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名家新作】张行健丨捞 河 汉(下)

 谭文峰sdqtneyj 2021-03-15

作者简介

张行健,中国作协会员,山西作协主席团委员,国家一级作家,省委联系的高级专家,临汾市作家协会主席。作品曾被《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散文选刊》《读者》《名作与欣赏》《中国文学》(英文版)(法文版)转载与翻译。曾获人民文学奖、山西文学奖,第二届、第三届赵树理文学奖;黄河文学奖、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山西优秀签约作家奖等。

捞河汉(下)

作者:张行健

4

背湾的拦截带和方才黄河生捞河的那个平湾拦截带在一条线上。其实是一条大带子,只是拐了一个大河湾,河水绕得远了一些,并且靠着南崖山壁,故尔唤作背湾。这里阴凉,又是一处山岔口,河风与山风交叉在一起,整日呼呼地刮个不停,因了山崖的高耸和遮挡,阳光根本照不到这里,便分外地清凉甚或有些阴冷了。

老爹在背湾里捞河,而让河生在较平缓的唤作平湾里捞河,是老爹一个有意的安排,这里面的奥妙河生并不清楚。

这时候,河生见土筏子上的老爹大口大口地喘着,那唯一的小裤头紧紧贴在身上,几乎全裸的身体上水淋淋地滴嗒着泥水,泥水是那种紫青色的泥水,河生知道,那是淤积河底的有了臭味的河泥,老爹钻到河底捞什么宝贝了?

看到老爹此时弓腰曲背又全身河泥的模样,河生忽然想到了他曾看过的一位俄罗斯大画家列宾的一幅油画,画中表现的也是一群劳动者,一群贫困者,其中一位的模样,就酷似老爹此时的状态。

啥事?爹。

河生问。和生问过才明白,河底一定有什么大物什了,老爹曾钻到河水下面去打捞,终没能打捞上来,一定是让他来当下手的。

老爹喘过一会儿就平静了,他指指水下,又指指筏子上的钩竿,没再说什么,运了一口长气,又一个猛子扎到浑浑黄黄的水下去了,那个身板和那个动作,让河生想到了一只晾在岸上的黄河大虾,虽然弯曲着腰身,只要一见了河水,就异常敏捷,异常灵巧地扎下去了。

河生当然知道,老爹的意思是他下水再去打捞,让河生在筏子上拿好了钩竿,只要他把物什托举出了河面,河生就须赶紧钩住,并用力朝土筏子上拽拉。

这是俩人捞河的程序,是互相默契互相配合的劳作过程。

老爹下水的一瞬间,浑黄的水面泛了一层波动,那水波朝四处荡着就被后面涌来的水流击散了,因了水下增加了生动的内容,还是有旋涡一个接一个地出现。旋涡有大有小,那是老爹在水下动作的大小所至。有那么一会儿,河面平静了,平静得令河生着急和可怕。他不清楚老爹是否还能上来,他想把钩竿探下去,也好让力气不支的老爹抓了钩竿浮上来,他又怕钩竿钩到老爹的身上,起到了负面作用,河生干干地在土筏子上等着,眼睛一直紧紧地盯了河面。

日头的光线像钩竿的尖头,刺着河生的皮肤,扎着河生的肌肉,他光裸的上身火灼一般地疼痛,在这静态的情况下,疼痛尤其明显。

黄河生弓腰探臂去撩一把河水,呼呼地撩到胸前和腰背上,那种带有泥浆的黄水从胸腹上后背上一道道流下去,拉下去,同汗水混合在一起,涂抹着他,浸洇着他,疼痛感才减轻一点。

忽然,河面涌起一股大大的水柱,河水从水柱朝四周流去,一个灰乎乎的东西从河面浮出来。河生赶紧探出钩竿,一下钩住了那个物什,并用力朝自己的筏子钩来,那东西遍体是泥浆,灰乎乎的一层衣服一样,河生的心又咚——地猛跳一下,没来得及多想,等到物什靠近了自己时,便伸出双臂去,把那个泥乎乎的东西吃力地拉到了自己的筏子上。

