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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行健丨小说/王掌柜和他的靓猫癞狗(下)

 谭文峰sdqtneyj 2021-03-15

作家新干线

zuojiaxinganxian 

 

作者简介


张行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作协主席团委员、国家一级作家、山西文学院首届签约作家、省委联系的高级专家、临汾市作家协会主席。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省内外文学刊物《山西文学》、《黄河》、《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中篇小说30余部,短篇小说50余篇,散文100余篇。作品曾被《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散文选刊》、《读者》、《名作与欣赏》、《中国文学》(英文版)(法文版)转载与翻译。先后出版小说集《天边有颗老太阳》、《黑月亮》、《倾听生命》、《在故里上空飞翔》;散文集《我的乡村我的田野》、《北方的庄稼汉》、《祖槐寻根》、《故园丹青》;出版长篇小说《天地之约》、《古塬苍茫》等。作品曾获人民文学奖、山西文学奖,第二届、第三届赵树理文学奖;黄河文学奖、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山西优秀签约作家奖;娘子关优秀作家奖。

王掌柜和他的靓猫癞狗(下)

张行健

王掌柜翰墨轩的生意一下子显得凋敝了。

一整天门面里进不来几个人,更售不出多少东西,大街上人们惊慌着一张张脸,脚步匆匆地从翰墨轩门前走过,却很少有人进来光顾和逗留了。

日本人一夜间攻占了晋南这座小城。

就在王掌柜画完那幅六尺墨竹之后,日本人轰破城墙占领了这座美丽小城的。

天渐渐地凉起来,大把大把的风,把小城推进一个难熬的冷季里。

王掌柜的老毛病又犯了,不怕天热,就怕天寒,他整日地缩在卧屋的床上,大口大口地咳,单薄瘦弱的胸腔被他自己制造的暴烈的咳,震动得一下又一下颤抖。

水烟袋是不能再吸了,起码在这生病的期间,绿茶也几乎不能再喝,因为绿茶原本属于凉性的。王掌柜喜欢的水烟袋和泥茶壶这两样物什就不像平时那样紧随了他搁置在他的眼前。

他眼前的木几上,放着几包草药,放着盛药汤的木碗,木碗里还剩留着一底残汤,氤氲着一团儿白气,白气里就有了苦苦涩涩的草药味儿。

让王掌柜欣慰的是,他最最宠爱的小花猫儿虽不能像往日那样依赖在他温暖的怀里了,但它也寸步不离地就卧在身边的床榻上,那个位置,无论怎样地测量,它离火炉和王掌柜的身体都是最近的,小花猫就慵懒地卧在那里,睡一会觉,打一会儿轻微的呼噜,然后起得身来,伸展着它苗条而俏丽的腰身。面对它宠爱有加的主人,小花猫也会施展一些令人疼爱和喜欢的本领,它伸展着它的细细的顺溜溜的腰身之后,会伸出红红嫩嫩的舌头来,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它的前爪儿,很悉心地,很用功地,舔完一只,再换另一只,小花猫觉得把它的两只前爪舔得特别干净了的时候,就变幻成一个蹲立的姿式,它的两只后爪后腿弯曲在身子下面,用轻巧的屁股坐在床上,身体的整个支撑就在弯曲的后腿和屁股上了。这样,它的两只前腿前爪就十分灵巧地运作着,小花猫最拿手的是洗脸的表演。其它人家的家猫也洗脸,也是用两只前爪在搓动自己的猫脸,一下一下的,很是生动的样子,那是生理的需要,那是猫脸脏了或是痒痒了,需要前爪去搓动一阵。而小花猫不是,小花猫似乎知晓主人喜看这一着,故尔在洗脸时就带有了表演和夸张的动作,它先把两只前爪抬起来,交叉着扬一扬,又把两只爪子握起来,像人抱起了拳头,抱起来,上上下下拜动,又与人作揖一个样,这样一拜二拜三拜,有时也四下五下不等,算是给主人施了大礼。仅这一着,就让王掌柜乐不可支了。他常常哈哈笑着,感动得眼泪也流了出来。

施礼完毕,小花猫就正儿八经地洗开了猫脸儿。这小东西还真有灵性,它好像观察过人们洗脸的动作和步骤,在这里模仿、运用和发挥。它先是把两只前爪搓了又搓,又各分左右地贴在了脸颊上,贴上去,顿了一顿,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又揉又搓,动作先是轻柔,之后就用力了,先是缓慢的,之后就加快了,它加快洗动的姿态委实令人喜欢……

