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爱玲
一
妈在的时候，星星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孩子。想念妈的时候，星星也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实际上，星星是一个17岁男孩的妈。
星星的儿子在西安市一所省重点高中上学，一个月回来一次。闲下来的时候，星星习惯在儿子的房间里坐一坐，给孩子扫一扫很久没有睡过的床铺，整理一下被子。每到月末儿子快回来的那一周，星星就把儿子的被子拿到阳台上晾晒。把儿子的换洗衣服放在他的枕边，背心、短裤、秋衣秋裤、袜子。每次整理，总是缺了外衣外裤，儿子临走的时候，都会把外衣裤带走。连续买的三件外衣裤都被他带到学校了。她在儿子面前说过一次，学校里有换洗的就行，家里也留一件，回来好替换。儿子没吭声。
儿子从升初中开始到现在，基本不和她说话。除了日常生活学习中不可不说的，比如我的内衣在哪里？学校要交费……再进一步的话就没了，比如星星希望知道的信息：你最近感觉怎样？班里有什么新鲜事？你有什么高兴的事儿？你有好朋友吗？和妈妈说说你最近的情况好吗……这些话在星星心里反复存在，时不时在儿子面前就问下，结果是儿子埋头干什么还干什么，头也不抬下，星星总是很尴尬。慢慢也就不多问了。起初她很不甘心，慢慢地她就不断修炼自己，就当做自己是个目不识丁的村妇或者保姆之类，克制着自己作为教师的角色，努力做一个纯粹的母亲。啥是纯粹星星也不清楚，反正就是啥也不问了，让孩子在家里不觉得还是在学校，妈妈就是妈妈不再是教师。这话说着容易，做起来可不容易，星星心里是迈了一个艰难的坎，星星觉得做妈妈也得修行，从指手画脚的干涉到无为再到顺其自然，这三年来，星星的切身感受是做妈妈的要成长，不能快，也不能慢，孩子六岁的时候，你得做六岁孩子的妈妈，孩子十七岁的时候，你还做六岁孩子的妈妈那就不行了，你得做十七岁孩子的妈妈，那么怎么做十七岁孩子的妈妈？星星也不知道，星星总是对自己说摸索着做，学着做吧。
星星在汉中一所高中做高三英语教师兼班主任，每天管理着一群十八九岁的孩子。她细致入微地做着与其他孩子谈心沟通的工作，却始终无法走近自己的儿子。那种钻心的不甘会时不时地从心底浮上来，让她痛一下，像无声的耳光击打在她高三班主任的脸上。
前几天，她从淘宝网给儿子又挑选了一身衣裤。她觉得刚买回来的衣服不干净，就先用“滴漏”杀菌剂消毒，然后用洗衣液清洗干净。她把衣服分类卷起来，内衣、外衣、外裤……一卷一卷地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儿子的行李架上。
她时常会坐在儿子的写字桌前，注视着儿子六岁那年的生日照，星星这才发现，十多年了居然没再给儿子留下生日照，有时候星星忙，忘记了儿子的生日，自己的生日更是没过过。自从儿子升入初中以后，你就是叫他去照相，他也拒绝去，孩子大了自个不情愿，你也没法。照片里六岁的儿子摆着可爱的pose（造型），穿着白色的体恤红色的马甲，黑色的七分灯笼裤，彭嘟嘟的小脸上洋溢着单纯的笑容。那时候儿子能说爱笑，看电视的时候，经常会把节目里的下一句话说对，他会自豪地说：妈妈，你看我是天才吧？星星抱着儿子亲亲，母子之间亲密温馨。如今孩子变得几乎成了另外一个陌生的人。她对着儿子的照片说，儿子，妈妈爱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到网吧玩，安全第一。她心里清楚，远在百里之外的西安市，儿子每周末都会跟着同学到网吧玩（星星每周末晚上都会拨打儿子宿舍的电话，整夜都没人接）……每个月末，儿子回来之后，面对星星忙乎了一天张罗的饭菜，也只是漫不经心地吃几口，表现出一副没胃口的样子，然后要了她的智能手机，埋头看电子书去了。
星星问儿子学校里的情况，比如适应老师的上课吗？考试了吗？宿舍里同学怎么样？儿子好像压根没听见，头也不抬下，只顾埋头看电子书。
