译过来,就是,自古以来哪有地方诸侯带兵去首都的?《刘向传》里说,打老鼠都还忌惮容器,何况现在董卓在宫殿之中,以天子做屏障,有皇帝在,你怎么讨伐? 注意,胡母班是明确记载的党人,韩融,按照《后汉书》的记载,与陈纪一样,属于“染党锢者”,阴修在谢承《后汉书》中则记载他曾举任过荀彧、荀攸、钟繇、郭图等人,倾向上应该也是偏党人的。 可见,在争夺“领导权”的斗争中,是不是党人同道,真的不重要,在出关中的交通枢纽河内、南阳,抢先杀了他们,反倒可以断其他党人诸侯的退路,而袁绍和袁术兄弟绝不是什么“懦弱之辈”,他们真敢下手,而且,袁绍比袁术更决绝,袁术还留了个韩融,袁绍这边则全杀了,还没有脏自己的手。 至于胡母班关心的“以天子为藩屏”,袁绍等人的解决方案也很简单,再立一个天子不就完了? 这才有了袁绍、韩馥等人领关东诸侯拥立刘虞为帝的举措,最能说明袁绍想法的,正是《吴书》中记载的袁绍给袁术的兄弟间书信,原话是这样的:
翻译过来,就是,我和韩馥一起提议,要共建长治久安的中兴世道,而现在,长安虽然名义上有幼主在朝,其实这位小皇帝血脉存疑,这是因为当时朝野都不知道汉献帝之母为谁,所以由此一问,而朝廷的公卿都对董卓曲意逢迎,不足以为天下所信,咱们应该做的就是出兵堵住关口,让他们自己死在关西,而在关东再立新君,则太平之世可以复现,而且,咱家都被杀了,就算不当伍子胥领兵鞭尸皇帝复仇,难道还能北面侍奉这位君主吗? 非常有意思的是,袁术虽然也举兵掠地,却采取了与刘虞、陶谦、公孙瓒等人一致的态度,就是只反董卓、不反朝廷,袁绍则明确地将董卓与汉献帝及关西朝廷绑定,作为自家的仇敌,也就是说,他坚决不承认汉献帝,以及汉献帝为首的关中朝廷。 只是没想到,幽州牧刘虞拒绝接受袁绍和韩馥等人的劝进,不愿意当这个皇帝,袁绍只能退而求其次,再次请求刘虞领尚书事,承制封拜,这次不但遭到了拒绝,使者还被杀了,刘虞的态度还很坚决,你们要继续逼我,我就逃到匈奴去,绝了对方的念想。 不过,按照《三国志·刘虞传》的记载,刘虞虽然拒绝了袁绍,却:
也就是没有撕破脸,大家还是反董卓的好朋友,只是没想到,一个意外发生了。 答案到底是什么,请听下回分解。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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