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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画记】钱选:精巧工致,妙于形似(上)

 真友书屋 2021-03-18

钱选是宋末元初的画家,他的画作被时人誉为“吴兴三绝”之一,比如《两浙名贤录》卷四十八称:“论者以钱舜举画、赵子昂字、冯应科笔为吴兴三绝。”《湖州府志》卷二十亦称:“赵子昂字、钱舜举画、应科笔为吴兴三绝。”而元代朱同在《覆瓿集》卷六《书钱舜举画后》亦称:“吴兴钱舜举之于画,精巧工致,妙于形似,……居吴兴三绝之一,其以是与!且其折枝啼鸟,翠袖天寒,别有一种娇态,又非他人所能及者。”

这些记载都是将钱选的画跟赵孟頫的书法进行类比,以此说明,在某个时段,他的绘画成就要高于赵松雪。因为松雪在书法方面更具名气,但后来随着两人身份的变化,渐渐的赵孟頫成为了他所处时代具有领袖地位的大画家,而钱选的名气与地位却越来越靠后。两人在地位上的升降,也是后世学者广泛讨论的问题。

《花鸟卷》局部一 天津艺术博物馆藏

关于钱选与赵孟頫之间的关系,美高居翰著、李渝译的《图说中国绘画史》中有如下表述:“文人画运动由杭州之北的吴兴开始,先驱者是钱选及其学生赵孟頫。钱选是拒绝奉职蒙古朝廷的退隐人士之一。赵孟頫比钱选小二十岁左右。1286年,赵孟頫在画业刚开始的时候,曾经前去北京,成为忽必烈的一名朝臣。钱选没有去,把时间花在诗、书、饮酒上。他画人物、花鸟和山水,经常回溯前南宋(pre-Southern Sung)风格。”

高居翰明确地说赵孟頫是钱选的学生,而李永强在《钱选与赵孟頫关系考》中有“师徒关系说”和“好友关系说”两类,显然高居翰的结论属于前者,而李永强也称持这种说法的学者最多,比如元代的张雨在《题钱舜举〈浮玉山居图〉》时称:“吴兴公蚤岁得画法于舜举,舜举多写人物、花鸟,故所图山水当世罕传。”黄公望在给此图的跋语中也同样称钱选乃赵孟頫之师:“霅溪翁,吴兴硕学,其于经史贯穿于胸中,时人莫之知也。独与敖君善,讲明酬酢,咸诣理奥,而赵文敏公尝师之,不特师其画。至今古事物之外,又深于音律之学,其人品之高如此。而世间往往以画史称之,是特其游戏而遂掩其所学。今观贞居所藏此卷,并题诗其上,诗与画称,知诗者乃知其画矣。至正八年九月八日,大痴学人黄公望稽首敬题,时年八袠。”

《花鸟卷》局部二 天津艺术博物馆藏

李永强在文中还举出了倪瓒给钱舜举的《牡丹图》所题之诗:“水晶宫里仙人笔,曾就溪翁学画花。今日披图闲觅句,空青奕奕暎丹砂。”

以上三家题跋赋寺者均为元代人,其中张雨还跟赵孟頫学习过书法,清汪珂玉《珊瑚网》中载有张雨自言:“朴曩时侍赵文敏公学书,暇日尝论《禊帖》定武本,佳者绝难得。”而黄公望在《题赵孟頫〈千字文〉卷后》中亦明确写道:“当年亲见公挥洒,松雪斋中小学生。”黄公望虽比赵孟頫晚生15年,但他们有五十多年生活在同一个时段内,如此说来,这三位有的是赵的朋友,有的是赵的学生,既然他们都说钱选是赵孟頫的老师,这种说法应该不会有问题。

元末明初曹昭在《格古要论》卷上《士夫画》中载有以下著名的一段话:

赵子昂问钱舜举曰:“如何是士夫画?”舜举答曰:“戾家画也。”子昂曰:“然。余观唐之王维、宋之李成、郭熙、李伯时,皆高尚士夫,所画与物传神,尽其妙也。近世作士夫画,缪甚矣。”

《秋江待渡图》局部一 故宫博物院藏

这段话讨论的内容是文人画和专业画家孰优孰劣的问题,由这段话引起的争论至今还未停息,下面将会谈及,但仅就这两人的对话来看,赵孟頫的确向钱选请教过画理。

持好友关系说者,大多是以赵孟頫《松雪斋集》卷六《送吴幼清南还序》中的所言为据:“吾乡有敖君善者,吾师也。曰钱选舜举、曰萧和子中、曰张复亨刚父、曰陈悫信仲、曰姚式子敬、曰陈康祖无逸,吾友也……余既书所赋诗三章以赠行,又列吾师友之姓名,使吴君因相见而道吾情。”