尽管王掌柜咳着,这一刻是笑声取代了咳声,尽管笑过之后又要补充一串更猛烈的咳。

这小东西,这小东西,识人性咧,识人性咧……

王掌柜笑着夸着,一张腊黄的瘦脸上就浮出几许明媚和生动,因咳嗽大笑和喜悦,生动里还掠过一丝潮红。

小花猫这东西也娇惯,这样的施礼和洗脸动作一天最多只有两次,大多在早上和晚上。说也怪,它仅仅给王掌柜一人表演,其他人理也不理。二伙计毛明曾多次喂他鱼头和猪蹄,小花猫最多是舔舔他的手背,或懒洋洋地娇叫一声,算作报答,毛明试图让它做一次施礼和洗脸的表演,这小东西居然恼怒地扬起前爪,做一个挠挖的姿势,吓得毛明跑了开去。

不管怎么说,有小花猫作陪,给病痛中的王掌柜是一个莫大的慰藉了。

让王掌柜更为舒心的,便是二伙计毛明了。

王掌柜在床榻上咳嗽,每一声咳,都像一根针,深深地刺疼了毛明。门面上生意冷落,一天半晌不见一二个雇客,毛明索性就关了店门,一心一意去照料师傅,除了给师傅熬一剂又一剂的中草药,毛明还给师傅熬生姜、红枣、红糖水,给师傅驱寒暖胃;王掌柜有时咳不出来憋闷的时候,毛明就在床边轻轻地给师傅捶背,他把拳头轻轻握起来,一下一下轻轻给师傅捶着,捶罢了又给师傅一下下揉着胸脯,直到师傅把闷在胸腔的痰吐出来;王掌柜披上外套要上茅厕时,毛明坚决地挡住了,他说,一个病中的人,怎么敢在大冷天里解衣宽带上茅房呢?一旦中风受寒,不是病上加病,雪上加霜么?本来是大伙计苟汉背着王掌柜上茅厕的,这样,就被二伙计毛明挡了回去,挡回去了,王掌柜每天的屙尿自然就用那一只白色的瓷盆,而这只瓷盆也被毛明承包下来,倒、涮、洗、用全由他一人伺候了。看着自己的小徒弟忠心耿耿地一次次给自己倒便盆,王掌柜枯涩的老眼里曾被一圈泪水浸润过……

王掌柜无儿无女,前些年老伴又离开了人世,是他和这俩徒弟度过了这多年的光阴。是老祖宗手里传下了这座还算排场的四合院,又是他手里置办了这个经营文房四宝的翰墨轩,眼看着自己一天天地老了,每至冬天他都有风烛残年的感叹……他曾想把苟汉和毛明认作自己的干儿子,在自己百年之后,让他们把翰墨轩好好开办下去。接着他又否认了这个主意,后来的日子里他就于不经意间悉心留意着二人的异同。

大伙计苟汉人老实肯干,是那种三脚踢不出半个响屁的角色,人一旦老实得过了头,那就属于窝囊了,而一个窝囊的人肯定没什么大出息,人都没出息了,像翰墨轩这样的摊子敢交给他吗?就是半个摊子也不敢,苟汉的窝囊和邋遢,只配当一个受人支使的受苦人……

一想到苟汉,王掌柜就不由地要叹一口气,叹气是叹苟汉的没出息和不争气。当初,王掌柜曾试着让苟汉管一管店里的账目,因为他踏实和老实啊!秉性老实的人是最适合干这项营生了。管理过账目的人,慢慢地就能管理一个店铺了,这是一个历练的过度。谁知道半个月不到,苟汉就吵着脑子仁都发痛。他宁愿上山挑两捆干柴来,下河担两桶泉水来,也不愿意拨拉一下子算盘子珠儿,再看那账目,那真是狼毫毛笔蘸了浆糊,啥不是个啥了。那会起,王掌柜心里凉凉的,觉得苟汉实在是个提不起来的主儿,一辈子就给人受苦吧。

常常在院子里,王掌柜就看见苟汉一个人亲近那只无人理少人睬的黄毛癞皮狗,见苟汉给它喂肉皮,见苟汉给它刷狗毛,王掌柜的心里就涌起一阵阵复杂,复杂过后便是深深的鄙夷了——嗬,这可真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了,苟汉已经混到了和一条癞皮狗为伍的地步了。