老爹跟着也浮出了水面,他同那个灰东西一样早成了一个泥人,只不过他会动弹,他的双手此时也攀到了筏子的边棱上,等着河生去拽他一把。

老爹在筏子上大喘的时候,河生去清洗那团儿灰物,随了几捧河水的冲刷,那东西渐渐显出人的原形来。

啊——

河生大惊失色,他不敢相信,此时的筏子上,竟是一个死人。

老爹平静得如同河边的一块石头。

喘过,歇过,老爹淡淡地说,看样子是前几天那场洪水冲下来的,他没有浮上来,是牢牢地挟在水底的几块石头中间了,挟得那个牢实啊,三番五次弄不开,我差一点被河水呛着,就这都猛灌了两口……

那样,那可是个人哪,是不幸被洪水冲下来的人呀!这样想着,河生就怯怯地退缩到了一边。

老爹起得身来,去摇那只筏子,他只看了河生一眼,说,行喽,到那边忙你的去吧,最好把衣裳披上。

老爹把筏子和筏子上的死者摇到了西边河岸。

强烈的好奇和不可名状的心理的驱使,使河生也紧摇了筏子跟上了爹。

老爹已将死者拖上了河岸,在岸边一大片红石上,他用一只破损脸盆舀了河水给死者冲刷,从头脸一直到身体的各个部位,他还着重清洗死者的口鼻耳眼,洗净塞进去的河泥和沙子。

那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河生不敢认真看他的面目,但见衣衫已被挂得残破,条条缕缕的。老爹在他残破的衣杉上摸着,捏着,终于在他的上衣口袋里,摸到了一团硬硬的东西,掏出细看,竟是一个身份证。老爹细瞅了半天,又让河生前去辨认,身份证还没被河水浸泡模糊,住址在县城西关南里胡同120号,姓名是汪天恩。

这就有办法咧,这就有办法咧。

老爹说着,将身份证收起,他又把死者装进一个编织袋子里,用一根绳子拴好,再用筏子载到背湾的南崖下面,那里,用后来黄河生的话来说,叫作死亡地带。地带的崖下有一排排大石头,石头上拴着绳子,每一根绳子下都拴着一具尸体,现在,已有六七根绳子了,而每一根绳子的尽头,都延伸到了水中。而那一片水面上,都被一些白色塑料布覆盖着,粗眼看去,看不出什么的。后来河生才知道,背湾的南崖下,极其阴凉,温度比其他河面低了许多,而每具尸体又沉在阴暗的水中,是不大会腐烂的,就这样存放一个月或二十多天,一般不会有啥问题。

看着老爹在背崖的阴凉里熟练地做着一切,河生就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他现在才清楚,当初老爹让他在平湾里捞河,是不愿意他过早地接触这些尸体的,这毕竟不是那么光堂体面的事。同时,河生也有些钦佩老爹的心计,不,是佩服老爹的前任他们的心计,老爹捞河也仅仅是个几个么。

老爹对河生吩咐几句,就准备到下游的水库电站处去打个电话,他要想办法通知到那个叫“汪天恩”的家属,起码按身份证上的住址,通知到他所在的派出所或居委会,让他们前来认领。

老黄——

黄师傅——

河岸边有人叫。老爹自从事了捞河营生,人们便唤他老黄或黄师傅。每每听到多少带有敬意的称呼,老爹那一对滞涩的三角小眼睛,就倏忽间闪两个亮亮的斑点,特别是在河岸边听到陌生口音的人唤他,便知道,就有人来认领了,就有人来央求了,就有一桩好生意来了。

此时西河岸边就站立着三四个人,衣衫很周整,定是机关上班的人无疑了,看来颇有些来头。

前天,老爹在一个死者的裤子衣袋里,摸捏出一枚身份证来,里面的夹层里,还有一张名片,名片正是身份证上的那个死者,便款款地在水库电站那里打了一个电话,通知家属赶快来人认领,他一一说清了这里的河道方位,并报知了他的姓名。这不,肯定是认尸的家人来了。

黄师傅,辛苦你了,来,吸支烟吧——

河岸上的一位称呼了一句,恭敬地递过一支烟来。

老爹木讷地矜持着,似是而非地笑一下,等那人点着火儿以后,深深地吸了一口,鼻子嘴里就冒出几缕苍蓝的烟雾。

老爹静听着来人的述说,他的表情,永远是那样的平板和生冷。

他忽然对呆立在一边的河生说,咋还在这里呆着,到那边干你的营生去!