这个时候，星星坐在儿子旁边，感觉自己像被冷落的孩子一样，抱着双臂，想着自己的母亲。她当初上中学甚至大学一回来就坐在妈妈的身旁，有时候干脆枕着妈妈的腿，躺在沙发上，听妈妈说话。
她曾经试图像妈妈当年一样，和孩子能够交心，可是她还没走近儿子，儿子似乎已经感受到了她的心思，一脸不高兴地“呼哧”起身，走进自己的卧室，“砰”地一声把她关在了卧室门外。
很多时候，她一个人坐在书房的电脑桌前，望着窗外。白天的时候，她对着一朵云说话，晚上的时候，她对着夜空里的某颗星星说话，没有星星的时候，她就和天空说话……
二
高三第一学期模拟考试监考，同事小马和星星在一组。为了打发漫长而又乏味的时间，小马就和星星聊一些家长里短的话。有一刻，小马盯了星星很久，盯得星星有点悚然。怎么啦？星星疑惑地看着小马。小马说，我有句话，不知道说给你妥不妥，你愿意听的话就权当闲话，我也是听来的，你也不必当真。星星说，不会是关于我的吧？小马点头。星星想，我能有什么闲话，从小在妈妈的教育下，作风严谨没得说，每天遵规守矩的，为人师表，对学生严格要求，恪守师德，没有为了挣钱办辅导班，也从来不和其他教师合作购买教辅资料，平日都是自己精编试题打印给学生使用，难道她们在这方面忌恨我？索性看看她们会传什么幺蛾子。
小马张了张嘴，又看了看星星的眼睛，试探地说，那我说了，你可不能生气。
星星点了点头。不生气，说吧。
你家卫龙经常和一个女的在漫洋舞厅跳舞。
什么？一个女的？经常？！星星一听，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小马说，看把你大惊小怪的，跳个舞也没啥，娱乐活动，和到KTV唱歌还不一样啊。
星星可不这样想，你小马干嘛没事给我说这个？还不是看我笑话？跳舞按说也没什么，可是广场上每天早晚都有跳舞的，干嘛非得到漫洋舞厅？而且还是经常和同一个女人？我也喜欢跳舞，这个卫龙不是不知道，干嘛非得找其他女人？是在我上晚自习的时候去的吗？这个卫龙，平日里老老实实的，还这么……好个卫龙！我每天水深火热的，没有节假日，你倒好潇洒！卫龙你就是个伪龙！种种想法翻江倒海般一股脑儿喷涌着，星星的眼睛里冒着火苗，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小马低头翻阅试卷，好像从未对星星说过什么。教室里，学生们埋头答题。星星像木桩子一样呆呆地坐着，眼前噼里啪啦地火星四射……卫龙啊卫龙。星星心里像无数蚂蚁在撕咬，痒痒的，痛痛的，挠得她想撞墙想骂人。她眼前立马虚构出妈妈痛恨的爸爸的小女人。一下子就理解了妈妈当时的心。仅仅一个跳舞，就把自己气成这样了，妈妈当年面对爸爸和一个年轻女人混也不知道怎样熬的。妈妈这辈子真不容易！不过爸爸是官场之人，那是众人眼里的太阳，可是，你卫龙，连星星也不是，你凭什么？
卫龙的家在秦巴山区，结婚之后，就居住在岳母（岳父早在星星小时候就去世了）的家里。岳母去世后，房子自然留给了星星，是星星的也就是卫龙的。儿子的名字是卫睿超，小名叫超超，是星星给起的名，她希望儿子聪明健康有出息，说这个名字够响亮，当时，卫龙表示反对，说名字还是平凡点好，叫得太响亮了，实际上刚好相反，那会成了别人的笑柄，比如我吧，说起来是“龙”，其实还不就是条小虫子？不如给孩子起名：卫虫。
星星一听就气炸了，喊道，你作为家长你负责吗？这名字的谐音是什么？喂虫！星星一想起自己的名字被恶作剧的同学们叫成“猩猩”很多年就来了气。虚荣就虚荣，我的儿子我做主。好不容易做了妈妈，终于也可以为孩子的名字做一回主了。再说了，我这一辈子，也没为自己做过几回主。
随你，你说了算。卫龙声音低了下去。
用卫龙的话说，就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话语权基本上由星星掌握。
星星是高三的英语教师兼班主任，光每年的高考奖金和各项补助就比卫龙一年的工资还高。卫龙在机关里只是个小职员，每天被领导喝来呼去的，习惯了看人眼色，人前人后，低眉顺眼。在星星的眼里，卫龙一米七八的个头比实际身高矮了许多。
