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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厂:一个戏子和五位画家的“清供”

 自由书画谈 2021-03-13
一个戏子,是李斐叔。五位画家曰:王个簃、王季眉、陆伯龙,金寿泉和高尚之,皆民国名家,故按姓氏笔画排序。这是动了哪根神经?学会了八届中书协副主席按姓氏笔画排名的习气,很觉得有损这五位民国画家的名节,颇自责了好几天。“清供”者,即这六位名家在民国期间合作了一堂署题“灯边逸兴”的《清供图》。    
                                                         
六位名家的生平行迹, 王个簃(1897-1988)原名能贤,后改名贤,字启之,号个簃,以号行,别号个宧等。别署霜荼阁、暂闲楼、还砚楼等。江苏南通海门人,寄居上海。工书画篆刻,掌吴缶老之门,得吴缶老真传。民国十三年(1924),吴缶老以81岁高龄,为王个簃代订《个簃润格》:


启之王君,性耿介,不屑屑治家人 产,年少好学,其所作篆隶,郁勃纵横,参以猎碣公方神意,间染丹青,花卉古佛,颇得晴江、复堂姿势,而古趣盎然,盖由书力功深所致也。刻印踵秦汉道矩,终日弄石,猛进如斯,或有请其游于艺也,而启之未能自信,余乃为订其例⋯⋯甲子冬,吴昌硕书时年八十一。

王个簃因名重,民国后任赤色的上海中国画院副院长、名誉院长,西泠印社副社长,全国政协三四五界委员等。
     
王季眉(1903-1978)名传焘,季眉是字。浙江吴兴(今湖州)人。一亭子,排行老六。早慧,承父学,一亭子女中惟一传父学者。复入缶庐门,列为门墙。年15岁即为陈其美墓碑题写“气壮山河”大字,与孙中山题“成仁取义”、蒋介石题“精神不死”并列,时人惊叹。伊父之亦师亦友吴昌硕在民国十二年(1923)为订《王季眉润例》:
         
季眉世讲,为王君一亭之仲子,天资英伟,宅心仁厚,书宗颜柳,画法石田,纵横时有不可一世之概,盖其本于家学,而泛览古今名迹,行见春华秋实,定可期之远到。季眉愧无甘旨之奉,时感感于心,为订润例于左,将以遂其孝思而进其向学之城也⋯⋯癸亥正月既望,吴昌硕书。

“癸亥”1923年,“既望”每月农历十五为“望日”,“既”表示到达的状态。“既望”就是小月农历十六,大月农历十七,表示满月后一天。
    
民国后的1957年,吴昌硕的公子东迈先生亦助力王季眉,力荐砍杀出道干上上海市长的陈毅将军,被陈市长聘为市文史研究馆馆员,可谓两朝皆享荣光者也。
    
金寿泉(1896-1978)名宏鼎,寿泉是字,以字行,别署水流云在盦。江苏人,寓居上海。海派画家,享名民国。与海上名家来楚生、秦伯未、陆俨少、苏局仙、房虎卿等时相往来,且常与众名家合作。山水人物,花卉翎毛,尽皆精善。且擅长诗词曲章,并享声誉。
    
高尚之(1900-1960)名峻,尚之是字,以字行,别署雪涛阁主。江苏川沙人,居上海。亦海派画家。台湾商务印书馆出版之《民国书画家汇传》称其:

上海商业学校毕业。因性喜艺术,初习人物,意在六如、新罗之间。嗣见王一亭画,喜其气象宏伟,笔墨洒脱,遂执贽拜门下,一经指授,不数年,所作山水、花卉、人物、翎毛、佛像,均卓然有成。曾任新华艺专、上海美专教授。
   
王一亭惜才,民国十九年(1930)尝在《墨海潮》第三期为其代订《高尚之书画润例》:

尚之老兄,精绘事,用笔纵横有逸气,毫端睥睨,若有不可一世之慨,盖其得力于鲁公书法尤深,故其此神技也。兹于求者纷沓,苦难遍酬,拟略增其润,籍得暇晷以偿云山夙愿耳⋯⋯丁卯新春,白龙山人代订。

“丁卯”1930年,“白龙山人”王一亭的号。
    
高尚之画笔逼肖其本师,民国间常为一亭代笔。民国后入上海市文史研究馆为馆员,又入上海中国画院为画师,亦两朝享荣光者。
     
陆伯龙(1897-1989)号角闻楼主。浙江吴兴(今湖州)人。幼即习画,深得同乡大名家吴昌硕的赞许。因陆伯龙名字中有”龙”,吴昌硕为其题斋名“云起楼”,寓龙从云而居,云起见龙现之意。复又为起“角闻楼”,因龙以角闻达四海故而名之。并且修书力荐从王一亭为师,“自此作画情趣,一以师门为宗。勤敏苦学,画艺日臻,享名民国海上画坛。民国后亦入上海市文史馆为馆员。《民国书画家汇传》称其画笔“雄浑超拔”。
      