老爹的口气干巴巴的,有些命令的成份,但是河生没动。

黄师傅,那,领我去辨认一下吧,来人说。

老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咱先得说好,我带你去辨认,得提尸翻尸,这是200块,捞上来给你们,那是6000块,合计六千二的。

那人有些愣了,征求其他几人的意见,就先辨认一下吧。

当土筏子回返过来的时候,那人脸色苍白着,点点头,意思是他们所要载回的死者,果然在那儿。

接下来是关于六千二价格的讨价还价。

黄师傅,你看,价码有些高了,你看,遇到这等事,主家就够不幸的了,伤心都伤心不过来,何况,还有其它后事的张罗,你这,就压个价儿吧,我们是给主家帮忙的,那么高的价儿,谁敢做这个主儿?

还是那人,又给老爹递去一支烟。

老爹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脸上的皱纹蔫蔫地堆挤成了一团儿,许久了才说道,这等事,谁都不巴望发生,一旦发生了,就得正儿八经地处理,你当不了家,可以去请示主家的意见,我这呢,是捞河的规矩,我不想从我手里破了这个规矩的。

黄师傅,你老就高抬贵手吧,规矩都是人定的,你定多少就是多少。今儿咱们相识了,以后就成了朋友,朋友谁没个三灾五难的,人到难处了,就权当帮一把吧!

有人在求他。

是呀,是呀,就成朋友啦,黄师傅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就高抬贵手吧,价码压低些,再低些……

人堆里七嘴八舌在怂恿甚或祈求着老爹。

六千二的价格不啻于一个天文数字,一开始就让黄河生吓了一大跳,他以为老爹只会收个百儿八十块钱的辛苦费意思一下,他绝没想到会这样狮子大开口,以前的捞河人是这样宰人的么?他有心上去劝说一下老爹,又怕他刀子一样的眼光去割他剜他,黄河生只悄悄地站立在一边。

河生老爹狡黠地笑一下,用他地道的河南腔说道,你们也得体谅俺的难处,从河底打捞到河水清洗再到悬挂在背阴的崖面下,俺得费多少周折呢,要知道那可是同死尸打交道哪,只从河底朝起打捞就别提有多吃力,一次又一次地潜水,一口又一口地呛水,那可是随时都搭着俺这条贱命咧!你们说,哪个体面人干这样的营生,晦气又霉气咧!公路上出了交通事故,找人看着被车辆轧死的人,一夜就要上千块哩,别说你们这位在俺这里已经有半个月啦,这个帐你们算一算……

黄师傅……

老爹把手臂当空里一劈,很果决地说:长话短说,俺看你们为别人办事的份上,五千二谈妥,要再不行,你们就走人吧,俺还有一大摊营生要忙活呢……

又经过一番口舌,你来我往的,老爹坚持了五千元的最后底线,事情就算谈妥了。

当一摞百元面钞的人民币送到老爹手上的时候,老爹蘸了口水,两只大手抖抖索索的一张一张笨拙地清点完毕,便将土筏子摇到背崖那儿,载上死者,上岸后,又亲自将死者背到西岸停放着的工具车上……

那时候,老爹满脸的皱纹完全舒展开来,就像河岸水洼里沐浴了阳光的那片老荷叶儿,青紫里却泛了一些瓷亮的光。

那几天父子俩依旧各守了自己的河段,河生在平湾里不停歇地打捞,打捞木柴,打捞从上游冲下来的一切有用和没用的物什,然后将他认为有用的东西载到河东岸堆放起来,将无用的杂物堆放在河西岸的那一大堆垃圾山上,捞河人的任务就是清理河道,清理拦截带挡住的一切冲积物,好让河水畅快地流动,也让这一排拦截带能毫无阻塞地过滤。

老爹在背湾一带河面上毫无二致地干着这一大堆的营生,有所不同的是,背湾崖下阴冷的河水里却悬挂着别样的内容,这内容让黄河生想起来就有些瘮人,但让他苦恼的是,老爹同领尸人的讨价还价时那一张阴冷的脸,那种丝毫不可以通融的口气,这让黄河生困惑和痛苦,老爹怎么会是这样呢?老爹的同情心和怜悯心哪里去了呢?难道也像这夏日河面上的一棵草,被汹涌的黄河水冲得无踪影了么?