不论怎样，卫龙在家里是个“馍饭丈夫”，每天星星从学校回来，都有现成的饭菜。同事们羡慕地说星星有福气。老公顾家，儿子超超学习也好，在省重点高中读高一。星星就自我解嘲地说，你们谁不知道啊，超超分数差了三分，是花了高费才进去的。
说起儿子，星星心里就像被蜂蛰了下。
超超在上初三之前，一直是班里的第一、二名学生，是星星的骄傲。自从升入初三，超超忽然变了个人，成绩大幅度下降，在班级里沦为中等生。更让星星难过的是，当星星试图和超超谈心时，超超像躲避瘟疫一样，把星星拒之门外。那时候，星星作为母亲，就觉得在人前矮了下来。儿子一米八的个头像座山一样，总给星星一个高大的背影。星星开始觉得气短心悸，深深的无力感让星星颓然。她担心超超不能面对现实，从此一蹶不振，就在笔记本上给超超写信，然后趁超超离开家的时候，放在超超的枕边。第二天，她偷偷溜进超超房间，查看超超是否阅读过。当她看到笔记本是原封不动时，她心里头就洼凉洼凉的。
睡觉的时候，星星抱怨卫龙，孩子已经进入青春期了，做父亲的要多和孩子交流，最好在孩子睡觉前，和孩子谈谈心……卫龙去过孩子房间一两次，说孩子不理他，就索性不去了。
星星抱怨卫龙，想让卫龙安慰下自己恐慌不安的心，可是卫龙总是说，我还需要安慰呢，谁安慰我？
星星说，我每天在学校受够了形形色色学生的气儿，在家里还得受儿子的不理不睬，你个大男人，每天上班就看张报纸喝喝茶，没有一点压力，你说到底谁该安慰啊？
卫龙这个时候就像被药呛了，安慰，哼！我一天到晚像个娘们伺候着你们，我还瞥屈哩。卫龙就一个转身，背对着她。星星心里很委屈，谁让你做娘们？你不会做太阳吗？星星心里难受，从床上爬起来，唉声叹气踱到窗前，拉开窗帘，看天上的星星。其实，大多时候，天空是没有星星的。大部分情况下，天空的星星是被她虚构的。星星在看天空，其实就连天空，也是被星星虚构的。“My sky（我的天空）！”星星在心里叹息，你在吗？你在或者不在，我就当你在了。
星星赌气地赤脚跑到餐厅，从酒柜里取下一瓶红酒，连喝几杯之后，她的身体好像漂浮起来。她慢慢地飘向了天空，天空像一个宽阔温暖的男人的胸怀，又像母亲柔软安全的怀抱，她觉得自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紧紧地拥抱着，她开始肆无忌惮地哭，她喊着妈妈，喊着天空，告诉我，我如何去做四十五岁男人的妻子？我如何去做十七岁男孩的妈妈……她看到天河里有无数的星星在流动，在闪烁。忽然，一阵旋风袭来，她被甩出天空，开始向无边的暗夜下坠，下坠……
三
星星是周一上午接到儿子超超的电话，他说周三下午考完，周四回来，星星以为周四学校统一放假，就说好吧。其实，她原本是打算问问其他老师（孩子和超超在同校读书），孩子几时回来，哪天有没有校车，她们用私家车接孩子吗，可不可以把我家超超捎回来……可是由于听了小马老师对她说的关于卫龙与一个女人跳舞的事儿，她觉得自己成了众人私底下耻笑的对象，就少了说话的底气，她甚至谁也不想见了，她想躲起来，不想面对任何人。
一直以来她在这所县城重点高中里教书，家里有卫龙操持，她全身心扑在高三年级，既当班主任又任英语教师，她的班级高考升学率高，英语成绩也总排在全县之首。家长们每年总是想法设法地把孩子往她的班里调。教师子女更不例外。她代教师的孩子时，教师对她毕恭毕敬，尊敬有加，更有甚者，见面恨不得握着星星的手问寒嘘暖，不代那些孩子了，星星感觉自己被敬而远之，有时候自己准备和人家说话，人家却没正眼看她，她倒闪了脸。星星感觉自己的同事们，看自己的时候，意味深长。小马能够告诉自己，看来这事在全校也许已经传了很久了，也许已经几年了，很多年了，已经传遍了。自己只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家都当自己是傻子呢。想到这里，星星心里一惊，也许还有其他更为严重的？学校里曾经有个30多岁的英语教师肖老师，学校里传闻她的老公和一个女员工在值班室发生关系，当场被捉，小城几乎传遍了，可在肖老师的嘴里他的老公一直是模范丈夫。很多老师在背后讥笑肖老师。星星当初也在心里可怜过肖老师。肖老师38岁的时候患肝癌死了。在灵前，星星看到肖老师的老公哭得死去活来的样子，星星就有吐的感觉。人啊，多虚伪！星星想，那时候，肖老师也许真的不知道，也许知道了装作不知道。肖老师死了，未尝不是解脱。