上述五位书画名家耳熟能详,不再费笔墨述之,下面在“生货”伶人李斐叔身上多说几句,《中国戏曲志·江苏卷》李斐叔辞条曰:

李斐叔(1909-1941)京剧演员。如东马塘人。南通伶工学社学生,工花旦。民国十一年(1922)梅兰芳在南通收其为徒,并带回北平。后又得王瑶卿指点。民国十五年起,随梅剧团赴日本、美国、苏联等国演出。著有《游欧日记》、《梅边忆影》等回忆录,民国三十年病逝于上海。
     
李斐叔同乡张公望在《京剧界前辈李斐叔》一文中有曰:“李斐叔又名李金章,1902年出生,祖居马塘镇西街⋯⋯”出生时间与上述辞条1909年相差七年时间,孰是孰非,难下定论。但分析一下,如果是1909年出生,1922年入梅门仅13岁。1926年起开始跟随梅剧因数次出国演出,也仅17岁,很难有几种著述。似乎1902年出生的可能性大一点儿。李斐叔病卒于1941年,有文字云“终年不满40岁,竟中年夭折”,这口吻亦似1902年出生的。因为若是1909年出生,行文语气会是“刚到而立之言便夭折”。
     
李斐叔自入梅门,便鞍前马后侍奉吹捧梅兰芳,的确出力不小,但沾光亦多多。民国二十年(1931)五月《龙报》刊发之《李斐叔与梅兰芳》一文中有云:“梅得李如鱼得水,相得益彰。盖李无梅则不名,梅无李则失助,二人相依,不可须臾离也⋯⋯”可谓李、梅“合之则双美矣”,即今之俚语“互相利用”又可曰“互相吹捧,共同拔高”。
     
小戏子李斐叔如何挤进大戏子梅兰芳的圈子,全赖南通状元张謇与浏阳戏剧家欧阳予倩的联手推荐。民国十二年(1923),李斐叔还是张謇和欧阳予倩所谓南通伶工学社的高材生,伊主动提出想拜梅兰芳为师,张状元看李斐叔是可造之材,便推荐给了梅兰芳。张状元势力大,梅戏子不敢不接收,但一用确实好用,于是之后随梅至沪,又北上北平直至抗战爆发梅兰芳避居香港。这近二十年中,李斐叔作为梅兰芳的秘书一直追随着梅兰芳。近二十年中,李为梅写下了《梅兰芳游美记》、《旧金山之梅晼华》、《梅兰芳游俄记》、《梅边杂忆》、《凭梅馆掇忆》等著述,把梅兰芳吹捧得心里痒痒。

李斐叔不拘仅为梅兰芳当吹鼓手,还为梅氏代笔手札及代笔书画。民国十九年(1930)有署名“养拙”者,在《天津商报图画画刊》第一卷上发表《书李斐叔》文章,其中有云:“李本能诗,及至北平,又常从黄秋岳、李释戡诸氏请益,故文学大进,遂专为乃师司笔札⋯⋯”二十八年(1939)《锡报》之《伶人转变为作家李斐叔的简历》亦称:“李斐叔少年俊秀,己为梅兰芳所注意。后来斐叔为私人秘书,所有一切对外文件、书札,都是斐叔一手经办的。”
    
至于李斐叔为梅兰芳代笔书法绘画,仍是民国二十八年《锡报》有载:“斐叔在剧艺外,兼擅书法丹青⋯⋯兰芳以善绘梅花著名海内外,有许多重要画件,由梅氏自己执笔,比较普通的,便由斐叔代劳,但由梅兰芳作画,斐叔落款,也占了大多数。”有件李斐叔为梅兰芳代笔绘画“坐实”的事儿,这里抖它一抖。李斐叔在《梅浣华援刘回忆录》(民国二十八年五月刊于上海《申报》)一文中“不打自招”云:

1927年为营救被军阀褚玉璞逮捕刘汉臣,梅先生曾拜谒张宗昌,张宗昌答应设法营救刘汉臣并要梅先生画一幅画送他。梅兰芳归后,即从箱箧中捡中旧藏乾隆御玩湘妃竹扇一柄,就原有之朱色箑面,命余捉刀作画,盖梅先生雅不欲仓卒落墨也。余就灯下写深碧色双勾竹数竿。梅先生略加添改,并补拳石一块。画成虽草草,尚古雅可喜。翌日便使仆送增张氏。
    
