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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识经典 | 《罗兰·巴特》序言

 置身于宁静 2021-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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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雅哥说

本文是汪民安教授为牛津通识读本《罗兰·巴特》所撰写的序言。在这篇序言中,汪民安教授肯定了罗兰·巴特在文学批评理论上所做出的的非凡成就,“他先是建立符号学理论,后是建立叙事学理论……而所有这些,都同旧的批评方案针锋相对,甚至也不断地同他自己的过去针锋相对”。同时强调作为作家而非评论家的罗兰·巴特更加值得关注。罗兰·巴特将哲学与文学奇异地加以融合,在关注细节的同时致力于将具体细节转化为普遍性,在个体性的日常生活中为平淡无奇的经验赋予独特的品格。罗兰·巴特是真诚的,他真正追求的是来自个人经验的快乐,并运用语言构建出一个安置这种快乐的自由国度。

汪民安教授是著名的批评理论与文化研究学者。这篇小文在介绍罗兰·巴特的生平与成就之余,同时批评了当下中国学术文章写作风格的僵硬化。当下学术文章的八股化,或许与接受者程式化的阅读习惯以及作者粗糙的写作习惯不无关联。而罗兰·巴特的文学批判作品则为学术写作提供了正面的参考,其强烈、充沛的文学特征,预示着感性与思辨、具象与抽象之间,或许并无绝对区隔。

汪民安教授所作的这篇《序言》也处处透露着作者的个人风格,展现出一种同时给人感性与智性双重享受的写作可能性。

Vol.742

通识读本

《罗兰·巴特》序言

汪民安

今天,罗兰·巴特的盛名似乎已经过去了。这使我们可以冷静地对待他的遗产。巴特当初是作为一个理论家引起世人关注的。他是作为一个文学批评家,一个符号学家,一个结构主义者,最后也是作为一个后结构主义者而获得了巨大的声誉。巴特的时代,正好是文学批评的时代。那个时候,人们急于摆脱先前的老式的文学研究方法,寻找各种各样的文学阐释方式,以至于文学批评成为显赫的学科。而巴特始终是这个潮流中的先行者,他总是将各种各样的哲学观念(尤其是他的法国同行的哲学观念)引入到文学批评中来,他将文学批评进行花样翻新,他在这个行当不断地挑衅、刺激和发明。作为一个文学研究者,他野心勃勃,他相信文学批评值得倾注全力。他由此成为他那个时代最为著名的文学批评家(他和老派批评家的一场热闹而尖锐的争论加剧了他的名声)。巴特最重要的文学意图,是尝试确定一个关于文学的理论,一门文学的普遍知识,一门文学科——为此,他先是建立符号学理论,后是建立叙事学理论。即便是他操持的反体系的解构主义批评,他也尝试建立一种解构的技术范式——而所有这些,都同旧的批评方案针锋相对,他甚至也不断地同自己的过去针锋相对。他作为新派批评的开拓者和代言人而广受注目。他在学院里面,在文学课堂上被大量地阅读和讨论。

这样的结果是,他的这些理论遗产在今天已经被完全消化了,以至于人们有时候忘记了哪些是批评的常识,哪些是巴特当年的历史发明。就像德里达的解构如此之为人们所熟知,以至于人们忘却了他是解构的发明者一样。另一方面,文学批评的显赫 时代已经过去了。一个单纯的文学研究者可能会被历史所抛弃。但幸运的是,在20世纪的批评家中,人们还能想起罗兰·巴特的身影——或许是寥寥无几的身影之一。可以肯定地说,这不是,或者说不仅仅是因为他当年文学研究的成就,而更多地是因为他特有的写作方式。他的研究和批评本身已经是一门艺术:一门写作和语言的艺术。在这方面,也许只有本雅明像他这样追求一种语言的炼金术。他的批评家的成就也是他作为作家的成就,也就是说,他是一个以批评家面貌出现的作家。一个热爱语言的作家。一个心灵敏感和目光锐利的作家。一个能够单凭文章就能不朽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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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罗兰·巴特

作为一个作家,除了文学批评之外,他还细致地写下他所见所闻的一切。他热爱细节更甚于热爱思想,热爱文学更甚于热爱哲学,热爱普鲁斯特更甚于热爱萨特,热爱经验更胜于热爱抽象。但是,他津津乐道于前者的时候,从来没有将后者抛弃到脑后。他总是将文学转向哲学,将单一性转向普遍性,将经验转向抽象。反过来也是如此,他用文学驯化哲学,用细节驯化整体性,用形象驯化抽象,用经验驯化理论。他总是从细节和经验着手,然后将它们塞进总结性的格言和理论中。但是,马上又对这种总结和理论进行质疑,用细节和经验对它们进行摧毁。哲学家说他太世俗,老派批评家说他太荒谬,普通读者有时候则觉得他太艰深。但是,今天回过头来看,似乎只有他同时赢得了学院内外的广泛读者。