王掌柜就把心思集中到了毛明身上。

毛明管理的账目清清楚楚,就像他在宣纸上留下的一幅幅花鸟画儿,红红绿绿,色彩分明;

毛明的心好细,就连王掌柜水烟袋里的那汪水,该几天换一次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毛明好有眼色,王掌柜坐在院里品茶时,只要轻轻一咳,毛明就端来了痰盂给师傅接痰;

毛明好勤快,一周七天里,他要给王掌柜洗一遍内衣晒两次被褥。

毛明闲暇的时候,从灶房里切好精瘦肉,一条一条悉心地喂养那只漂亮的王掌柜喜欢的小花猫。

……

这个冬天,王掌柜的病情加重的时候,又是毛明一次次给他倒便盆。看到毛明白净消瘦,精明又不乏诚恳的一张亲切的脸,在心底里蕴藏了很久很久的那个想法,就像初春的竹笋一样顶破心壁,噌噌噌噌地萌芽了……

是时候啦,是要向毛明交班的时候了,这个比亲儿子还要可靠的伙计或者说徒弟难道说还不是他的生意和家当最合适的继承者么?

他得向毛明交这份心,交这个底了……

透过窗玻璃,王掌柜无意中看到大伙计苟汉埋头打煤泥的那侧敦厚的身影,他的心一动。

到了那时,苟汉怎么办,苟汉还能像自己活着的时候这样缺心少肝而又无忧无虑地生活吗?

王掌柜得替他的大伙计苟汉想一想。

王掌柜得让苟汉得到一些有保障的实惠的利益啊。比如,把西屋划给苟汉,把翰墨轩生意的三分之一让给苟汉,这一切,都得让他这个做主人的交待清楚,或者,写个明白的……

想到这里,王掌柜的脑子一阵生疼。

王掌柜的病情又加重了,浑身发烧,身体虚弱连走路也轻飘。

在店铺里,凡是遇到的顾客,毛明就打听,他要打听到这座城市里最好的中医,来给自己的掌柜瞧病。

功夫还真没白费,毛明到底打听到了在城南五道庙一带的一家中药铺子,老板尹先生是一个口碑不错的老中医。

那天天阴着,碎碎地飘着一些雪花。

毛明帮王掌柜穿好了衣裳,因天冷,还外加了一件羊皮外套。随后,就准备到街口唤一辆人力车来。

毛弟,不用唤车的,你看,我把咱店的那辆车子,早就拾掇好咧。

苟汉说着,就推过来一架叫做两轮车的小木车。小木车是翰墨轩平时装运一些货物的,车邦深,车盘大,轮子又是时兴的胶轮。苟汉显然事先加了些工,车盘车帮都垫上了厚厚的绵垫和绵褥,还用木架临时支起一个斗蓬,虽不十分雅观,但遮风挡雪,人坐进里面,想来也会舒适许多。

毛明一看,皱起了眉头,把一只嫩白的手摇来摆去的,连连说道:

苟兄你可真是,让我咋说你好?你这叫费力不讨好呀!咱师傅是何等人物,洋包车还不一定坐呢,咋会坐这号临时凑合成的土车子?快推到一边去吧,别误了师傅的瞧病。

苟汉就尴尬起来,不知说什么为好。这时,王掌柜出得门来一眼便瞧见这显然为他搭建的车子,看了一看,又看了一看,腊黄的脸上浮出一缕笑来:嗬,这倒有趣得很,坐上也别有兴致咧。

见王掌柜喜兴,毛明也跟着点点头,就扶师傅小心地坐进车,为照护得体贴,毛明也坐上土车的一角,他扶着王掌柜。

苟汉憨厚的脸盘上,便旋来少有的兴奋的红光。一年下来,王掌柜鲜有一半句肯定他的话,今儿师傅如此慷慨地褒奖了他,那张脸盘就被兴奋挤压得扭曲了,自然就款款地驾起了车辕,像一头实在的牛,拉起了土车。

慢着——

王掌柜在土车刚刚启动时,忽地想起了什么,他说,怪不得心里没着没落的,哎,把小花猫忘在屋里啦,毛明你去替我抱过来。

毛明把小花猫抱到师傅怀里时,花猫仍在咪咪地叫,那对圆圆的猫眼里,依然布满了委屈。

土车出得门来直向城南拐去,苟汉驾车,拉得平稳快疾,在薄薄的雪地上行车,苟汉听得见车轮和雪屑轻松的磨擦和吻合。

毛明忽地说,师傅,真是大煞风景,咱家那只癞皮狗,不知啥时出来的,它在后面悄悄跟着咱哩,把它呵回去吧?