星星想着妈妈的苦。理解了妈妈一个人一辈子带着我，是因为不想忍受那种精神的折磨，可生活是油盐酱醋的漫长日子，是承担。想想妈妈当年为啥给我讲爸爸出轨的事情？她想告诉我过日子没什么是不能接受的，有男人和没男人的日子不一样，有个人支撑着，那是一份世俗意义的安全。妈妈当初为什么要认可卫龙？她是那样目光凌厉，是那样要强的人。没本事的男人没人跟你抢，一辈子很短，安稳过着吧。
周四下午六点，星星再次接到超超从省城西安打来的手机。超超说，妈，三点考完了，今天晚上，我们宿舍的同学相跟着出去玩，明天回家。这个时候，星星还是以为学校周四放假。就说好的，你们出去注意安全，别惹人，早点回来，别去网吧！没等星星说完，超超就挂了电话。星星觉得心里不踏实。心里只犯嘀咕，三点考完的，怎么今天下午不放假，非得等明天放假？不上课，学生在学校没人管理多不安全！星星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误，没问超超学校什么时间放假。难不成今天下午考完就放假了？想到这里，星星又是后怕又是着急。
星星心急火燎地给有孩子和超超同在省城读书的本校的两位老师打手机，那两位老师都说，孩子已经用私家车接回来了。还说，今天有校车。
星星一听急了，赶紧给超超打手机，超超关机了。这孩子，你说放假了，干嘛关机？星星后悔当时没和其他老师及时交流孩子回家的时间。都是因为听了小马老师那句闲话！卫龙和一个女的跳舞，又不是出轨，真是的，小马老师真是嘴巴贱，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干嘛嘴巴长给我说那，你什么意思吗？这不是故意挑事儿吗？这些年，我代着教师子女班，成绩好，又是评模范又是晋升职称，好事儿连连，不和你们一起买教辅资料，不入流，尽管平日我为人低调，还是遭人羡慕嫉妒恨了。像这些捕风捉影，道听途说的话也说给我？也难说不是有意造谣，离间我和卫龙的关系。
哎，真该让同校的老师把超超捎回来。
晚饭后，卫龙出去了，星星赶出去问，你去哪里？
上天。卫龙说。
星星一听就来气，最近一段时间，卫龙每逢要出去或者回来，星星一问，他就这俩字。
你怎么老这样？超超没回来你还有闲情？星星没好气地说，是跳舞吧？！
爱怎么想想去！没事找事。超超不是给你打电话说了明天回来吗？今晚你就是想破脑袋，也没用！
门“砰”的一响，卫龙出去了。
这个时候应该夫妻同心，你卫龙应该和我在一起，你难道就不担心超超吗？超超会到哪里玩？十七岁的男生，难道不是在网吧吗？网吧，那是多乱的地方，那可是最容易出事的地方！昨晚央视12台“一线”栏目才播放了几个青少年在网吧玩通宵，与另外几个社会青年因为小事发生冲突，导致死伤事件。星星带着毕业班，她总结的规律是每到考试结束放假前夕，就是突发事件频发的敏感时间，一到这个时间段，她总是高度紧张，她清楚这个时候，安全高于一切，出一起事故，自己付出的努力就都枉费了。星星越想越后怕，心里乱糟糟的。
星星过一会就拨打一下超超的手机，每次都是关机。她记得超超寝室有电话，拨打，通了，星星心里一喜，可是等了很久，没人接。超超下午不是说了吗，他们寝室的同学今晚都出去玩。
也许，超超寝室的同学约好了，超超不好爽约，否则显得不入流，影响相处，像自己在学校不入流，成了一些同事眼里的眼中钉，记得一次教师培训考试，别人都通过口口相传早就知道了消息，开始了调课、写纸条之类的准备工作，星星却没人传，直到剩下两天时间了，她才无意中听说了，她感受到被老师们孤立的尴尬。孩子也有孩子的难处，和大人的世界还不一样吗？星星一会从超超的角度想，一会儿又从自己的角度想，情绪一会儿稳定一会儿起伏，心神不安。哎，这些孩子是怎么想的？家里有电脑，放假了，回家不能舒舒服服地玩吗？