《秋江待渡图》局部二 故宫博物院藏

赵孟頫明确地说,敖继公为其师,钱选等人为其友。既然与赵孟頫同时代的人多称钱选是赵孟頫之师,为何其本人却将钱选视为友呢?李铸晋在《鹊华秋色——赵孟頫的生平与画艺》一书中的解释为:“赵之所以称钱为'吾友’,而不以'吾师’待之,可能是钱选早以画名,孟頫则常观其作画,偶亦同时作画,因而从中获得若干启发。由是,一些文人即因此而认为赵是钱的弟子。另有一种可能是,赵孟頫以宋室而仕元,颇受人责难;而钱选则拒绝仕元,以诗画流连终身,一般敬之为遗民。因之而有扬钱贬赵,强调钱为赵师之说了。”

李铸晋认为钱选比赵孟頫年纪大,在画史上出名也比赵早,两人又是同乡,赵孟頫既然有画画之好,他前去向钱选请教相关问题当然有可能,而正是因为这些请教,使得一些人将其视为钱的弟子。李铸晋的言外之意,是说赵只是向钱请教相关问题,并无拜师之举。而该文又说出了另一种可能,这就是钱、赵二人的处事态度,赵孟頫虽然是宋宗室,但他却到元廷任职,而钱选却坚守民族气节,以遗民身份终身,故后世人们赞赏钱的为人态度,而贬斥赵孟頫,因此而强调钱为赵师。

《山居图》局部一 故宫博物院藏

李永强认为李铸晋所言的前半段较为中肯,后半段则略显偏颇,因为张雨、黄公望、倪瓒等都对赵孟頫极其推崇,并不存在人格上的贬视,而他们也说钱是赵的老师,如何解释这种矛盾呢?李永强查阅了《万姓统谱》和《闽中理学渊源考》中对敖继公生平事迹的记载,有“精讨经学,而尤长于三礼”之语,丝毫未曾谈及敖继公有绘画之好,如此说来,赵孟頫拜敖继公为师学习的是经史之学。在那个时代,饱读诗书才是正途,赵孟頫的母亲让他从小就努力学习,希望他考取功名,故学画仅是他的业余爱好。因此说,赵孟頫的那段话讲述的是他在学问方面的诗与友,重点并不在书法和绘画。

但也有人认为正是因为赵孟頫仕元,使得钱、赵关系破裂,张光福在《中国美术史》中就持这种看法:“他(赵孟頫)的仕元也引起很多士大夫知识分子的思想斗争,钱选就为此不同他说话,后人在他的墨竹遗迹里还咒骂他:'数枝密叶数枝疏,露压烟啼秋雨余,宋室山河多少泪,略无半点上林于。’”除此之外,童教英在《中国古代绘画简史》、谢稚柳《中国书画鉴定》中也持这种观念。但如前所引,赵孟頫在《送吴幼清南还序》中明确地将钱选列为“吾友”,而此时的赵孟頫已出仕新朝,这就说明赵到元廷任职后仍然跟钱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李永强在文中又举出了钱选在赵孟頫所绘《墨梅图》上所题之句:“子昂郎中墨梅,非仆所能及也,敬服敬服。吴兴钱选舜举。”此处称赵孟頫为郎中,乃是指赵在至元二十四年授兵部郎中之职事,这同样说明两人至此时仍有较为密切的交往。

《大观录》中著录的《丛菊图》中有澹古题跋:“吴兴钱舜举,世以为画工,非也。当国初时,钱卿与赵松雪、鲜于困学、李息斋、徐容斋诸名公游,不乐仕进,读书赋诗,衡门甔石宴如也。”可见入元后,赵孟頫跟钱选等人虽然政治观念不同,但依然有着良好的交往关系,故有人说赵孟頫仕元后钱选与之断交,这种说法不能成立。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说法呢?这应当是对历史资料的不同解读所致。元张雨在《静居集》卷三《钱舜举溪岸图》中说:“吴兴当元初时,有'八俊’之号,盖以子昂为称首,而舜举与焉。至元间,子昂被荐入朝,诸公皆相附取官达,独舜举龃龉不合,流连诗画,以终其身。故二公之诗,各言己志,而子昂微有风意,览者当自得之也。”