王掌柜这时只顾了他的花猫,似乎没明白毛明的话。

毛弟,就让黄狗跟着吧,也是个,是个伴儿么,它也惦记着师傅哩。

苟汉鼓了勇气说出这句话,算是对师弟的求情吧。

毛明见师傅没有反应,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也算是答应了。

大黄狗离土车有两丈左右,就这么不近不远地跟着。

老中医确有了一把年纪,他脸上的皱褶,苟汉觉得像他山里老家晒蔫了的核桃皮。老中医瞧病却仔细,望闻问切,一遍一遍地过,就是迟迟不肯下方子抓药。最后,老中医细细地端详了王掌柜,又看王掌柜身边的俩个小伙子,喏喏着问:请问先生,他们俩,是你的什么人哪?

王掌柜不知何意,难道身边的人也和医病有关联么?就不经意地回答说,他俩是我的伙计,也是徒弟的,当然也可以算是……

一句未了,老中医接了说,伙计就是伙计,徒弟就是徒弟,难道还有什么牵连不成?

看来,老中医想要抱根问底。

毛明这时递上话去,说,我俩是掌柜的伙计,也是师傅的徒弟,还是他老人家的干儿子,老先生有啥事就请您照直了说吧。

这感情好了,这感情好了,你们师傅的病,是陈年老疾了,需要以后慢慢调养的,倒也无大妨,只是他眼下的这高烧,还是持续着不肯退去,要确切地诊断出来,才可以对症下药的。可要诊断清楚,就只能,只能,有一个下下策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老中医抽动着一脸的皮肉,很为难地说。

请老先生明示——

毛明一时有些紧张。

苟汉也意识到什么,拿了眼窝去瞅老中医。

老中医道:也无须紧张,只是需要你俩其中的一个,品尝一下你师傅的大便,除却了臭,要辨别其中的滋味,是苦、是涩、是麻、是辣、是酸……我好依了这,来诊断下药的……

这——!

老中医低低的话语却让毛明惊异不已,就是苟汉也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毛明还是反应快,他知晓每天的这么一段时间里正是师傅解大手的时刻,他不容王掌柜摇头摆手和推辞,就一把扶了他走进这个中药店一边的厕所去了。

……

毛明是当了王掌柜的面亲口尝了王掌柜的大便的,他品尝得很仔细,很认真,就像平日里尝一颗丸药一样。毛明的表情其实早已经扭曲,他尽力让表情平缓一些。可他的双眼里还是汪着两颗泪珠,那是酸楚的泪水,他没有让泪水流下来……一袋烟的功夫后,毛明把嚼尝后的感觉告给了老中医——有些苦涩,苦涩里还隐隐地含一些腥酸的。

老中医开好药方,并包好草药后,颤颤地对王掌柜说,先生,你能有这样的好徒弟,是你前世修来的德性啊!难得,实在难得,看这座城市里,还能寻出第二个么?我看病几十年,今儿还是第一次碰到,不易呀不易呀……

那一晚,王掌柜失眠了,翻来覆去不得入睡,眼前尽是徒弟毛明的影子,他想,即是亲生的儿子,也未必能有毛明的这份孝道。

王掌柜就有些暗责自己的犹豫和多疑,说穿了还是一份私心,他当即披衣起床,在灯下写了一份字据,字据的大意是把整个翰墨大院的房产及家业一并交予毛明,当然,毛明就成了他家业合理合法的继承人了。

那张字据上留下王掌柜鲜红名章的时候,他深深地舒了口气,就像前一程子完成了那幅六尺墨竹时一样的轻松和愉悦。

那一晚,王掌柜召集了包括秃头老汉在内的所有人员,宣布了他的意愿,并把那张字据郑重地交给了毛明。

毛明眼圈红红的,当即给王掌柜磕了三个响头。

这时候,天气倏忽间就变了脸,呼呼的西北风打着哨子撕扯着这座小城。

几个人着实吃了一惊。

爬卧在院子角落里的大黄狗一下子抖立起来,出人意料地汪汪吠叫着,王掌柜知晓有陌生人要来了。

苟汉放下手里的活儿,赶紧抓住了还在狺叫着的黄狗,呵斥两声,要它安静下来。

秃老汉赶紧颠颠跑去开门。

门开了,进了三个一身军装的陌生人。

怎么会是日本人啊?