这当然是因为他对细节和经验的书写。他在各种经验和现象的表面停留,在人们总是熟视无睹的现象面前驻足。事实上,当人们总是将目光对准各种各样的大事件的时候,巴特注意到的是各种各样的小细节。他注意细节,人的细节,物的细节,日常生活的细节。他很早就提到了生活方式(这个词如今被可笑地滥用)的问题。人们也称他为社会批评家。尽管同是在思考生活方式,但是,他的方法同社会学家的调查方案截然不同。后者对数据的依赖,对一个广泛人群的科学考察对于他来说是一件极其乏味的事情。罗兰·巴特的出发点是自己的经验,他确信的也只是自己经验到的东西。他总是能够对这些经验——许许多多人或许都曾感受过的经验——说出一些特殊的专属于他自己的体会。这是他最有魅力的地方。他致力于揭示这些经验,而且,这些个人化的经验相对于普遍化经验而言并非无关紧要,因为个体经验就是他的全部存在感。每个人的经验都是每个人的存在感。对于他来说,个人生活或许就是由这些看上去平庸无聊的日常细节构成,而不是被各种各样的战争、政治运动、暴力和激情所控制。他喜欢中性而不是歇斯底里的状态。尽管他的生活经历过了一个天翻地覆的时代,但是,他努力让这个时代变得中性(他晚年在法兰西学院的一门课就是“中性”)。巴特从少年时期开始,就一直处在动荡的状态:孩童时的丧父,少年时代的战争和疾病,青年时期的海外漂泊,中年时期1968年的动荡。也就是说,他经历了许多“事件”,但是,这一切好像没有击中他的内心。他谈论了一切,唯独没有谈论战争,也很少谈及政治,仿佛这些离他很远。即便是他写过被左派推崇的具有批判意义的《神话学》,这种批判也是奠定在日常生活经验上的资产阶级的神话学。与其说他要批判,不如说他真正追求的是快乐,来自个人经验的快乐。一旦这种快乐消失了,他就会感到真正的悲哀。对快乐的追求是不可能停止的,但是,快乐的获取随着年岁的增长则越来越困难。这或许是他晚年郁郁寡欢的原因。晚年的日记表明,他孤独,无助,缺乏爱情,濒临崩溃——他失去了快乐。这个一辈子追求快乐的作家,一旦快乐眼睁睁地离他远去,他想抓住快乐的愿望就变得极其强烈。但是,快乐,一种绝对意义上的快乐,总是落空,这是他的晚年悲剧。这不是战争和政治的悲剧,而纯属个人意义上的悲剧—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人类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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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罗兰·巴特作品《S/Z》

这种快乐的追求,一方面来自身体,另一方面来自语言。巴特热爱语言,这甚至是他最强烈的也是最显而易见的风格标志。他用美妙语言讲述一切。即便是粗陋的现实、毫无意义的对象、种种不快乃至于一些难以启齿的生理习惯,他都能通过语言赋予它们一些特殊的风格。他从没有因为推崇文学科学,没有因为谈论那些所谓的学院主题而杀死语言的微妙感性看看从美国到中国愈演愈烈的学院八股文吧,这种语言官僚主义越来越令人感到窒息。人们正以严谨、科学和研究的名义在杀死语言的无限性)。巴特在语言中找到了快乐——既在伟大作家的语言中,也在自己的写作语言中。正是这一点,这一“文本的快乐”,让巴特获得了统一性和稳定性。事实上,他没有流派(他没有学术上的追随者),没有体系(人们总是说他善变),没有原创性理论(人们只是说他运用理论和消费理论),但他有朋友(他一直在思考如何同朋友一起共同生活),有非凡的洞见,有革新一切事物的目光,有追求快乐的永恒意志——最重要的是,他有一个安置这种快乐的语言国度。理论、体系和流派总是转瞬即逝,但是,一个语言的美妙国度却是永恒的,也是唯一的。或许,罗兰·巴特将不是作为一个理论家,而是作为一个作家而不朽。

明矣 编辑  /  秋阳 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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