让黄河生更为心惊肉跳的,是老爹对那些近一个月了还无人认领的尸体的处理,用老爹的话说,那叫沉底。

五黄六月,大热的天,那些被河水冲来的尸体,即使在阴凉的崖下,他们毕竟是泡在水里的,水是不断涌动的,阳面的水会不停地流到阴面去的,水温的提高,自然会影响到浸在水中的尸体,十天八天还可以,二十多天过去了,尸体自然会腐烂发臭的,浸泡尸体的水面上,会招来一群一又群硕大的绿头苍蝇,它们嗡嗡地飞着,很执着地追腥逐臭的样子。按理论,这样的腐尸,老爹应将他们装上袋子,用家里的三轮小车推到下游的水库和发电站的管理基地,由那里的负责人再送到火葬场去火化的。老爹曾运送过几次,手推着三轮车,颠簸在崎岖的河边小路上,往返需要整整一个上午的功夫,他得到的馈赠和酬劳呢,仅仅是一包红河香烟。再后来,老爹学乖巧了,他舍不得那一上午的时间,也舍不得在小路上推车的力气,费那么大的力气将死尸弄了去,一盒烟就给打发了?难道俺是运送你老娘的骨尸吗?老爹在心里恶毒地骂了一回他认为的“公家人”,就有了自己的一个盘算,以后再有了腐尸,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沉底吧!

沉底!?

当老爹吩咐河生,他将要把腐尸沉入河底让给他打个下手的时候,河生不解地问:那,那可是个人啊,咋能就那么被压到河底下,再说了,时间一长,那不污染了河水么?

老爹对儿子的提问觉得幼稚可笑,他没正面回答他,他真不屑于回答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问话,他只是淡淡地一笑,说道,等你成了一个合格的捞河人后,就不会问这样寡淡的屁话了。

老爹选择了一片水深的地段,他曾潜下水去,一直潜到河底,用他的两手和两脚,对河底地形作一个大概的摸索和了解,哪里有个凹坑,哪里有一块能移动的活石,他都心中有数了。上来后,他便把岸边早准备好的一块二百多斤重的长条石头和河生搬到筏子上,再把装进蛇皮袋子里的腐尸用绳子紧紧地捆绑在石头上,这样,把筏子摇到那片河面上,二人奋力一推,石头与袋子一同沉入河底,一声深沉的响声过后,河面便激溅起一股水柱,便冒出一连串泛黄的水泡……

有时候,老爹摸到河底有能够搬动的活石,便直接拖了装有腐尸的蛇皮袋子,一直潜到水下去,在河底,他用脚踩住袋子,再用双手搬动巨石,最后滚压到袋子上面。

每每从浑浊的黄水里窜出来,老爹会坐在筏子上喘息一会儿,或干脆在河岸的青石或草坡上,躺下来,四仰八叉的,他在静静地养神儿,也在幽静中期待着,期待河岸那边,传来三三两两的人的走动,人们的说话声和打探声,十有八九,那是认尸领尸的来了。

每发现从上游漂来的新尸,并从新尸的衣物里发现了工作证或名片之类的联系方式,老爹总是飞快地走向下游的水库或电站,那里有电话,他会抓住任何一个线索同尸体的主家联系,不惜拐弯摸角费许多周折。他曾对河生说过,再遇到一家认领的,再收取一笔打捞费,他会抽出一部分,让河生到县城里去购买一部手机的,他了解过,电站的人曾说,这河湾里是有信号的,届时他们会用自己的手机同那些线索户联系的,就再也不用看他打电话时水库或电站有关人员的那些白眼咧!