翰墨大院里每个人都忐忑着。

没想到太君光临寒舍,快,屋里有请——毛明怕怕地白了一张脸,还不失精明地把不速之客让进了王掌柜北屋的书房里。

不必客气,无需客套,我先介绍一下,这位是大日本帝国驻守平阳府二中队的大队长森田三郎先生,同时他也是日中亲善协会平阳分会的会长。

说话的显然是一个翻译官,他所介绍的这位森田三郎有着一副中等身材,四十岁的样子,戴着眼镜,态度是矜持里又藏着自负的那种。透过薄薄的镜片,可以看到他的一对单皮的小眼睛。那里面滚动着一些让人琢磨不透的光波。

翻译又介绍森田三郎身边的一个粗壮却矮矬的家伙,说这位是小队长乔本。乔本有着一脸的粗短胡茬,胡茬下面是一块块僵硬的横肉。

毛明让来客落座之后,用一对惧怯而困惑的眼睛,盯着翻译,询问来客的目的。

自日本人进屋之后,王掌柜除礼节性地让茶外,就一直坐在藤椅上破例吸着他的水烟袋,他眯缝着一对很有些疲惫的小眼睛,顾自地喷吐着乳白色的烟圈。王掌柜也摸不透,这些东洋鬼子们,来到他的翰墨轩,究竟有何贵干。

大队长森田三郎却站起身来,度到书房的背墙根下,墙面上,悬挂着刚刚绫裱好的那幅六尺墨竹图,一根根气势逼人的竹子让他的单皮小眼睛倏然一亮。

森田三郎连连点着头,随后转过身来,朝王掌柜竖起了大拇指。

王桑画得好,画得好,你不仅画出了竹子的外形,主要是慕画了竹子的精神,看来中国画的精髓,王桑已经领悟得深刻了,本人佩服之至。自从我们进入这座美丽的小城之后,就听人说王桑是写竹的一绝,今日一睹,果然如此。本人也是一个水墨画爱好者,对于博大精深的中国画,在下只学到了一点皮毛,以后就要向王桑多多请教喽。

见日本人客气,王掌柜就摆摆手,他想说什么,胸腔却闷得慌,继之一串暴烈的咳嗽代替了他要说的话。

这时翻译从小队长乔本手中接过了一枚礼盒,很恭敬地放在了王掌柜的画桌上。翻译说,今儿个森田先生是慕名而来的,给王掌柜带了一壶日本清酒、一包日本山茶,瓜籽敬人,一片心意。大队长希望王掌柜给他画一幅樱花图,他好悬在他现在的指挥所里,以解他的思乡之愁苦。

原来如此。

王掌柜猛咳过后,脸上已憋涨出两朵潮红,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也不去看森田一眼,只对了翻译说道:

中国画是讲究意和气的,作画时要意念要运气。这是丹田里挥发出的一种气流,从开画到收笔,是一股气在操纵着狼毫。你也看到了,我已是气伤之人,今后已画不得画,运不得笔了,以前那些东西,只是胡乱涂鸦而已,这就蒙承你们错爱了,何况我作画,是画眼中和心中熟悉之物的,你说的什么樱花之类,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谈何作画呢?还是请各位另寻高明吧,我这里不再奉陪了。

王掌柜说罢,让苟汉扶了他进卧房去歇息了。

森田三郎原本想和王掌柜好好交流中国画的心得的,不料这个病殃殃的干巴老头却怪怪地不给面子,他的脸色一下青灰起来。

八嘎——站在一边的小队长乔本冲着王掌柜的背影吼叫起来,他欲扑过去,被森田严厉的眼神拦挡住了。

森田用日语给翻译吩咐了几句什么,便和乔本掉头走开了。

翻译也一脸尴尬,他忍着气愤对毛明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啊,这年头,怎敢和皇军较劲?方才大队长交待过,限三天时间,让你们掌柜把这幅樱花图画好,要不,你可惦量惦量皇军的厉害。

翻译说罢,放下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张毛明从未见过的着色的照片,照片里是一丛丛一树树粉红色的花朵,是娇娇艳艳的柔软的花瓣,那些花瓣好像被触摸一下,就能飘落下来……一团一团,一簇一簇,盛开着浓郁的生命的热烈啊……那可真是一大片粉红色的飘带哩,难道这就是方才日本人说的那种樱花吗?