不过，话又说回来，好像有一种游戏，同时几个人在一起才可以玩，放假了，又不是孩子一个人，一群孩子，也不算什么啦……可人家大部分学生放假了都急着回家，有句话不是叫“归心似箭”嘛，你们怎么宁肯在外面玩，也不回家？你就这样不待见爸妈？你就不想妈妈吗？怎么就不理解父母的心？超超，你咋不开手机？是故意关机，不想被妈妈打扰？你是故意用这种方式反感妈妈的唠唠叨叨？你可真狠心，你怎么变得这么心冷，心硬？星星接着又想，也不能这么说超超，他也告诉我他要和同学出去玩，我当时也没表示反对，没反对自然就是默许。儿子也还是尊重我的，我该反对的时候没反对，怪我自己立场不坚决！儿子轻易不给我打电话，忽然接到一个，还叫了我一声妈，很久没听到儿子叫妈了，说实话，我当时还真有点受宠若惊，一时间也反应不过来，不好反对，担心儿子反感，最主要的是误以为次日才放假。
星星生气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左手臂，动不动就误以为，星星啊，别说孩子反感你，你自己也反感自己了，明明可以问别人的，都是自己太虚荣了，死要面子活受罪！
超超，你大了，本来应该更加懂事了，你却让妈妈这么难做？
超超，你在初三的时候，英语成绩下滑，我要给你辅导，你却像对待仇人一样，瞪着我，一脸厌恶和反感。那天晚上，你靠在沙发上，书本放在腿上写作业，我轻声说，那样写对颈椎不好，写出来的字也不好，你居然说，闭嘴！我听到你这两个字，心里很难受。我说了一句话，还没说完，你就把书包冲我砸了过来……那时，我，我，我忍住要爆发的怒气，流着眼泪出去了，我上了山，绕着小路一圈圈地走啊走。如果我这样让你不舒服，我到外面租个房子单独住好啦……超超，你知道我有多难吗？那天，我真想走到天亮再回来，可是我担心你会自责会后悔，走了三圈就迫不及待地回来了。
中考前，我精选了典型英语试题让你做做，要给你辅导，我讲的时候，你却在看其他的……中考结束了，要估分，在学校估分之前，我从电脑下载了答案，希望和你一起精确估分，你却宁肯看电视也不估分。那晚，那么多老师打电话来，请我帮助他们的孩子估分，而你……
我是省级优秀班主任，陕西省名师，多少家长想法设法把孩子送进我的班，我每天都在给不同的孩子做思想工作，为什么，为什么我无法走进你的心里，因为这，我在学生管理方面，也变得无力了，和自己的孩子都没有和谐的关系、良好的沟通，又如何和学生建立良好的关系？我的学生一个个在我的教育下，放下思想包袱，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可是我的孩子，超超，原本在老师们的期望中是一个省重点高中的学生……这种挫败感让我对目前的教学工作越来越无力……
防盗门响了一下，是卫龙回来了。
干啥去了。星星问，又上天去了？星星习惯了卫龙的回答，就自我解嘲地说。
卫龙闷不作声，洗漱之后就去睡了。
星星心里难受，她希望卫龙可以抱抱她，和她一同聊聊儿子，或者安慰一下她。星星想，人说“四十不惑”，我怎么就越来越困惑了，不论是做妈妈还是做妻子，我怎么就越做越吃力了呢？她真想在卫龙的怀里哭一场，耳边却传来卫龙均匀的有节奏的鼾声。如果星星在20多岁刚结婚那会，肯定是把卫龙折腾醒，一起说话。如今，她无奈地瞪了眼熟睡的卫龙，我在水深火热中，你还有闲情找别的女人跳舞，你还可以如此安睡……
四
本来儿子的事情就够烦心了，还是不要再和卫龙起什么纷争了。更何况，那道听途说的闲话，也许是哪个恨我的人恶意编造的谣言，等着我入套呢！星星担心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打扰了卫龙的睡觉，就轻轻去了书房。
凌晨一点的时候，星星再次拨打了超超宿舍的电话，通了很久，但没人接。她又拨打超超的手机，还是关机。这孩子！
星星睡不着。她打开电脑，上了QQ。她禁不住点击了sky的头像，每次点击sky的头像，星星烦躁的心就会出奇地安静下来，好像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不重要了。sky是星星的网友，星星的网名是stars，当初不知道是谁先加的谁了，她感兴趣的就是她和他的网名，一个是天空，一个是星星。