老爹说这一切时喜洋洋的,一张老脸带有稀罕的向往和憧憬。

这时候躺在河岸的老爹放松着四肢,却没有放松他的耳朵,他的双耳竖立着,敏感地耷起来,他听见不远处有人的切切私语,还有脚步的迈动声,他不由地坐起了身子。

5

细小如丝的岸边小路上,果真有人影的移动,站在平湾拦截带的位置,黄河生只能粗略地看一个大概,三个人里,二女一男,难道,他们又是前来认尸的么?

河生没有多想,又去忙他的打捞,他探下长长的钩竿,运了双臂却一下不能钩回来,再用力,钩竿还是沉沉地不动。

难道钩住了石头?河生想,石头一般都是光滑的,即是有凹陷的地方,钩子也绝不会搭住的。再试着左右移动一下,他感觉确实钩住了类似铁器一样的东西。

往回一拽,沉,还是没有移动的意思。

什么东西这么重呢?河生褪去他的长裤,他决定潜下水去,试探一下。

河生是从土筏子上滑下河去的,他没有像平时那样,朝河心里跃去,因有不明物在河底潜伏,他得分外小心一点,怕那东西划破了自己的皮肤。

没费什么功夫,他便潜到了水底,在水底的淤泥里,他摸到了一个铁架子一样的东西,它深陷进河泥里,难怪钩竿拉不动它。

河生的心里还只涌来一些喜悦,那毕竟是个铁架子,捞上来卖废铁,也挣个百儿八十的,这年头,废铁也值钱啦。

耗费了吃奶的力气,他将铁架子从淤泥里移动了出来,借了河水的浮力,他一点一点拉着,从水底拉到河岸边了。

终于拉上了河岸,河生才详细辨出,这是打麦场上打麦机或脱粒机的机座子。难怪这么沉这么重。河生现在还是上气不接下气了,他得好好歇息一会儿,才能把这东西弄到那一堆有用的物什里去。

现在河生的位置,正好能看到背湾阴崖下的那一片水域,水面平平静静地没有什么波澜,一只土筏子悠忽间划破了水面的平静,土筏子上照例站立着老爹,破例的是筏子上多了一个姑娘,姑娘半蹲着,似乎害怕筏子的晃动。片刻,她又站了起来,用手撩一下被风刮散的头发……

那一刻,黄河生的眼睛直了,又瞪圆了,他揉一下方才被河水浸泡过的双眼,再使劲聚了光细看,他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土筏子上的姑娘怎么会是汪晓雨呢?

黄河生惊愕得能跳起来。

的确是汪晓雨,看她苗条的身材,那一束乌黑朝后梳去又挽了一个结儿的头发,还有那一张忧郁的此时又布满忧伤的脸庞,那不是他的同学汪晓雨是谁?

河生的心,咚咚激跳,仿佛要从胸腔里蹦出来,这是他两个多月来曾多次在睡梦里出现过的女孩儿,如今就梦幻一般出现在他的眼前,并且是在这种特殊的环境和特殊的情形下。

肯定是晓雨的家人出了不幸;

河生马上这样想。

难道是晓雨的父亲有了不测?

黄河生立时想到前两天他和老爹在河底打捞上的那具死尸,他就唤作汪天恩的,在这个县城里,汪姓人家极少,当时的河生并没有多想,现在忽然联系起来,觉得十有八九是汪晓雨的父亲了。

他清楚地记得,那次在校园的碧水湖畔,汪晓雨曾对他说过,她的父亲在外地打工,她的母亲在给一家住宅小区清理卫生。是她父亲回归的途中遇到了特大暴雨被洪水冲进了河槽,最后被冲到了这里?

黄河生这样推断猜测着,巨大的怜悯之情紧抓了他的心,他呆呆地坐在一块青石上,人也愣怔得成了一块石头。

一阵哭声传了过来,是汪晓雨撕心裂肺的哭声,那是她在背湾下面确认出了死者是自己的父亲后生发的痛哭,那哭声像河岸边的酸枣刺,一阵一阵刺扎着河生的神经,一阵刺痛后又一阵麻木,他为汪晓雨的不幸深感难过。

人在难处需人帮。这会儿,作为曾有过交往的老同学,他黄河生能帮了江晓雨什么呢?