《山居图》局部二 故宫博物院藏

这里提到的“八俊”乃是指吴兴八俊,《乌程县志》卷十三载:“张复享…….与赵孟頫、牟应龙、萧子中、陈无逸、陈仲信、姚式、钱选,皆能以诗擅画,号称'吴兴八俊’。”赵孟頫与钱选均为八俊中人物,亦可见他们当年交往较为密切。正如前所言,赵孟頫有时向钱选请教画理问题,到元至元年间,赵孟頫被举荐入朝为官,八俊中的一些朋友因为跟赵关系密切,也纷纷出仕,惟有钱选坚持气节,将所有精力用在绘画方面。而朱谋垔的《画史会要》中也有相同说法:“钱选,字舜举,号玉潭,霅川人,宋景定间乡贡进士,及元初吴兴有八俊之号,以子昂为称首,而舜举与焉,及子昂被荐登朝,诸公皆相附取宦达,独舜举龃龉不合,流连诗画,以终其身。人物、山水、花鸟师赵昌,青绿山水师赵千里。”

看来后世认为钱、赵二人关系破裂,应当是本自“龃龉不合”四字,其实细品这句话,应当是指钱选不愿像其他人那样也借机入朝为官成为显达,并不是说他跟赵孟頫之间产生了矛盾。

关于赵孟頫向钱选请教的那段关于“戾家画”的对话,后人也有着不同的解读。赵孟頫向钱选请教何为士夫画,钱回答说士人画就是戾家画,子昂基本赞同钱的所言,同时认为唐代的王维、宋代李成、郭熙等人都是高尚的士大夫,他们的画作不应当被视为戾家画,而近代的一些士人画则画得很差。细品赵孟頫的回答,似乎他也赞同钱选的这种说法,文人画就是戾家画,而这种画远不如专业的画更为正统。

《幽居图》局部一 故宫博物院藏

但是,这个观念后来发生了翻转,尤其经过董其昌的提倡,文人画的地位要远远高于正统专业的画派。何以出现了这样的翻转呢?这需要捋顺钱、赵对话的演变过程。明代唐伯虎在《唐六如画谱》中引用了钱赵的对话:

赵子昂问钱舜举曰:“如何是士夫画?”舜举答曰:“隶家画也。”子昂曰:“然。观王维、徐熙、李伯时,皆士夫之高尚画,盖与物传神,在尽其妙也。近世作士夫画者,其缪甚也。”

在这里,唐伯虎将“戾”字改为了“隶”,而后董其昌在《容台集》中,对此又作了更改:

赵文敏问画道于钱舜举:“何以称士气?”钱曰:“隶体耳,画史能辨之,即可无翼而飞,不尔,便落邪道,愈工愈远。然又有关捩,要得无求于世,不以赞毁挠怀。”吴尝举似画家,无不攒眉,谓此关难度,所以年年故步。

《幽居图》局部二  故宫博物院藏

在这里,董其昌原话中的“士夫画”改为了“士气”,把“戾家画”改为了“隶体”。显然钱选所说的“戾家画”应当是指没有师承信手画来的外行画,与之相对者则是有师承并且是职业画师中画艺精湛者,这些人应当称为行家。因此“戾家画”乃是指非职业画家的画作。既然如此,那如何看待非职业画家中的文人画呢?这正是赵孟頫补充钱选所言之处,他认为唐代的王维、宋的李成、郭熙等不应当归入戾家画,虽然他们不是专业画家,但他们的学养足可以支撑其画作具有很高的水准。这种说法可由韩拙在《山水纯全集》中的所言为证:“今之名卿士大夫,自得优游闲暇之余,握管濡毫,落笔有意,多求简易而取清逸,出于自然之性,无一点俗气,以世之格法,在所勿识也。古之名流士大夫,皆从格法。南唐以来,李成、郭熙、范宽、燕公穆、宋复古、李伯时、王晋卿亦然。”

韩拙认为古代文人画中出现精品,也是因为绘画者遵守画规,方才受到后世看重,相对而言,那种缺乏技巧训练的士大夫信手所绘之作只能目之为墨戏。钱选所说的戾家画乃是指这一类未经过专业训练的画,而钱选也是位读书人,如果严格按照他的所言,岂不也等于他将自己的画贬得的一钱不值?因此,万青力在《由“士夫画”到“文人画”——钱选“戾家画”说简论》中总结说:“钱、赵二人关于'戾家画’的争论是异中见同,两人都是轻'戾家’重'行家’。正因为有这样的共识,元代开启了由'士夫画’到'文人画’的另一历史阶段。”而对于钱选本人究竟属于哪类画家,万青力在文中的总结是:“则可当得是'文人画’中第一个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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