记得两个人第一次交流，sky幽默地说，我是天空，你是星星，真巧啊。
星星打趣地说，那你是不是不仅有星星，还有太阳和月亮啊？
sky说，There are numberless stars inthe sky（天空中有无数的星星），你明明是一颗星星star，干嘛要使用复数形式stars啊？
星星说，我愿意隐没在无数星星之中，没人认得出，安全啊。
sky说，The sun, moon and stars are heavenly bodies.（太阳、月亮和星星都是天体）
星星说，呵呵。你不会是说，太阳、月亮和星星都是你的女网友吧。
sky说，you are in the sky.（你在天空）
……
两个英文单词之间的聊天，没有身份属性，无拘无束，让星星很舒服很无忌，星星平时几乎不聊天，但是自从遇到了sky，她感受到了有人分享与倾听的快乐，难得的是sky有学识有品味。敏感的时候，比如说涉及到对方的性别、年龄、职业，她和sky都会以省略号忽略，或者使用英文。很多的时候，在星星的心里，sky这个虚拟的人，其实用时尚的词语，星星称其为蓝颜知己，一个纯粹精神层面的男性朋友。虽然sky的个人资料里不显示性别，但是星星在心里把sky认定为男性。她乐于接受sky的各种QQ表情，比如拥抱，亲吻，玫瑰……
星星对sky的精神依恋越来越深。后来，一上网，星星就会点击sky，她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的天空。sky回应：我的星星。
星星在生活里荒芜凋零的时候，在sky这儿，她变得葱茏娇艳起来。互相牵挂着，有温暖的爱意流淌着，就像spring breeze（春风），清新醉人。
星星失落的时候，会打开书房的窗户，仰望天空，此刻夜风扑面，像sky温馨的气息。她说：我的天空，抱抱我吧。
Sky会发来一个拥抱的表情。静静的夜，天空像黑色的宝石，又像sky的目光深情地注视着她：星星，我是天空，我一直陪伴着你。
星星感受到sky温暖宽阔的怀抱。像母亲像父亲也像爱人。
星星说：天空，我是你的星星，我不在乎你还有太阳、月亮、不在乎你还有无数的星星。
星星和sky之间，像这样的精神交流一直持续了8年。在星星的精神世界里，sky是一个隐形的男人。星星希望sky永远是自己可以抬头仰望的天空。
星星没有想到，有一天她能见到真实的sky。那天，星星在Q上无意地说，天空，我要去西安学习两天。sky说，我有一套书在西安的《绿野》杂志社，你帮我捎回来吧，回头我请你吃饭。
星星心里“砰砰”直跳，这么说，我就要看到sky了？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男的？女的？年轻的？中年的？老年的？高大的？矮小的？帅的？丑的？他会不会就是杂志社的那个人？ sky是哪里的？我们在什么地方见面？这些好奇的问号让星星激动不已，一连几天，星星的面颊泛着羞涩的红晕，像个即将赴约的青涩少女，
星星按照预定的时间和地点找到了那家杂志社，一个中年女人接待了他，她说，你是星星吧，那位编辑有急事出去了，这是你要捎回去的书。中年女人交给星星一个沉沉的红色手提布包。星星看到中年女人一会儿接电话一会儿打手机，很忙碌，于是就提了布包离开了。布包没有盖，是敞开的，星星看到里面是一套十册本的文集。星星坐在车上，好奇地依次翻开1到10册的目录，里面没有sky或者天空的名字。sky只是天空的网名，他到底叫什么？回到家里，她仔细阅读那些文集里面的作者简介，看不出谁是sky。
星星在Q上留言：sky，你的书带回来了，怎么交给你？
sky：本周日傍晚6点，在汉中市凤凰路书苑小区门口见。
星星：原来我们在同城啊！星星忽然有从未有过的激动，她说，我右手提一个红色布包，那我怎么认出你来？
sky：你不用担心，还是我认你。
……