下意识里,他看了看自己的全身,他现在几乎是一个泥人了,除了一条短短的裤头,他是一个几近光裸的泥人了。他有些匆忙地回过神来,躲在一大块红石背后,清洗自己,那里有一泓淤积的较干净的水,他草草地洗去浑身泛干而贴在肌肤上的泥浆,穿上早已不干净的衣裤。

黄河生还是没有勇气摇过筏子去,去见此时伤心不已的汪晓雨。

但是,大石背后的黄河生能清晰地听见背湾那边的说话,这会儿河水平静无风无浪。浓郁的河泥的腥味挟带着那边的说话声一起飘荡过来——

黄师傅,你开玩笑吧,怎么就这么高的价?

是那个男子的声音,显然被老爹说出的价码吓了一跳。

俺从不跟陌生人开玩笑,俺看你诚实,看她娘俩可怜,才免去了刚才的认尸费?那可是200多块哩!

黄师傅,我姐她是个下岗工人,我这外甥女高中刚刚毕业,还没工作呢,别说五千块,就是两千块,也马上拿不出来,你老就发发慈悲,照顾照顾吧……高抬贵手吧……

说话的男子看来是汪晓雨的舅舅了。

黄师傅,我每月的工资才三百八十元,刚好够我母女俩的生活费,平时,就节俭着过日子,谁承想,闺女她爸又出了这样的凶险,真是天塌了,地陷了,往后还有啥指望……黄师傅,就可怜可怜我们吧,我知道,你也不容易,我这里,还是东凑西借弄够了一千块钱,就算你打捞的一点辛苦费吧……黄师傅,你的大德,我们以后会报答的——

晓雨的母亲说着又哽咽起来,她再没有说下去。

黄河生静侯着老爹的回话,他想,老爹即是再硬的心肠,也会被女人的泪水泡软的,孤儿寡母,如此祈求他,他定会破了前例,网开一面的。

许久了,才听到老爹低沉阴冷的声音——你们也得体量俺的难处,俺整天可是在死人窝里泡着哪,不是俺不通情达理,实在是那点钱驱不跑沾在俺身上的霉气,这样吧,俺也不和你们多磨嘴啦,俺就破一回例,违一次规,你们放下四千块钱,把人带走吧!

老爹的口气生硬无比,生硬得使人不容商量。

河生的心里就涌来一股气,他想,老爹怎么会这样一头钻进钱眼里,什么也不顾及了?

好我的黄大哥哩,你就是让我们砸锅卖铁,眼下也凑不够四千块钱哪,你就行行好吧。我们母女给你下跪啦——

……

黄河生再不忍心听下去,他迅速划了筏子拐到了背湾处,一个箭步跳到河岸上,他看到,他的同学汪晓雨正与她身边憔悴不堪的母亲齐刷刷跪在老爹的脚边。

河生的老爹却把一颗干干瘪瘪的脑袋扭到一边,无动于衷的样子。

晓雨——快起来!

黄河生不容分说,一把扶起跪在地上的汪晓雨,继而又扶起她的有些披头散发的母亲。

起来吧——阿姨。

——

汪晓雨一时没能认出这个扶起她来的青年是谁,并且这么娴熟地唤她的名字。

她怎么能一眼认出来呢?在校时,河生一副高中生的装束,衣服虽朴素,却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县城绵软的水,滋养得他居然也白皙嫩面了。这会儿,河生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捞河汉子了,脸色黄中泛黑,黄河古道雄性的风,在他的脸上一点点雕刻着粗糙和生硬,他的衣裤是被黄河的泥浆水多次涂过染过的,而他的整个身上,扩散的是河水里浓郁的泥腥味儿……汪晓雨怎能一下子认出来呢。伤心姑娘红肿的眼睛里这会儿是一缕缕困惑与不解。

晓雨,我是河生,我是黄河生呀,毕业后,我就,就在这河段上捞河哩。

 河生还是有一些难堪和尬尴,毕竟是在他有过交往的女同学面前,他搓着手,那已是两只随时被河水浸泡的河泥一般颜色的粗砺的手了。

河生——!捞河——?