这一棵棵,一丛丛的树,就是樱花树吗?

毛明一人痴痴地看着,寻思着,却被从王掌柜里屋发出的声音,吓了一大跳——

无功不受禄,把那个盒子给日本人退回去!退回去——

只见苟汉从里屋出来,拿了那个礼盒去追日本翻译去了。

汪……大黄狗冲着翻译的背影大叫一声,好像在给追人的苟汉增加一些胆量。

三天时间,这可急坏了毛明,如果师傅执意不去画那个什么樱花,谁能料到日本人会干出什么事来呀?

毛明小心翼翼地度进王掌柜的卧房里,但见师傅一人斜斜地躺依在木床床头,目光散淡地看着什么,却又什么也没有看,毛明没有吭声,静静地过去给师傅捏肩捶背,许久了,才试探地说:

师傅,咱自己不能和那帮东洋鬼子怄气的,气坏了身子咱自个遭罪,当然,那帮畜牲咱也惹不起,大不了,等你火气消了给他们画一张便罢了,息事宁人么……

没等毛明说完,王掌柜就狠狠地盯了他一眼窝,你说什么?画一张便罢了?你说得好轻松,强盗欺负到家里了,咱再给他们陪笑脸送巴结?咱还有骨头没有?哼,哼,一帮野狗造下的东西既要侵占别人的国土,还要解什么思乡之苦,滚回到东洋不就结了!

王掌柜气哼哼地骂着,毛明半句也不敢吭了,又安慰了师傅几句,兀自回到他的西屋去了 。

方才毛明就把翻译留下的照片揣在怀里,这会又悄悄拿出来,借了窗户的一丝微亮,细细端详了半天,他揣摸着,在心里暗暗筹划着……

翰墨院似又恢复了昔日的平静。

三天的时间眨眼便到了。

第三天早上,翰墨轩还未开张呢,一旁的大门便被叩得山响。苟汉牵引着黄狗刚刚拉开门栓,就见日本翻译引了乔本小队长外带两个荷枪的士兵气势汹汹地撞了进来。

苟汉上前欲拦挡一下,即被乔本推到了一边,嘴里还咕咕噜噜骂了句什么,苟汉想,把你的先人哩,还从没见过这等蛮横的家伙,他真想招呼黄狗一下,先撕咬了乔本这家伙一脸的横肉。转念一想,师傅今个很可能有了大麻烦,便快快地颠了脚步,他要去照护师傅去。

王掌柜瘦瘦的身骨依然困坐在那把老式藤椅里,他面前光滑宽阔的画桌上置放着修长的水烟袋和扁平的泥茶壶,他的怀里,也一如既往地爬卧着他珍爱无比的小花猫。小花猫懒散地睁大了一对圆圆的猫眼,对面前陌生的来客似乎无动于衷。

王掌柜轻轻掂起水烟袋,平静如同往日一般地吸起来。这几日异于往年,往年的冬天他是不能吸水烟的,因为患有严重的咳。这几日例外了,水烟袋从不离手。吸水烟不同于吸旱烟,吸旱烟只要点燃一锅子,或快或慢或松或紧,皆由吸烟者自个去把握。旱烟锅子容量大,燃起来时辰也长,吸着就从容舒缓了几分。吸水烟是讲究个节奏的,一锅就只能吸那么两三口,这中间因了吮吸的气流带动着水厢里那一汪水的律动,便有了动听的音响,而被吸动的烟雾,还要在水厢和修长的铜管里作一个优美的笼罩,再分为两个支流,分别从口腔和鼻孔里窜出来,窜出来的烟雾就由原来的紫青色变为乳白色了……故尔,吸食水烟的过程,复杂而艺术,也有几分紧奏和紧张,就像进行一幅国画的创作一样地复杂和艺术了。

此时的王掌柜正呼呼噜噜安然地享受着这种复杂而艺术的吸食过程。

听到响动和风声的毛明不知何时也走了进来,他的脸色居然惨白成了一张雪样的宣纸。

翻译官走到王掌柜面前,用一种很生硬的口气说:

王掌柜,我是奉森田大队长之命前来取画的,咱们有言在先,三天之后来拿,就请你示画吧——

王掌柜此时正好吸完了一轮,抽出烟筒轻轻一吹,那一团儿烟灰便朝空中弹去,翻译一躲,便飞到他身后一个日本兵的左脸上了。

清了清嗓子,王掌柜说,你翻译先生也是个中国人,是中国人就该懂这个普通的道理,不可以强人所难,那天,我说过了,我是一个伤了元气的人,而国画是要靠意和气完成的,另一个,我从未画过日本国的什么樱花的,要我照猫画虎本人做不出来!