举一反三,窥斑知豹,梅兰芳长袖善舞,“人怕出名”,酬酢交游,吊嗓登台,诸事多多,李斐叔为梅兰芳代笔书画的事情肯定是经常的事儿。你想,救人刀下的事情还代笔,何况一般应酬呢!可能是因为代笔书画缺乏诚心所致,虽然张宗昌收到扇子的第二天便复电梅氏,称“刘、高二人并无生命之危,不久即释放”。谁知三天后刘汉臣、高三魁还是以“赤化罪”被枪决了。梅兰芳救人不成,倒亏了一柄乾隆御制湘妃骨的扇子,亦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矣!随后报章刊有《褚玉璞杀伶人刘汉臣》、《军阀残杀优伶的残暴行为》等文章,以记此事。
    
李斐叔擅书能画,似应受的梅兰芳的影响。梅氏戏子出身,但附庸风雅略能拈起湘管。要的是名头,梅氏的书画水平很是一般。李斐叔虽略有文学功底以辅助书画创作,又辄入上海、北京书画名家的圈子受熏陶,再借声名乃梅门弟子,故书画略享名声。但毕竟未是正途出身,且未享长年,所以终于是没有自己的书画面目。“顺风而呼,声非疾也”,李斐叔仗着梅门弟子的名头,在上海滩名家书画圈子里也能长袖善舞,传承了本师的本领也。尝见《“画侠”邓怀农轶事》文中有曰:

1939年重阳后七日,与同师事王一亭的画家陆伯龙、王牗民、钱一海以及金寿泉、梅兰芳弟子李斐叔(马塘人)等九人雅集于王个簃在上海所住的见远楼,九人乘兴合作《九秋图》,由王个簃署款。

这段文字很有“料”,1939年重阳是阳历10月21日,“后七日”即10月28日。上述云李斐叔卒于1941年,这次雅集二年后李斐叔便去世了。仍是“重阳”,这次是重阳当天。亦1939年,李斐叔与上述五位画家合作了一堂四尺整纸(138X68cm)的《灯边逸兴图》,下面就来赏析这堂“灯边逸兴”。

六位名家合作《灯边逸兴图》138X68cm

“灯边逸兴”是王个簃“吴体”猎碣篆书挥题,很有“吴味”。画面下方是一盏带手柄的油灯,除了灯上燃着的火苗是红色,灯身淡翠绿色,很是醒目。围绕着主题灯,灯左是一把紫砂“石瓢”和两只白色的杯子,灯壶的上方是一函古书,水墨勾写,现出文雅。书上一只大黑猫,做出欲跳跃式,栩栩如生。两只黄眼睛炯炯有神,睥睨一切。书猫的右边,是小木架上的一只大花瓶,亦皆水墨勾写。瓶中插着几枝黄菊花,有“郁郁黄花无非般若”的禅意。这几件物什,王个簃在行书署款中已点出画家名字:“季眉、伯龙、寿泉、斐叔合绘”,至于谁具体画的什么,未予指出,留给后人以猜测联想。笔者亦不敢妄断,只能确定黑猫是陆伯龙笔墨,因为早些年北京荣宝拍了一轴陆伯龙的《猫石图》(创作于1937年),图中亦水墨黄眼的猫咪,水墨神情与”灯边”书上之猫几乎一模一样。其他灯书至于是谁插瓶等。再不敢断定了,因为季眉、寿泉皆画坛“老法师”,且多面手,故画笔高下难分伯仲。一函书画得略显结构上下不太舒畅,是否“票友”李斐叔笔墨?还是高尚之来得明明白白,画了且自署款:“尚之添百合双柿”,钤印“高峻大利”白文。为何参与合绘者,只有高尚之一人署了款,并且王个簃画题中未提及伊?想是当时高尚之不在作画现场,而是画成后填补的“百合双柿”,于是就有了“自报家门”也未可知?高尚之王一亭门下高足,画笔有手段,这两只白底淡黄的百合和两只深红的柿子,虽然占的画面很小,但很是夺人眼球。题款位置亦佳,未给整体画面添乱。

《灯边逸兴图》(局部)

署题在画面右上方,先是猎碣体“灯边逸兴”,接着下方两行行书:“乙卯重阳节,季眉、伯龙、寿泉、斐叔合绘,个簃题字。“钤印“王贤私印”白文,“启”朱文。书法得吴缶老神趣,劲健纷披。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这堂六人合作的“清供”存在八十多年了,这八十多年的时光里,这堂画先是创作于上海,不知经过怎么的辗转,漂泊到了新加坡。正是这漂泊到了新加坡,才躲过国内的“破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和“文革”的大抄家大破坏。又经辗转,被玩家买回国内。最终缘分使然,落到了予之空厂,此亦殊胜因缘者也。

庚子腊月二十二立春于空厂夜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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