汪晓雨很快反应了过来,即刻认出了黄河生,姑娘忧伤的眸子里蹦出的是惊讶和惊喜,实在没想到,在这个地方会遇到她的同学,那个沉默寡言面色泛黄的男生,如今是一个较为特殊的劳动者,一个手持钩竿的捞河汉子。

河生把他的老爹、把汪晓雨简单地作了一个介绍,一个僵持了的事情,似乎应该有个转机了。

晓雨和她的家人都期望这个转机的到来。

为避免双方在场的不方便,河生把老爹叫到一处巨大的石头底下,这儿,离晓雨他们有十余米的距离。

爹,人家姑娘可是我的同班同学,上学时,我们都处得很好,你看,不看僧面看佛面,那又是姑娘的亲生父亲,今儿,你就破例一回吧。

河生嗓音压得很低,他怕不远处的汪晓丽听到他在为这事儿向自己的老爹求情。

那你说咋个破例?

老爹的口气淡淡的,一副漠然的神情。

意思一下吧,收个百儿八十的辛苦费就行啦,你就权当又是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吧。

百儿八十?你倒真会体量别人哩,你说,咱干捞河这营生,能碰到一家认领的主家,容易么,四千块俺已经很照顾啦,人可要识近哪!

老爹有些嘲讽地看他一眼,没有让步的意思。

爹——她可是我同学哪,你给我个面子好不好,你让我以后还见不见人家?

黄河生急了。

嗯嗯,你倒想见人家,人家愿意见你么?城里人的眼角都不会斜你一下,她要愿意当你的媳妇俺将她爹白白送她,还要倒贴上彩礼钱哩。

老爹果真挖苦河生了。

你咋能说这种话,这还叫,还叫人话么?这也太过份了……

河生气得眼泪都憋出来了,面对这样的老爹,他一时噎得说不出话来。

在河生的记忆里,老爹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他虽寡言少语,却平和安详,是个富于同情心的人。河生还是在镇子上读小学时,放学后老爹去接他,走到河岸边,碰到一个乞讨的老者,饿得已经走不动路。老爹的泪水就涌了出来,他和河生扶着老人,一步步走到家里,煮面条给他吃,临走还把几件旧衣裳连同两条腌好的黄河鱼送给老者……他记得那老者在门口给老爹深深地鞠了一躬的……那会儿,老爹的眼里满荡着黄河的柔波,那可是风平浪静的春日里河水的涟漪。

如今,眼前的老爹让河生感觉十分遥远,遥远得几近陌生了。河生却不死心,他想再冲刺一下,尽力风化老爹那颗黄河顽石一样的心。

爹呀,人都有落难的时候,对落难的人,咱同情一下,咱帮扶一下,也给咱一个心理平衡,这可是我小时你教育我的。人要积德哩;相反,人在难中,咱视而不见,或者乘机讹作,给人家雪上加霜,这就叫缺德或者丧德哩……

河生没能说完,就被老爹气啉啉地打断了——

住口——,你个小鳖仔蛋子,胎毛还没褪净就跑到黄河岸边教训老子来咧,也不掏一把黄河水,洗洗你那个小鳖脸,看看是个啥东西,就你有同情心,就你知道行善积德,狗日的,你高考落榜没有人肯出两万帮你上大学,狗日的,你弟明年就考大学哩,考不上该咋办?狗日的,你小妹妹今年又该升高中哩,哪年不花钱?狗日的,你弟兄俩将来不娶老婆结婚成家,能去五台山当和尚么?哪个不得老子给你一人盖一排房娶一房婆娘?少一个子儿能行么?少一个子儿能办得成事儿?小鳖崽子站着说话理直气壮,也不怕河道的风闪了你的腰!狗日的呢……