翻译生硬地笑了一笑,又把脸凑到王掌柜跟前,似乎是耐了性子道:王先生,本人也是受人之托,拿不上画我是交不了差事的,吃人家的饭,就得给人家办好事,今儿我把话说白喽,你可不要再犟,我们是有备而来的,乔本小队长可不是吃素的主儿哪。昨天,森田大队长偶染风寒,我们到城南五道庙找一个老中医求治,那老家伙就是拒医,乔本小队长手起刀落,那老东西的脑袋就像一颗干瘪的老南瓜,在他的中草药铺子里滚动了两圈儿……你可识趣点,今儿画也得画,不画也得画。

王掌柜就忆起了前不久给他看病下药的老中医尹老先生,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师傅,你就,就给他们画一幅吧。

毛明这时颤颤惊惊地走上前来,把那张照有樱花树的日本照片放在了王掌柜面前。

你给我闭嘴——

王掌柜严厉地看一眼毛明,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有某种震慑力。

毛明低头退到一边了。

唤作乔本的小队长忽一下从腰间抽出一把军刀冲向王掌柜,哇哇呀呀叫唤一气,对翻译又比划一番。

翻译扭身对毛明嚷道:拿笔墨来,拿宣纸来,不把画画出,今儿个死啦死啦的——

毛明就飞快地从翰墨轩取来了什色宣,那是尚未裁好的一摞宣纸,同时还带来了一把裁纸用的割刀,因日本人交待过要画四尺的,故尔他要亲自为王掌柜割纸。

要么立即作画,要么把命留下,王先生,你可是个聪明人,你选择吧。

翻译逼上来时,乔本小队长的军刀也逼了过来。

王掌柜沉稳地坐着,清癯干瘪的老脸上平静如初。

翻译朝乔本又嘀咕了几句什么,那意思说,中国像他这样年纪的生意人大多把资产和家当看得高过了性命,因为这是他们惨淡经营大半生的结果,为了家当,他们可以舍出性命来的,我们可以从这里胁迫他的。

乔本抖动着满脸横肉,让翻译就把这意思明白地告给王掌柜。说罢他收起了那把寒光闪闪的军刀。

王先生,方才乔本小队长讲过,要么你款款地把樱花画完,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和睦相处,你的伙计做他们的生意,你呢,安心地画你的国画,安享你的晚年,一切照旧。如果你依然固执地不去画,依然和皇军作对,那么,今儿就一把大火烧掉你的翰墨轩,烧掉你的四合院!大日本皇军说一不二,你就看着办吧——

王掌柜听罢还没什么反应呢,毛明却像一只被抽了筋的猴子,身子刹时软成了面条,要不是依了那面长长的画桌,他肯定就瘫在地上了。他几乎斜跪在了王掌柜的跟前,几近乞求地说:

师傅——看在多年来我侍奉你的份儿上,今儿,你就委屈一下吧,竹子也是画,樱花也是画,画啥不一样呢?难道你就非要等那么一个可怕的结局不成?再说了,你的手就有那么贵重吗?师傅——

王掌柜没想到他心爱的弟子会为这事一二再地求,如今居然跪下来相求了,居然说出了这等下作没出息的话,他惊异而气愤,王掌柜铁青着一张寡瘦的脸,怒吼一声道:

给我站起来,你这个没骨气的东西!你还配谈论竹子,还有一点做人的气节没有?真没想到你是这种样子……

王掌柜气得手都颤抖了,双唇也抖着,泛了一层青紫,还想说什么,终没能说出。

毛明忽地站起身来,他此时已换了一副面容,全没有了往日的谦卑与下气,声调也变得尖厉许多——

好,师傅,就你有风骨,就你懂气节!你也不想想,我这么多年是怎样熬过来的?在你面前,我哪里是儿子呀,我连孙子都不如,平时我给你端饭端汤,你病了,我给你端屎送尿,你病重了,我甚至,我甚至品尝你的大便。你说,我,还能算一个人嘛?好不容易熬到了今天,熬到了能喘气和出头的今天,师傅就算你不替你着想,你老了啊,可你也得替我想想啊,替我们的翰墨轩和这个家当想想啊,现在的家当是我毛明的家当了呀,你咋着也得替我着想吧!就一幅画么,果真就让你少了气节,抬不起头来了?不至于那样小题大作吧……