星星那天洗了澡，全身上下涂抹了玫瑰润体乳液，又到理发店专门做了头发，还到美容院做了美容，化了淡妆。经过反复试穿，挑选了一件纯白的真丝连衣裙。临出门时，她拿起香水，迟疑了下，又放下了。也许我们见了面会拥抱一下，我可不想因为香水给sky带来麻烦……星星这样想的时候，脸红了，她想起了妈妈的话，做女人要有底线有尊严。自己恨死了破坏妈妈一生幸福的爸爸当年的小三，我是绝对不会做伤害人的事情。也许他是大众情人，有太阳，有月亮，我虽然是无数星星中的一颗，但我是独特的。在男女关系中，做朋友才是一生一世的。星星越来越觉得相见是一种冒险。她甚至有点后怕了。她不想因此失去那份虚拟的依恋。
傍晚6点，在凤凰路书苑小区门口。星星一看到中年的男人，心里就狂跳，脸红，手心出汗。她不安地低着头。
星星！
因为激动和不安，她甚至没有听清那个声音是男声还是女声，她心跳加速，神色慌乱地抬起头，只见它的面前站着三个人，一个十多岁的小男孩，小男孩的后边是一对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男女，看上去是一家三口。
星星还是认定男人是sky，只见他朴实地笑着，这个男人是她想像中的类型，因为这些想法，她脸红了。女人微笑着说，一家人逛街，刚赶过来。
星星稳定了下，笑着说，这是书。星星一时不知道应该看谁，应该把书给谁。星星犹豫了下，把布包交给了女人。
男人说，谢谢了。女人对男孩说，快谢谢阿姨。男孩礼貌地说，谢谢阿姨。
星星几乎没敢抬头看心目中的sky，只是匆匆对女人说，我还有事儿，走了啊。
星星对他们招了下手，立即转身离开了。她有点难过，这不是她期望的见面。她一直走到路口，回头看见sky一家人消失在另外一个方向。
其实从那一天开始，sky就在网络消失了。他们一家三口的出现是想给星星一个什么信号？星星明白又似乎不明白，不过星星懂得无论sky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是有责任的人，值得尊敬。她是更加喜欢sky了。星星有心事的时候，就会坐在书房的窗边，仰望天空，她的心里就会变得暖暖的，柔柔的，觉得没什么比这份感觉更重要。
sky，你在或者不在，你都在我的天空，只是这一切都与你无关。谢谢你从我的世界路过。
五
凌晨三点的时候，星星再次拨打了超超的手机，还是关机。她又拨打了超超寝室的电话，依然没人接。也许孩子们还没回来，也许玩得太累了熟睡了。
这时，星星的手机响了，这么晚了，谁？超超吗？星星心惊肉跳地拿起手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还没等她说出“你好”两个字，就传来一个女人急促的声音：星星老师吗？我是你们班的上官佳的妈妈。
上官佳？哦，星星马上记起来了，上官佳是汉中市高三年级全市前五名的学生，最近听各科老师反映，她和外班一个体育特长生走得很近，上课经常走神，测验成绩大幅度下降。模拟考试前星星和上官佳单独谈了话，上官佳神思恍惚，心不在焉。当天晚上，星星就打电话通知了上官佳的父亲。星星说，考完试了，放三天假之后，高三开始寒假补课，这么晚了，你有事儿吗？
老师，上官佳现在还没回家，她的手机在家里，根本联系不上。
星星刚才还柔软的心，忽然就变得烦躁无比，星星心里愤愤地想，这么晚了，你们做家长的也好意思打扰老师，老师难道就该24小时侯着你？！星星强忍着怒气，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一想到自己还没回家的儿子，忽然就好像从一个长满尖刺的刺猬变成了一只受伤的小梅花鹿，她对上官佳的妈妈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觉。她尽力体谅上官佳妈妈的焦急和鲁莽，孩子这么晚了回不来，当妈的能不急吗？况且还是个女孩子！星星其实几次都想拨打超超班主任的号码，但都忍住了，她不是怕打扰超超班主任，她是担心班主任寒假开学以后会找超超谈话，这不又加剧了母子之间的矛盾吗？上官佳妈妈的电话还是让星星不安起来。她轻声安慰道：别急，孩子今天考完了试，这段时间太紧张了，也许想放松下。孩子今天放学后回过家了吗？