老爹涨红了一张干圪桃脸,把河生骂了个狗血喷头,像呛了几口黄河水,河生被噎到一边了。

河道里的风,徐徐地吹着,河风把他父子的话,悉数吹到汪晓雨耳朵里了。 

黄河生低下了头,沉沉地低下了,他被老爹彻底打败了。

丢人败兴啊,尤其在他悄悄喜欢的女同学面前,他的那点自尊和挽回面子的心理被老爹的狂风暴面冲刷得空空荡荡,像光裸的河道。

河风轻拂着,听得见身边河水一涌一涌的声音。

一边是冥顽不化的老爹,一边是忧伤无比的同学,黄河生恨不得一头扎进河水里去,逃离这个令人难堪的场面。

他不想看老爹那张扭曲的脸,他不敢看汪晓雨那张让人怜悯的脸,他埋下头,深深地……

……

河风却在难耐的幽静是把下游处的一个声音传上来,悠长而亲切——

老黄——老黄——

是下游的水库那边有人唤:

快到水库办公室,要开个会哩——

河生知道,每隔个十天半月,水库负责人都会唤老爹去开会,当然是上报和商量捞河相关的事宜。

老爹应一声,扭头对河生说,好好在这边看着,照护着,等俺回来再说!

老爹去了,他瘦小干巴的身子慢慢地模糊在下游河岸边的小石径上了……

河生,你尽心了,我和我妈绝不会怨你,我们再想法子吧。

此时,汪晓雨走过来,对河生心存感激地笑一下。

黄河生似乎没去留意,他的眼睛倏忽间亮了一下,闪了一下,当下游河岸的石径上完全看不到老爹的身影时,河生一下来了精神,他索性来个一不做二不休。

叔叔——河生对着汪晓雨的舅舅说,你赶快把车开过来,我这就去那边把晓雨父亲的尸体载过来,你快点,咱们各自行动。

三个人同时怔了一怔,同时又很快地明白过来。

河生划了土筏子快快地摇到背崖的那一排排大石下面,准确地在一块大石下,泊住筏子,他跳下了水,将水里浸泡着的那个蛇皮袋子费力地拉了上筏子,随之他也利落地攀上来。为了保险起见,他又解开袋子口儿,对那具尸体又确认了一下,

筏子一点点靠近了河西岸。

西岸上,晓雨舅舅的那辆工具车已停在那里;

黄河生麻利地将蛇皮袋子扛到车斗里。

河生……

汪晓雨感激地看着他,姑娘的眼里又一次蓄满了泪水。

河生记住了那双眼睛,忧伤、美丽,还有真诚的情义……

好心的孩子,我们知道你的好意,待会儿,你可怎么向你爸交待?

晓雨的母亲无不担忧。

什么都不用说,晓雨,你们快走吧,我自有我的办法,快走吧。

河生在催促她们;

河生,毕业不久,我在县城万佳福超市打工,这是我的小灵通号码,以后,我们常联系。汪晓雨上车前塞给了河生一张小纸片。

工具车缓缓启动了。

汪晓雨从车窗探出头来,朝黄河生挥了挥手。

黄河生目送车子消失在西河岸的远处了……他打开纸片,记牢了一个号码,他的心里,热乎乎的,同时,又空落落的。

看一看下游水库那边,老爹的身影黄黄地蠕动在石径上,愈来愈清晰了,那是老爹么?可不是,河生的视野里,老爹的身躯那么瘦小,脊背又那么弯曲,如同泥浆中的一只老河虾,依然抖动着,同命运挣扎……

河生的眼里立时涌出了热泪。

他知道,他必定要接受老爹的一场暴风骤雨,他的热泪还是流个不停……

老爹的身影越来越近。

黄河水哗哗地涌动着,掀起一波一波的浪,起风了。

(完)

(责任编辑:张辉)

推广团队

平台顾问

李清水 运城市文联党组书记

李云峰:运城市作协主席《河东文学》主编

本刊主编:谭文峰 

小说编审:张辉 

微信号:zhanghui750525  

诗歌编审:姚哲 

微信号:8913480

散文编审:杨志强 

微信号:yzq13734283479

图文顾问:姚普俊 

微信号: yqwyzfq

图文编辑:师郑娟 

微信号:szj872668752

小说投稿:3295584939@qq.com

散文投稿:3118633192@qq.com

诗歌投稿:3474682901@qq.com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