毛明变了腔调的嗓音一直在北屋里缠绕着,他一道鼻子两道泪水地又哭求起来,引得翻译和几个日本人都在怪怪地看他。

王掌柜在毛明诉说的时候一直闭着眼睛,他的表情痛苦和难受得几近于扭曲了,两只腊黄的手互相用劲捏着,关节被捏出巴嗒的脆响。忽然,在人们毫不留意的时候,他用左手探过那把裁纸用的割刀,快疾地轮了起来,只见割刀刀刃寒寒地一闪,一个圆弧划过,手起刀落,那刀刃齐齐地切砍在他的平放于桌面的右手上——四根多半截手指就借了砍剁的力量,一起弹飞了出去,飞到墙对面刚悬挂几天的六尺墨竹图上——

啪——啪——啪——啪——

四根被砍断的手指齐齐地截在竹枝竹叶的疏朗处,许久了,才纷纷掉下去,说也怪,四根手指的断裂处给墨竹洇上了四个鲜红的血印,洇着,浸着,居然开成了四朵冬日的腊梅花。

所有的人都看呆了。

八嘎呀路——

乔本小队长反应过来后,第一个冲了过来,挥拳猛击在王掌柜的干瘪的脑袋上,王掌柜连同藤椅一起散架似地倒在了砖地上。

与此同时,苟汉喊了一句别人很难听懂的老家山里话——

大黄呀,你给老子咬他个驴日的——

唤声未落,浑身充满烂斑的大黄狗如一道黄色的闪电从人们头顶掠过,只能隐约听出它枯黄的狗毛嗖嗖地干响,人们还没弄清怎么回事情呢,它已汹猛而快疾地扑倒了乔本,张开多日未曾吃肉的大口,就在那张满是横肉和胡茬的脸子上撕咬拉扯,但见它细长的脑袋奋力一扬,拽着一大口血淋淋的人肉夺路跑出去了。

乔本杀猪一般地嚎叫着,在地上打滚儿。

两个日本兵本能地持枪追了出去,去追疯跑的黄狗。

叭——叭——

日本兵眼看追不上了,向远处的那一袭黄影儿开了数枪。

师傅——

这边苟汉粗粗地哭了一声,把昏迷了的王掌柜紧紧抱在怀里。

惊魂未定的翻译官这时刚刚清醒过来,他声嘶力竭地指挥两个已经返回来的日本兵:

快,点火,点火,把所有的屋子统统烧掉——

慢着!慢着!你们看——

毛明却挡住了欲点燃火把的日本兵,他神奇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折叠得四方四正的洒金宣,小心而快捷地展示开来——

那是一幅整整四尺的大画幅,画面上是一丛丛一树树艳丽的樱花儿,那些花儿,柔软粉嫩,娇娆明媚,自然有一些俏俊的笔墨。

这——?

翻译官不解,但脸上已绽开一些樱花的微笑。

毛明涎涎地说,我就怕他个老东西犟着不去画,这两日,我专注下力地就绘了这一幅。其实,我是一直在画花鸟画的,尤喜牡丹和玫瑰,当然,在以后的日子里也可以和森田大队长交流一些中国国画的……

好的,好的,这下,森田大队长那里,我就交差啦,想来森田也会喜爱的。

翻译官小心地接了那幅樱花图。

这时候,谁都没留意,那只被王掌柜一直宠爱着的小花猫儿早从王掌柜怀里开溜了,它居然在墙根下叼了王掌柜的一根断指头,从猫洞里偷偷跑了去。

……

五天后苟汉背着身骨极度虚弱的王掌柜,回到苟汉远在山凹的穷家里,他要采一些简单的草药为他的师傅和他的掌柜治病,当熬好了第一碗汤药,苟汉端着给师傅喂服的时候,他们惊喜地发现,那只大黄狗奇迹般地跑回来了,它又瘦又丑,腰里有明显的血迹,它却欢快地狺狺两声,向主人摇动着光秃的尾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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