下午就回来了，吃了晚饭，七点多出去的。上官佳妈妈话里带着哭腔。
星星心里舒了口气，心想孩子是在家里走的，那就主要属于家长的责任了。我家超超是在学校走的，没回家，我应该问问超超的班主任才对。这么晚了，打电话不方便，明天上午如果超超没有按时回来，我必须问下班主任，学校有责任督促学生按时回家。
这时，手机里传来上官佳妈妈的哭泣：她一回来就玩电脑，晚饭的时候，我叫了她多次，她一直从电脑上不下来，我一生气就数落她成绩下降还和男生走得近，她不理我也不吃饭，玩了一个多小时还不下来，她爸让她停下来，她不停，她爸骂她，她就冲他爸发脾气，她爸就把电脑显示屏摔坏了，她哭着冲出去了，我拦不住，他爸吼她，有本事就不要回来了……手机也没带……这么晚了，老师您说她会在哪儿……
星星心里一惊，什么？离开前发生激烈的争吵？摔电脑？还吼了不要回来！？星星心里一哆嗦，万一发生意外，这与我把上官佳的不良表现通知给家长有一些关系！？星星迅速从手机里翻出上官佳平时接触较多的同学的手机号，一一打电话，有三个处于关机状态，有一个响了但没人接。她又打那个体育特长生班主任的电话，要那个男生的号码，班主任说花名册在学校不在身边。星星连说，打扰了，打扰了。
星星想到超超倒是带了手机，却一直关机。星星定了定神安慰上官佳妈妈，放假了，孩子心理不舒服，出去放松一下，也许去网吧玩了，也许和同学在一起。我儿子今晚也没回家，和同学出去玩了。
那边传来上官佳妈妈哭泣的声音。随即手机挂掉了。
星星心里很难过，她想和上官佳妈妈拥抱一下，告诉她，别担心，明天，孩子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她又拨了超超的手机，还是关机状态。拨打超超宿舍的电话，还是没人接。因为极度的紧张，她的心一阵一阵地狂跳起来，一会为上官佳，一会为超超……
凌晨6点的时候，她再次拨打超超宿舍的电话，没人接。拨打超超手机，关机状态。
星星一夜无眠。
六
周四早上8点钟，星星一起来就开始打扫房间，其实上周因为春节快到了，家里头已经做了全面的大扫除，西北的冬天风沙多，窗棂窗台上又落了尘土，她仔细清理，一会儿用抹布，一会儿用铁砂，边边角角都擦洗干净了。她把超超的被褥晾晒在阳台的衣架上，她满意地微笑着，晚上的时候，超超可以闻着太阳味儿睡个踏实觉，想到昨晚超超他们居然玩了通宵，她便无奈地叹了口气。
星星来到卧室，整理好床铺，把卫龙换下来的衣服放进洗衣机。她想，卫龙也不容易，去年费了不少劲，也没当上办公室主任，闪过年他就46岁了，他情绪低落有一段时间了，他平时不抽烟不喝酒也不打麻将，就剩下跳舞这点爱好了，跳就跳呗！再捱上几个月，下学期，说什么我也不代高三了，不当班主任了，我要下到高一做个代课教师，好好陪卫龙，每天早晚陪他散步，陪他跳舞。
9点钟，星星出去买菜，她要做超超最爱吃的韭菜鸡蛋饺子。如果超超8点打车，12点前应该能回来。
星星经过漫洋大厦时，看到那里围了一群人。她挤进去，只见周围拉了警戒线，地上有一摊血迹。
她看见有人抬头往上看，她也跟着抬头。她看到了楼顶，楼顶的天空。
天空是灰色的。到处雾茫茫的。最近一段时间，雾霾很重。电视台报道，最近一段时间，全国各地因为雾霾发生多起交通事故。
发生什么事了吗？昨晚一宿没睡，加上平时贫血，有点眩晕，星星站立不稳，急忙扶住身旁的旗杆，缓缓蹲下。此刻，也许超超坐的长途大巴正行驶通往汉中的高速路上。星星默默祈祷……
“10层楼顶啊！”
“哎，那女孩是昨天晚上8点上去的，警察说大约凌晨3点跳的楼。思想斗争了很久……”
凌晨三点！星星的心里一紧，彻骨的寒意电击般瞬间穿透她的每根神经，她禁不住浑身打颤。
“可惜啦，才19岁！”
“高三了，还是全市前五名学生……”
“……”
星星听着周围人的慨叹，忽然觉得胸口发闷，眼冒金星。
星星抬头望向漫洋大厦的顶端，她看见一只小鸟，正摇摇晃晃地向天空扑棱着翅膀，小鸟的周围闪烁着无数颗星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